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沿苏州河而行·循声|青春在苏州河边
2004年时的苏州河和苏河艺术。李消非 摄 本文图片均由阿毛选编
在我对面有一座墙,河水流经那里
声音穿过河上的桥到达对岸
层层叠叠的影子,在昏暗的日光下消散
只有它见过留在这儿的我们
2020年8月15日,建设中的“千树”。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一
在我能想起的最早的有关苏州河的记忆中,奶奶家破败的棚户房子在苏州河边,我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去看她。如果是落雨天,我就钻在他的雨衣里,透过缝隙,看到外面沿街高墙上加设的黑色、满刺的篱笆。一种浅灰色的疏落的心情,自行车往前,雨点往后。
走进棚户前,需要走过一段会翘起来的石板路。如果是落雨天,踩上一块活动的、潮湿的石板,就会溅起脏臭的积水,雪白的小腿上渐了墨点,小眉头皱起来。空气里飘来河水的腥臭,夹杂着雨水的清香,混成一种气味的鸡尾酒,就像这段记忆一样,它们是从各个年纪的回忆拼凑、调和出来的错误的印象。妈妈肯定地、不容怀疑地跟我说,奶奶家并不住在苏州河边。
2020年9月2日,云。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2020年8月11日,苏州河边一块待拆迁区域。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2020年9月1日,北外滩在拆迁的区域,树上的猫。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二
苏州河三个字就像记忆的锚点。我并无法讲述关于这条河以及河边发生过的经过考证的历史或事实,我能讲述的都是我以为我记得的事。这些事也只在我的回忆中能被苏州河这三个字唤起,它们与这条河的连接或许在你看来是稀松的,甚至毫无关系。然而对现在的我来说,苏州河三个字就像钥匙,如此精准地打开记忆的阀门。不多也不少,这三个字刚好能引出我对童年以及搬来深圳前在上海——我的家乡的岁月的记忆。
2020年8月11日,从昌平路桥上飞过的鸟。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2012-2014年间,我在上海外滩美术馆工作,当时《TimeOut上海》做了一期“苏州河”选题,采访了几个跟苏州河亲近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摄影师为我拍了一张俯拍视角的肖像,好像是站在四楼抬头望向五楼回廊的姿势。
这期报道的电子版我没能在存档中找到,也不确定上海的家中是否留着这本实体杂志。但当时采访的内容我记得,开头肯定说到了前文提到的这段“错误的记忆”,说到了奶奶;然后说到自己从2009年搬到M50对面的小区,就挨着苏州河,经常过昌化路桥去中潭路轻轨站搭三、四号线;到外滩工作后,几乎天天沿着河骑车上下班,单程差不多二三十分钟,顺着西苏州路到石门二路,前面是个大转弯,接着沿南苏州路顺河往黄浦江骑,一直到乍浦路桥,右拐进虎丘路。
2020年9月19日,浙江路桥,背猫骑车的女孩。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如果要替换那段错误的记忆,其实可以说说在四川北路海宁路的外婆家。小时候,我经常来外婆家过周末。那个弄堂的主入口在原先的大祥百货商店旁边。临近傍晚,店门口烤里脊肉的香味总让我馋流口水。还有个“秘密通道”,穿过商店隔壁的雷允上药房,走药房后门可以通到弄堂里。所以我对那段老弄堂的记忆还混杂着中药味。
弄堂离四川路桥很近,笔直走20分钟就能到苏州河边。童年相册里,有几张照片记录了某年过春节,舅舅、舅妈和表哥带着我、外婆和妈妈一起,从外婆家走去外滩看烟火。那时候的我,从来都是把苏州河和黄浦江连在一块儿看的,河水入江的场景与外白渡桥的形貌合在一起。后来,我在武进路的虹口中学念高中(原先的校舍是日本人开的一家小学,教室门都是推拉式的木结构,我毕业那年校舍被拆除、建了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新院区,虹口中学也搬到新校址了),那附近的河南路桥和乍浦路桥也经常走。
离开上海前,我租了光复西路镇坪路一个临河小区的房子,房东是一对特别和蔼的北方夫妻,我非常喜欢住在那儿,很安静。有时候,出门沿着河滨步道散步,往右可以一直走到武宁路桥那边的家乐福,往左到宜昌路那里就可以去梦清园。有时候我也会沿苏州河晨跑。
现在回想起来,上大学的时候,我还在新福康里租住过一段时间,那里离恒丰路桥非常近。确实可以说,我是在苏州河边度过了十几年的青春。不过,很难说这是我主动选择的结果,好像我需要做的只是张开双手拥抱向我走来的人,一次又一次,人生的节点向我发出友善的邀请,而我点点头就乘上了下一班船。河水往一个方向流动,这样看的时候,两岸的风景原地不动。而当我沿着河迎风骑行,风吹动头发露出额头,我前进的方向跟河水一样、又或相反,风景则默默地后退,每每目送着我。
2020年8月17日,外滩。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2020年6月6日,河南路桥下的门。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2020年6月6日,上海大厦正门,门前的机动车道将在9月改为步道。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2020年9月1日,北外滩待拆迁区域。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2020年9月13日,南苏州路待拆迁的里弄。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苏州河边先后有过不少艺术和设计空间,大部分是老厂房改建,Loft风格,遗留的工业结构加上当代的展陈空间。其中很多开过又关了,比如CREEK苏河艺术。不知为什么,我对楼顶红白相间的这几个字印象很深,这幅招牌跟这栋老楼、附近的垃圾站、光复路这个路名,还有水中招牌和楼的倒影,在记忆中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
走进苏河艺术纯属闲逛经过、偶然发现。好像是高中的某年暑假,门口挂着抽象画的海报,进去之后,我发现这是个很酷的空间,天花保留了原本厂房loft的管道结构,浅灰的砖墙上打着专业的射灯。光复路423号,这栋建于1912年的老楼是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创办的福新面粉一厂的旧址。我上到二楼,发现有个很通透的平台餐厅,大排窗户把河两岸的景色尽收眼底。
那时,这间艺术空间好像还没正式开张,现场有两位工作人员,见到我有点诧异,向我介绍说,这里之后会是不错的西餐馆和酒吧,还有演出,但是演出是实验性的。西餐馆、酒吧,这些对当时的我来说都很新鲜,也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实验性、抽象艺术。多年后,我认识了艺术家李消非,某次聊起,才知道他是苏河艺术的创始执行馆长(不知当时餐厅里偶遇的人里有没有他)。这个融餐饮、酒吧、艺术展厅于一体的综合空间由挪威华人袁文儿出资,其夫人丽莎任馆长,从2004年开到2007年,丁乙、徐坦、周滔、满宇等中国艺术家都在那儿做过展览,上海顶楼马戏团的陆晨还做过演出。如今关于这段历史只能在网上找到零星的几个网页。
说起苏河艺术,我记得消非总是无限感慨,从初创时的无限热情、到后来因房屋消防问题而的种种无奈,对他而言,这座空间标记了他的一段五味杂陈的艺术生涯。后来,在许多梳理上海非盈利、替代性艺术空间的项目中,很少看到苏河艺术的名字,或许因为它属于更早的时代。
苏河艺术 李消非 摄
M50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曾经在园区里的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工作,在它对面的小区住了好几年,而且因为展览开幕和各类艺术活动经常去。这次和澎湃新闻城市漫步栏目一起行走苏州河,才发现变化很大。我第一次来M50,是早在高中的某年暑假,去当时的上海美术馆(就是南京西路的钟楼,原来的上海跑马总会大楼,现在变成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了)看完上海双年展出来,在临近出口的地方拿了一张位于M50的东廊画廊展览开幕的明信片。当时旁边有个大哥哥也看到这明信片,两个人就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那时候的M50空空落落,没几家画廊,还是厂房的样子,门口有门房大叔。那是我第一次乘工业电梯,那种大的货运梯,里面没装修,有种探险的感觉。到二楼,发现别有洞天,满屋子穿得很时髦的男男女女、举着酒杯,墙上是一些看不太懂的画和作品。这是我人生展览开幕初体验,当时肯定不会想到之后自己会成为这男男女女中的一员。在画廊没待多久,我也只跟大哥哥走走看看,没有人可以讲话,好像也没有人跟我们讲话。
出M50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那时候的莫干山路晚上乌漆墨黑,厂房这边的住宅区还没拆除,但也没什么光。马路对面应该已经是月星家居了,但也就是家具商场的背面,很脏很乱,没有灯。苏州河这一边就更没什么光线了。我记得自己有点害怕,两个人一路走,一路隐约看到靠近路口的墙上有些涂鸦,那段路走得感觉自己像在电影里一样。到了路口,我们留了手机号就道别了。他往中潭路地铁站走,我目送他过昌化路桥。那也是我第一次远远看到中远两湾城,心想这是个什么小区,怎么那么大啊。只见黑夜中巨大的一排排望不到边的楼,楼上零星亮起的窗户像几双惺忪的眼睛。当时我有点摸不着方向,但既然道别了,就得朝反方向走,好像到了长寿路才找到了公交车站。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导航软件,不知道是怎么完成探险、顺利回家的。
2020年8月15日,莫干山路M50创意园区。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M50后面靠河岸的大片蕨类植物,河对岸就是中远两湾城,Jazz Lee拍摄于2009年8月16日。阿毛 供图
2020年8月18日,苏州河边一块拆迁中的区域。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莫干山路沿街,拍摄于2009年8月16日。阿毛 图
2020年8月17日,福建路桥,建造中的苏河湾楼盘。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莫干山路夜景,拍摄于2010年11月1日。阿毛 摄
大学的时候,我去过一个苏州河边厂房改造的创意园区,好像是创邑·河。当时虽然学的是文化产业管理专业,但学校几乎没带给我任何一手经验,都是自己莫名其妙、误打误撞地去了很多地方。那时候,创意园区还是相对比较新的概念,老厂房改造、城市更新也没像现在这么普及。我是通过一个法国设计师认识了那个空间,他家也住在苏州河边,靠近昌化路桥。那是我第一次通过他的作品了解到当代家居和室内设计的概念。
他的空间在园区最靠外,如果往里走,就能直接走到河边。当时有些建筑还没改造好,仍是一种建设过程中的状态。苏州河此时已经挺干净了,夏天站在河边,没什么明显的异味,就是蚊子比较多。风从河面吹来,河上偶尔经过货运船,有很多沙船,沙子堆成小山。船上的人生活在船上,有些衣物晾在船篷外面。那于我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稳步走入我的人生,与艺术和设计有关的职业生涯与生活。
2020年8月18日,苏州河一处桥底涂鸦。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写上海外滩美术馆似乎是最难的,因为最有感情,很多当时的同事现在还是朋友。工作上成就感最高就是这段时间,跟所谓的当代艺术圈关系最紧密也是这段时间。美术馆顶楼有个露台,朝着外滩,现在可能被新起的楼遮掉一点,以前视野很开阔,能看到苏州河汇入黄浦江,是完整的一道弯。极目远眺,隐约看到虹口、杨浦方向,两岸有大吊车;而眼前是外白渡桥、半岛酒店,还有陆家嘴。
美术馆朝虎丘路这面,有两个小阳台,从这里看到的就只有比较低矮、其貌不扬的住宅区,和另一面反差鲜明。当时我们有过一个“Art on the Bund”(外滩艺术导览)的活动,把外滩沿线的几家艺术空间串起来。半天的导览活动,参加的大多数是外国人。离我们最近的“艺术邻居”是“艺术+上海”画廊,本来空间在富民路,后来搬到了河滨大楼里,空间一层是一个带有浓郁东方审美情调的家居空间。
我和同事们有时会走过乍浦路桥或四川路桥,到对面他们的空间。过桥的时候,从这座桥上看其他桥,也是很特别的风景。往外滩看是今日的十里洋场、浦东金融中心的高楼群,往市区看则仍保留着浓墨重彩的工业城市的遗迹,依稀能看出娄烨的电影《苏州河》里的影子,散发着陈旧的气息与时间沉淀的吸引力。我有个小遗憾,是一直没去过上海邮政博物馆的顶楼,听说是个空中花园,也是一个观察外滩和苏州河的绝佳视角。
2020年8月31日,苏州河景。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苏州河的水体在治理后拥有了沉郁的碧绿色,最起码能跟绿扯上关系了。夕阳时分,站在昌化路桥往梦清园方向看,有时能看到金光粼粼的水面。现在也有水鸟了,岸滨公园的动植物多样性也挺好的,有些稀奇的花花草草。虽说不是主动选择,回头想来,能在苏州河边生活多年,自己是幸运的。我记得刚认识外滩美术馆馆长Larys Frogier的时候,他说他很喜欢住在河边,以前他在法国雷恩也是住在河边。他觉得人就是天然亲水的。这点上我很同意,我觉得这是流动在我们血液里的。
水面的肌理很令人着迷。我记得曾从上海徐汇的西岸看着黄浦江的水面——柔和的、丝绸一般的、变化多端的灰色、粉色、霓彩色,它时刻的变化让人永不厌倦。黄浦江比苏州河宽、深,从表面的变化也能看出水体的深厚。上海的这两条河,仍紧紧地同工业与城市发展贴合在一起,它们承载着观赏目光之外的运输重任,连通着经济命脉。
现在我在深圳,我们设计互联运营的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门口也有一条“河”,是槇综合计画事务所跟当时的景观设计团队on site studio做的水景。说它是河,一点都不夸张,虽然是人工的装置,但它完美复刻了河流的感觉。我觉得河水的流动天然地让我们想到时间的流逝,生活的变化,人事的变迁,想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每天上下班能看到这条河,也是一种幸运。
在蛇口,我不仅能看到大门口的“河”,还能看到真的海。文化艺术中心地处深圳湾西段起点,从这里能看到沿湾的深圳与香港,水湾的对面就是流浮山山影。天气晴好的时候,对面山上的树影也看得很清晰,还能隔着深圳湾大桥直接看到福田、罗湖的楼群。水的颜色倒映着天空的颜色,每时每刻都不一样。现在还能看到附近渔村的渔船,还有更远海面上养蚝、贝的水田。刚来深圳的时候,我会开玩笑说在上海从没看过海,“上海”这个名字是虚假广告。
斯塔尼斯瓦夫·莱姆的小说《索拉里斯星》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电影中出现了莱姆构想的未知星球上的智能海。那也是一片引人追索的水体,混沌的、看不清内部的霓光水面,如河面或海面一样,时刻波动着、变化着。只是这个不为人知的智能水体的表面,并非映射着外部的光线,它表现出的视觉似乎来自它的内部。它主动地生成人所看到的形象。在我的意识中,苏州河的水体不只是一条河,它成为了一种回忆与意识的凝聚体;在意识之眼中每次观看它,都会诱发新的回忆构建与思考,它的意象也随之不断改变。而仍有那么多的人、事,这次还没来得及回想。
2020年8月11日,苏州河南岸的蝴蝶湾花园。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2020年9月16日,光复西路,苏州河岸边的楼盘,绿植和水鸟。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作者阿毛生于上海,现居深圳)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