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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日本战时写真类刊物中的淞沪会战
在14年抗日战争期间,日本新闻机构派出记者随军报道侵华战争可以追溯到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和次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第一次上海事变),如朝日新闻社发行的《满洲事变写真画报》、《上海事变写真画报》(共两辑)和大阪每日新闻社发行的画报《上海事件》。封面上都特别标明了“特派写真班摄影”或“特派员摄影”。
正如朝日新闻社的主编绪方竹虎在淞沪会战爆发后所言:“随军照片报道是满洲事变(九·一八)以来的产物,(卢沟桥和上海)事变一爆发,朝日新闻社就派遣了数十名摄影人员和百余名随军记者一起奔赴支那南北战场。那些照片全部聚在一起恐怕仓库都放不下,随军记者的活跃和劳苦,与日清日俄战役当时相比,会有完全恍若隔世之感,虽然不需要报社的自夸,但就照片报道而言,日清日俄战争之时自不必说,即使在欧洲战争当时,也是绝无仅有、非常罕见的,摄影者列在军伍之间,身披枪林弹雨,应能拍到战场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前,丝毫看不出摄影者与士兵有哪里不同。实际上我报社已经失去了两名在前线最勇敢的同事。”
相比于文字类随军记者,“写真班”或“映画班”的“特派员”更容易在阵前被流弹击中。从《读卖新闻社》发行的两种单行本画册之一的封面上可以看到“特派员决死摄影”的副标题,该写真帖的前言里写道:“尽忠的皇军推崇‘一死报国’,我记者崇尚‘一死报道’。”
1937年10月下旬发行的《日支事变画报 上海战线》封底(见下图),图中戴白帽者即为《读卖新闻社》摄影部部长真柄,除用照相机拍照外,他曾使用摄影机在淞沪战场的最前沿阵地近距离拍摄激烈的战况。
事实上,当全面侵华战争一开始,日本的多家主流媒体迅即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到华北和上海的战场前线进行随军报道,并不是自发的“报国”行为。舆论动员作为日本的总体战战略的重要一环,在淞沪会战爆发后不久又有了进一步升级。1937年8月24日,近卫第一次内阁通过了《国民精神总动员计划实施纲要》,推行“举国一致,尽忠报国的精神”,继而“实行彻底的国民实践”,国家对新闻舆论的引导和管控成为了日本对外侵略扩张的助推器和对内骗取国民理解与支持的稳定器。同年9月,陆军省颁布了《报纸登载事项许可与否的判定要领》,其中规定凡是对日军不利的报道和照片均不得刊载。
充当“新闻报国”急先锋的纸媒恐怕非东京和大阪的朝日新闻社莫属,东京日日和大阪每日新闻社也不遑多让,而东京国际情报社则担负了兼向西方国家进行宣传的任务。接下来,笔者就先以这几家媒体对淞沪会战的报道为例,对他们发行的期刊分别做简要的梳理。
《朝日画报》之“战线写真特辑”
发行所:东京、大阪朝日新闻社。周刊,每册34页,定价25钱。
由东京朝日新闻社和大阪朝日新闻社联合发行。每周一期,用主要篇幅报道侵华战争,剩余部分报道日本国内新闻和国际新闻。八·一三上海战事一开,1937年9月1日发行的《朝日画报》封面标题“北支战线写真”在仓促之间来不及改动,于是该期画报(特辑第六报)就先把首页顶端的标题改为“日支战线写真”,也首次将华北战场与上海战场的报道顺序做了前后对调。这些战线写真以战场照片为主,配以少量的新闻专稿,如第六报中的《海军空袭部队的猛斗》和第七报中的《战线特别通信——战火中的上海战线》。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战争宣传的效果最大化,朝日新闻社鼓励读者把《朝日画报》之战线写真特辑用作“皇军慰问品”,寄送给“陆军恤兵部”或“海军恤兵部”,用《朝日画报》充当纽带,把日本国内的读者与前方士兵及其家属联系起来,这一做法首见于报道侵华战争的日刊。
《朝日画报临时增刊》
发行所:东京、大阪朝日新闻社。半月刊,每册34页,定价25钱。
东京和大阪的朝日新闻社为了更系统、全面、深入地跟踪报道上海和华北的战事,在《朝日画报》周刊之外,还同步出版了《朝日画报临时增刊》的半月刊,通篇报道中日战事,不兼顾日本国内新闻和国际新闻。这样,朝日新闻社就可以同时通过两份期刊对侵华战争做滚动宣传。
作为增刊,为避免与正刊重名,把“战线写真”换成了“事变画报”,期号从第几报改为第几辑。其中,第一、二辑名为“北支事变画报”,编辑第三辑时因上海开战遂更名为“日支事变画报”,从第四辑起定名为“支那事变画报”。
相较其他的日本报社,朝日新闻社派出了更多的文字记者,所以报道更有深度,不全凭战场图片抓眼球,每期都有固定栏目:“支那事变日志”,细化到近两周内的每日战况,内容最多时占用了接近两页的整版。
同时也有深度报道重要战斗的新闻专稿,例如:
《弹丸雨下,地雷爆发,决死白襷队一马当先——敌前上陆先发队参加》——8月23日发稿
《凄怆!罗店镇攻略 八日间唯有死斗——永津部队长的手记》——9月2日发稿
《宝山城攻略的血战 四勇士决死的城壁爆破》——9月6日发稿
《率先攻占复旦大学——殊勋的谷川部队》——10月24日发稿
《四行仓库——八百之敌如囊中之鼠(瓮中之鳖)》——10月30日发稿
《苏州河畔(奏响)的凯歌–烟幕下敌前渡河成功》——10月31日发稿
《杭州湾敌前上陆的壮举》——11月17日发稿
此外,本刊图文结合紧密,每篇专稿均伴有多幅战场图片,每张图片旁都给出了拍摄日期和详细的信息,从第七辑起更加注了“特派员”即拍摄者的名字,这是其他画刊所未见的。其中,有极少量的图片标有某某“特派员的决死摄影”(见下图),应该是在前沿阵地近距离拍摄的激战场面。
除了上述的《朝日画报》及其临时增刊,朝日新闻社在战时还发行了其他一些非期刊类的衍生品,比如系列专辑:《支那事变写真全辑》共六册,于1938年3月发行。“上海战线”为其中的第二册。如朝日新闻社的主编所说:“将那些具有代表性的照片按战役进行分类、编辑,让读者感到战线宛如即在眼前的同时,身临其境地体验江南的战尘。”专辑刊物《上海北支战线美谈》第一辑、第二辑,内容有所谓“战线的勇士座谈会”和“上海的敌前上陆座谈会”。
《支那事变画报》
发行所:大阪每日新闻社和东京日日新闻社。旬刊,每册31页,定价20钱。
作为日本的全国性纸媒,大阪每日新闻社和东京日日新闻社联合发行了《支那事变画报》,其发刊密度仅次于东京、大阪朝日新闻社的《朝日画报特辑—支那战线写真》和《朝日画报》的临时增刊《支那事变画报》。
该刊以图片和战局介绍为主,深度报道的新闻专稿较少且篇幅较短。每期的封二都无一例外地刊登上海和华北的战局形势图或战局介绍。围绕重要的战役节点,提供从不同视角拍摄的战场照片,最典型的例子莫如“白壁之家”攻防战,画报用连续18张图片配以文字对激战过程进行了拆解。另外,也有不少战场照片是事后摆拍的,比如“宝山城总攻击”的爬梯登城照片。再者,该刊还多次展现战场上的非战斗画面,比如日军士兵在战斗间隙的休整状态,野战医院的医护人员,中国军队的阵地工事和包括坦克在内的各种落入敌手的武器。为了给侵略军戴上仁义之师的假面,日本军人装模作样地在镜头前“善待”俘虏与村民。
《国际写真情报 The International Graphic》之“日支大事变画报”
发行所:位于东京的国际情报社。月刊,每月一号发行。每册约60页,定价1元20分。
该刊早在1927年就按照美国法律在加州洛杉矶的邮局注册为二类邮件,它所针对的受众应包括英语国家的读者和日侨。
多数图片的说明是日、英双语,凡是横排的日文,《国际写真情报》都按照从左向右的阅读顺序排版,与其他日刊相反。封面均为大幅彩色图片,内页也多彩色图片,尤其是惯用对开的两整页刊登大幅图片,视觉冲击力更强。与其他侵华战争主题的日刊相比,《国际写真情报》的开本尺寸最大,纸张质地更好,售价也最高。兼有少量的关于日本本土和欧洲(德、意)的时事,比如“国民精神总动员大会”,希特勒与墨索里尼会面等等。
《世界画报》之“日支大事变号”
被国际情报社称为《国际写真情报》杂志的“姊妹志”和“普及版”。月刊,每月一号发行。每册约70页,定价60分。
该刊部分图片与《国际写真情报》共用,比如1937年12月1日发行的第四辑的封面和封底图片就取自同日发行的《国际写真情报》的内页图片,其中,日军佩戴防毒面具的图片说明中诬称中国军队施放毒气。封面和封底均为大幅彩色图片,而其他类似期刊(包括《国际写真情报》)的封底通常为广告。内容文字全部是日文,没有英文;因为是普及版,幅面尺寸比《国际写真情报》小三分之一,价格减半,在日本的受众更广。由于这些战时期刊具有一定的实时性,为防止泄露军事机密,当刊登的战场照片涉及地名、部队名、军舰名时,一律隐去并用“00”替代。
除了日本各大报社出版的写真类期刊和单行本以外,日本军方也有不少自己编印的写真帖,但基本都是非卖品,其中能看到一些在公开发行的出版物上见不到的战场照片。例如:
海军省的《支那事变纪念写真帖》中有不少航拍照片,鸟瞰“上海海军特别陆战队本部”、中国船舶“黄浦江闭塞”、金山卫登陆、中国军队的阵地—黄浦江岸边阵地、白茆口附近的阵地。
伊东部队的《支那事变纪念写真帖》有大量有关淞沪会战的内容,分门别类地展现了战役的各个侧面,包括攻击与占领、中国军队的各种类型的防御阵地、战场地图和全景照片、阵地上的有线电话布置和无线电通讯、野战仓库、伤员救治等等。以蕰藻浜战斗为例,写真帖不仅给出了从空中拍摄的战场全景照,还附有蕰藻浜附近(南至大场镇,北到杨行镇)的详细地图(1:15000)。在战地摄影中既能看到河岸边中国军队设置的“铁条网”等障碍物,也有日军工兵队的架桥作业。根据书中的分阶段作战进程表可以把握蕰藻浜战斗的时间节点:
1937年9月25日-10月4日,左岸地区作战;
10月5日-10月11日,蕰藻浜渡河战;
10月12日-10月27日,右岸地区作战并向苏州河方向“追击”。
综上所述,从日本在侵华战争期间出版的写真类刊物中可直观地了解到淞沪会战的方方面面:
战役进程详述和战局形势图;
各阶段的重要战斗:诸如闸北巷战、罗店“白壁之家”、蕰藻浜阵地战,四行仓库保卫战等;
无处不在的战场:巷战的街垒工事,野外的战壕,岸边的炮台碉堡等;
多兵种协同作战:日本海军(舰载机、陆战队和舰炮)和陆军的协同,步兵和战车、炮兵、工兵的协同等;
双方的武器装备:飞机、军舰、坦克装甲车,各种炮,轻重机枪,地雷等;
日本参战的各军兵种:海军:陆战队,航空队,第三舰队;陆军:步兵联队,工兵联队,野战炮兵联队,战车大队,通讯队等
日军的后勤保障:工兵,弹药和军粮的运送,战场通信,野战医院,野战仓库等;
日军的侦察工具:野战炮兵观测台,热气球,军犬;
日军的单兵装备:步枪、军服(海军陆战队与陆军差异显著)、盒弹夹、钢盔、防毒面具、水壶、饭盒、防蚊头罩等;
遭战争损毁的建筑:市政府、大学校园、商务印书馆等;
战时租界内的情况:如银行、公司在临街的门窗前堆起沙袋墙;
中国部队的样貌:摘引自战时出版的中国画刊;
掩饰战争罪行的“亲善”举动:日军的音乐伍长给村民演奏钢琴,装模作样地帮农民干农活、给村民分发食物,假意帮俘虏检查身体等。
由于不同报社的随军记者被派驻到不同的部队,所以各报社的期刊类画报所刊载的图文都各有侧重,不会重样。现在如果将不同报社在同一时段的画报放在一起比对,很多场景可以相互补充,尽管其中的大部分图片是根据战时的宣传目的而刻意挑选出来的,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够从日军的视角还原出一些淞沪会战的战况,比如形式多样的作战种类:既有城镇的巷战,也有郊区的野战,不仅有陆上进攻,更有海、空打击,比华北作战(北平、天津地区)更立体化和多样化:除了在华北地区常见的“堑壕战”和“攻击战”以外,还涉及到“市街战”(如虹口、闸北),“渡河战”(如走马塘、苏州河),“敌前上陆战”(如吴淞口、虬江码头),“空中战”(如8.14空战)。淞沪战场唯一缺少的恐怕就只有“山岳战”了。――以上作战种类引自当时读卖新闻出版的写真帖。除此之外,日军还单方面实施了毒气战。
比起视觉冲击力很强的战场照片,报道中用词的煽动力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凛然、豪胆、凄绝、悲壮、决死、壮烈、勇猛果敢、疾风迅雷”等等夸耀日军的词汇,在文中比比皆是。而对于中国军队,则常用“顽强”来形容。大阪每日和东京日日新闻社的《支那事变画报》第9辑“上海大捷”中对照给出了双方的阵亡人数:截至1937年10月23-24日,中国军队阵亡61700人,日军阵亡5173人,双方的阵亡人数比高达近12:1!另据松井石根日记,截至10月28日,上海派遣军总战死人数合计6528人(其中有将校295人)。尽管这些数字未必可信,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军队在付出了巨大牺牲的同时也重创了日军。
以上讨论的这些战时刊物的主要受众包括日本本土居民,在中国的日侨和作战的军人,还有美国等国家的海外人士。当年,在战争进行的同时,以如此众多的写真类刊物进行视觉的“饱和轰炸”并配以文字的极尽渲染,对受众的情绪影响会产生叠加效应。除了能煽动日本国民的战争热情,增强日本军部的威势,某种程度上也会使欧美列强望而生畏。连篇累牍的全方位报道凸显了淞沪会战的空前规模和惨烈程度。如果从中国人的视角出发,看到的首先是一座硝烟滚滚、满目疮痍的城市,在那些画报中虽然见不到一个作战中的中国士兵,但从巷战的瓦砾堆和日军“白襷决死队”的照片中,可以想见中国军队曾进行过逐屋逐巷的殊死抵抗。从日本海军舰炮炮击陆上目标和日本军机对地面目标进行狂轰滥炸等照片中,可以想象中国军队在没有海空支援的情况下,是以多大的伤亡代价来顶住日军连续三个月的进攻。当时的《朝日画报》在广告中声称那些战争画报值得永远留存,殊不知所有的暴行都由此留下了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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