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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英国低薪行业:在亚马逊工作,一点小病痛都罪不可赦

James Bloodworth
2020-10-04 11:20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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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镇上来了东欧移民大军

鲁吉利是斯塔福郡的一个小镇,这座市镇景色破败,宛如伯明翰或舒兹伯利等大中型城镇的可怜手足,永远被冷落在一旁。这小地方像是不会发生任何大事,就算原子弹横过伦敦上空,大概也会像没事般照常过日子。镇上那些脸色苍白又邋遢的人,仍会无精打采地进出慈善义卖商店,到市区大街上的餐厅外带食物。来来去去的可怜人,捧着不稳的饭碗,待遇欠佳,不论对当今或未来的政治人物来说,这些人都毫无存在感可言。

鲁吉利难以获得什么关注,因为英格兰中部和北部遍布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地方。休假时,我常到大街上的小咖啡店里喝咖啡,店内采光明亮、舒适宜人,正面的大窗户洒进大把清晨 的阳光,在红白格纹桌布上形成黯淡的粉色反光。菜单简陋,只供应全套英式早餐:面包夹培根和香肠,甜点是烤苹果奶酥佐蛋黄酱——整间店充满老旧气息,两座塑料置物柜塞满了廉价软糖、大黄和奶冻卷,歪歪斜斜自墙边向天花板堆上去,加重了时光迟缓的气味。小咖啡店气氛慵懒、与世无争,沿大街往下走几步,连锁咖啡店Costa却总是人满为患,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光景。

这家小咖啡店平日门可罗雀,只有寥寥三四个人光顾,上门的人大部分都和老板有交情。店里开着声音微弱的收音机,几乎沦为背景音。也正因为整家店气氛宁静,一旦有人开口,就会把整间店的人都拉进对话里。 

“各位,今天国家彩券加码,3300万镑啊。”某天下午,一位年轻女士一边推着婴儿车进门,一边宣布道。她身上的大衣还 惨兮兮地飘在门外,随着微风来回拍打。“你下了多少?”她问老板。老板是位丰满的中年女士,年约50岁,总是一脸忧心。 

“最近镇上好冷清,”老板回答,“连超市都没什么人。”

我向那位年轻女士搭讪,询问镇上的就业情况,她坚定地表示,亚马逊里面“都是东欧人”,和我所知相去不远。 

“他们都从伯明翰搭火车来,成群结队地下车,让人以为这儿是国外的车站。听说,有人睡在运河桥下面,反正就是那类的地方。” 

这时,店里一位驼背的老太太尖声加入谈话,用一种满是同情的语气表达对鲁吉利涌入外地人的看法。

“我觉得这不是文化差异……我是说,他们就是没钱。这些人也很穷……有点像我们。只是他们决定乘上巴士来英国,到亚马逊讨口饭吃。其实他们的处境很容易理解,真的。”  

话说完,老太太稍微挺直肩膀,摘掉眼镜、眯起双眼,缓缓摇头。“真的不难理解。尤其是那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从远方而来,就为了从早到晚的工作。” 

推婴儿车的女士告诉我,当年亚马逊进驻鲁吉利时,可是“轰动全镇的大事”。

亚马逊带来了大量工作机会,结果这儿谁都没拿到,对吧?反而让大家不满。听说因为休息时间之类的,很多人都不想干了……就是叫你在手臂上戴个东西,连你走了几步都知道。

这位女士愤愤不平,不过炮口倒不是对着移民工人,只是不满亚马逊比较喜欢雇用外国人。

“他们才没想过要请本地人呢!”我走之前,她又指摘到。

“是没想过,还是请不到?” 

“亚马逊看起来就没用过本地人,虽然只是我的观察啦。” 

我问她,这边的理何矿场(Lea Hall Colliery)是什么时候歇业的。 

“说起来也有一阵子了,对吧?连发电厂都要关门了。” 

“六月要关。”老板打岔道。 

“所以,有多少人要丢工作啊?”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推婴儿车的女士说:“听说大概有150个?还是发电厂要裁200个?” 

老板说:“对,200个。” 

有两个二十几岁的失业年轻男子,偶尔也会结伴来店里喝茶,偷偷翻看《太阳报》(the Sun)和《鲁吉利纪事报》(the Rugeley Chronicle)。他们经常边吃午饭边抬杠,有时吃完了还去隔壁的酒吧续摊,继续争论不休,主题不外乎“那些整天坐在沙发上吃吃喝喝,也不肯工作”的“米虫”,不免也会提到外来劳工问题。还有个啤酒不离手的失业男子,他本来是木匠,好几次一碰面就用瘦削的手揪住我的手臂,以粗嗄刺耳的嗓音说他儿子到处找不到地方住,都怪——这时,他往往突然压低声音——“那些东欧来的”。 

根据2011年的人口调查,鲁吉利居民中的外籍人士比例仍低于英国平均值。不过,从小酒吧结霜的玻璃窗往外一看,大街上有许多“罗马尼亚来的”,宛若恐怖的乌云笼罩着全镇,隐隐夹带威胁。木匠先生说自己也有移民朋友,跟“那些人不一样”,这些朋友都是“不错的人”。面对其他移民,他就“理也懒得理”。“他们来了这么多人,一下火车就一大堆,把工作都抢走了,本地工人要怎么活?”他会加强提问的语气,用满是烟渍的手指直戳向我胸口:“要到哪找工作啊?” 

二、徘徊在私家侦探社门口的年轻人

镇上突然增加了大量不稳定的工作岗位,引来一群过劳的移民工人大军,说着听不懂的话,也难怪让众人疑虑。同时也有一种想法,担心英国文化遭受资本主义的乌云笼罩。因为这种力量,英国各地的市区街道逐渐失去特色,满是无趣又千篇一律的连锁店,进去买东西的感觉大同小异;而商业力量却力大无穷、难以招架,一旁的波兰超市由于独立经营,反而独具一格。其实,要说谁践踏了英国文化,比起东欧来的采水果工人,麦当劳叔叔理当负更多责任。

一到鲁吉利,第一眼就能看见橱窗上显眼的红色私家侦探大型广告赫然张贴着:伴侣不老实?欢迎洽谈我们的追踪服务。这家商店也帮忙推销测谎生意。俨然是杰里米·凯尔秀呈现的偏执狂世界:忠实与诚实已经渐渐销蚀,由暂时性和市场导向原则取而代之,保证人能够立即获得满足。甩了一个男/女朋友,还可以再换,就像丢掉旧iPhone购入新款,整个人都沉浸在幻想中,情绪高涨激昂。

蓝领阶级社群本就对生活缺乏安全感,亲密关系的稳定现象更令人恐惧。特别是那些认为自己男子气概不足的男性,因为他们很难得到好的工作机会,自信感又更受威胁。

有几次,我遇到同一个年轻人在贴着红色广告的店外徘徊。他外形纤瘦憔悴,颧骨高,柔和的目光中透露着不安,说话时会很快地向对方扫一眼。他28岁,看起来却老得多,脸色油腻灰暗,嘴里少了颗门牙。年轻人在镇上一家店里工作,他曾拿到一份亚马逊的offer,但他自己放弃了。 

“那还是我第一次推掉工作,”他一面急急地吞云吐雾,一面语带骄傲地说,“那都是外来劳工在做的,你知道吗?去那儿上班都找不到能说话的人,他们只跟自己人往来,就算想对他们好,东欧佬也对你没兴趣,反正就不想理你。有点像他们看不起我们,因为我们都是英国人,懂吗?” 

不久,我终于知道年轻人为何老是徘徊在挂着广告的店外。

女人啊,最后每个都会离开我,也没给什么理由,然后就和别人在一起。我每次都遇到这种事,不知道要怎么改变。我明明很老实……我觉得我人还不坏,但她们都自动把我当成工具人。

他接着告诉我一段往事,说他在Facebook上认识了一个23岁的女生,刚开始交往的几星期,一切看似顺利。只是,从他 说法听来,他不久便表现出占有欲和控制欲,一察觉对方有开始冷淡的迹象,便用短信轰炸她——大概一天传100条。

她在利用我。大概整整两个半月,她花的都是我的钱。我之前就发现她出轨,她和她朋友就跟我说:“你最好别一直发短信过来,不然就有你好看。”我谁都不怕,我家里有一把剑和一把斧头。要是他们来我家找麻烦,我就拿家伙出来吓吓他们。

年轻人吐出最后一口烟,烟从缺了门牙的缝隙逸出。他 顺道提起了镇上的现况,满是悲叹。

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几家彩票投注站、几间酒吧,几乎没有卖衣服之类的店——除了JD运动用品和几家别的——就这样了。我才不要去亚马逊上班。

他把烟扔到地上踩熄,蹒跚走回那家私家侦探的店内。不久前,男人还能从工作中获得认同感,可当下因经济因素沦为底层的民众,连切实存活于世的存在感也难以建立。随着工会制度的衰败,不满的情绪会暂时外现,或以个人的方式发泄,又或者将怨愤内化。表面上看,蓝领阶级好像可以抉择自己的命运:平常,就在特易购(TESCO)超市上架货品,或者将牛棚改装成客服中心致电退休老人,说服他们买些没用的垃圾。下了班,只要弄个刺青,或者理个和名人同款发型,就好像冥冥中跟流行歌手、摇滚乐手和足球员攀上了什么关系,能像他们一样登上八卦小报,神气活现。然而,幻想之下的事实就是,你根本不是大人物,无论多擅长模仿引领流行潮头浪尖的人,明天一早醒来,还是得拖着脚步去上班,继续过着无聊苦闷的日子。

三、“终生志业”已经是过时玩意

和镇民聊过以后,我发现最开始的确有当地人去亚马逊工作,我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要承认里面并没有什么排挤英国人的阴谋诡计。严格说来,亚马逊释出的工作机会并不少,不是僧多粥少的问题。实情是,大家往往入职没多久就很快辞职,公司只好再补缺,才显得三天两头都有空缺职位出现。不过,和我聊过的当地人里面,真没几个愿意长期忍受亚马逊的劳动条件。越深入研究,越是发现,这样的问题不只出现在鲁吉利。根据英国总工会(GMB Union)对亚马逊员工的一份最新调查, 其结果显示:

91%的人不愿意向朋友推荐亚马逊的工作。 

70%的人认为,管理阶层没有正当理由,就扣他们工分。 

89%的人感觉遭到剥削。 

78%的人认为休息时间不足。 

71%的人表示,每天上班走动的距离超过10英里。

“一开始进来时遇到的同事已经全走光了,八个人里面只剩我还待着。”克莱尔说。她年方19,身材微胖、一头红发,同时在亚马逊做包装员,也在镇上的酒吧兼职。

我和克莱尔来到坎诺克的Wetherspoon(连锁酒吧)楼上同桌餐叙。这家酒吧灯光昏暗,空气中满溢糖和啤酒花渣的浓浓香味。这是周间某日,刚过正午不久,酒吧里坐满了退休老人、 带孩子的年轻妈妈和待业人士。在我们桌子后方,一位年轻女子正喂着襁褓中的孩子,母亲手中拿着塑料汤匙,在一片栗色仿都铎风格的装潢里显得十分突兀。放在后面一些的老虎机旁,有两个不修边幅的男子,一个把饮料紧靠在胸前,另一个身穿过大的牛仔裤,紧张兮兮地翻遍裤子上所有口袋,想找出几枚铜板来。

克莱尔边喝着橘子汁,边和我分享她许多朋友的情况。她说,很多人到亚马逊刚开始工作时都抱着很高的期待,没多久却被现实浇熄了所有热情。

有些人找到更好的工作,就辞职走了;还没走的,都恨死了这个工作。

克莱尔就像海报上年轻世代的代表人物,认为所谓的“终生志业”已经是过时玩意,就像软盘和VHR录像带。上一家打工的酒吧解雇了她后,她听说亚马逊在征人,便通过Transline应征了包装员。报纸上常提到亚马逊,称亚马逊在鲁吉利创造了几百个新的工作机会,而对于一个19岁的年轻人来说,时薪7英镑还不算太糟。于是克莱尔来到中介公司办公室,填写成堆的文件,还根据要求做了毒品和酒精检测。

如此,克莱尔便开始到亚马逊工作。当时是10月底,她本还烦恼怎么应付圣诞节的开销:她和母亲同住,但必须支付房租,每个月也要用转账代缴支付手机通话费。有份亚马逊的工作,起码能有余裕欢度佳节,不论是和朋友吃喝玩乐或者买礼物送家人,手头都宽裕些。克莱尔为了生活,像别人一样“骑了脚踏车便找工作去(Got of her bike)”——不过在这儿, 她搭的是亚马逊的通勤车。起初,她什么都愿意做,处于待业状态时也不愿意被登记为失业人口。可是,正如我遇见的很多人,克莱尔的期待很快就破灭了。

圣诞节都过了,Transline还是没有结算我该得的几份周薪,我后来用了整整八周才讨回来。反正,那三个星期,差不多有37个小时都没拿到我应得的工钱。我妈后来联系了咨询、调解与仲裁服务处(ACAS,Advisory, Conciliation and Arbitration Service)几次,试图找个解决办法。我告诉亚马逊:“我们已经去找ACAS了。”隔了 一个星期,我就拿到了工资……这前后总共花了三个月,中介明知道拖欠薪金却又坚决不肯给付。

经历千辛万苦才拿到第一笔工资没多久,Transline又开始欠薪了。 

“前两个星期我做了40个小时,结果只拿到18镑,这其实是两个半小时的工钱。” 那星期,克莱尔拿到一小时45镑的工资,但得花好几个星期才把这笔钱讨回来。

我应得的工资是262镑,他们却说:“抱歉,大家的工钱都混在一起了。”没付我钱的时候,就告诉我:“别担心,只是薪资单出错而已。”我工作六个月,他们却已经欠了我七次工资。

克莱尔当然可以到劳动法院起诉中介,只不过打官司也是所费不赀。如果从事专业性更高的工作,周薪就可能变为月薪,因为对企业来说,其实月薪制比较合算。如果一星期发一次薪水,一年就得发52次;相较之下,月薪一年只发12次,周薪制当然耗费了更多的成本和时间。不过,如果你本来就左支右绌,熬不到第一份月薪下来,那么你得立刻马上就拿到薪水。 先用存款挡几天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这对身处劳动市场底层的人来说有点困难,就像中产阶级也不会想到要和小额信贷公司Wonga借钱,落入卡债人生。总之,诸如Transline等中介采用周薪制,每星期支付报酬给劳工——事实上,本应该是每星期付一次。

有好几次,我只能和我妈借钱来付房租,都是他们害的。如果和房东住在一起,大概只能跟房东睡一晚抵房租。他们上次付我8镑的时候,我已经欠了40镑手机费……尽管他们支付给我260镑的工资,其实也只剩下140镑,因为80镑要拿去付账单,40镑要付手机费,这星期就只剩下20镑可以用。还好我有别的工作,所以星期天还能拿到100镑,这样下星期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不过,亚马逊和中介都不知道这些。我跟他们说:“什么时候可以拿到剩下的钱?”“哦,下星期吧。”他们不可能做当日给付的即时转账。

中介公司提供给亚马逊的派遣人员权益很有限,在实际情况中,这些微薄的保障又经常显得像个笑话。亚马逊的管理方式反复无常,让人无所适从,尤其是采取扣工分的惩戒制度。 工人可能因为请病假、达不到拣货速度标准或者迟到被扣分。

在“释出你这个人力”前,你有六分的额度。我有个朋友被扣了四分,他们号称她早退就扣她一分,其实是子虚乌有。后来,亚马逊的接驳车半路抛锚害得她上班迟到,就又扣她一分。再来她家小孩住院,她去照顾孩子依然被扣分,她只好辞职。我刚开始工作时遇到过车祸……我勉强去上班,但他们叫我回家,可这也要扣分。那时我就觉得:“我才遇到车祸,而且也是你们叫我回家休息的,为什么扣分?”

当时,克莱尔以为自己在亚马逊待不久了,因为她已经被扣了五分,再多一分就要被“释出”了。第一次扣分是她说的车祸事件,第二次是因为没达到生产率标准,第三次是因为公司接驳车害她迟到,也算在她头上。至于第四次,亚马逊想逼她超时工作(“公司说一定要做,我那时想:‘我已经加班五个星期 了,管他的,我不干了!’”),第五次则是为了头痛请假(“那次偏头痛真的很严重,我跟他们讲:‘要带医师证明来吗?’结果他们说:‘不用,带了还是会扣分’”)。 

“他们和种族主义者一样恶劣,”克莱尔语气坚定。她反驳对劳工阶级的刻板印象,即有不少人认为他们好吃懒做,对所有社会议题都抱持守旧态度。

克莱尔还告诉我,她的一个朋友因为跨性别身份而饱受Transline嘲弄,最后不得不离职。

他是一名跨性别者,真名叫作艾丽丝(Elise),但他在外面向来自称为艾略特(Elliott),却遭到Transline的扣分惩罚。他们非得叫他艾丽丝,他当然不肯应。我是说,他正在注射睾丸素,严格意义上确实是男性。而且就算不是这样,你叫他艾略特或者艾丽丝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们说原因了吗?

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因为她“没有那玩意儿”。 

谁说的? 

Transline的一个经理。

想拿到亚马逊那人人想要的蓝色员工证,真是见鬼的难。既要表现得超群过人,也不能有任何缺点。

“想拿到那个,就别想休息,”克莱尔跟我说,“随时都要保持完美的工作效率……大概是时时刻刻,做任何事都一百分吧。” 

克莱尔还有另一位朋友,快做满九个月时,因表现良好有望拿到员工证。根据克莱尔的描述,这位朋友最后把自己累垮了。每天上班,他都要从货架上替亚马逊的顾客取下成千上百的商品,从书本到厨房用具无所不包。九个月来,他成功达到所有拣货标准,上工准时、从不迟到,而且最重要的还是切实遵守那数不清的大小规定,哪怕再枝微末节,可谓管遍工作的每一部分,他都不曾违规。

可是,这美丽新世界的经济模式——也是个优胜劣汰的达尔文主义世界,在此一点小病痛都罪不可赦——最后却像吐掉槟榔渣一样将他甩开。他的罪恶,就是冒失地生了场病。当时,他在上班时间前一小时打电话给公司,依照Transline的请假规定事先告知经理。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中介照样把他一脚踢开,没得通融。

 《失去合约的人》,[英]詹姆斯·布拉德沃斯 著, 杨璧千 译,中国工人出版社,2020年8月。

四、在亚马逊,“生病”等同于偷懒

某一天,我进工厂上班后却开始不舒服,这才是我到亚马逊的第二个星期!既然任何病痛都是违规要受罚的,我要是请病假,就要等着“扣一分”的结果。每天劳动十个半小时,中间只吃一餐容易饱腹又油腻的食物,再健康的人也受不了。要是病了就扣一天工钱,而没钱只会让人身体状况更糟,因为看病吃饭都要用钱。亚马逊自然一点都不担心这些,毕竟就是他们一手建立了这个刻薄的制度,只要工人生病请假,一律开罚。

亚马逊内部有很多管理规定,上面的人自然认定,不管是工作的哪个部分,你都能迅速完成。“生病”等同于偷懒,跟前一晚进城区玩乐喝个烂醉而影响隔天的工作是一样的——你才不是真的病了,你只是懒得来上班。因此,就算在规定的时间内提早通知中介,请病假还是照罚不误——多谢告知,这是给你扣的分,收下吧。要是没打电话提前预告你要请假,那就奉送整整三分。事先通知要请假一周,一次五分,离卷铺盖不远了。同样的,如果迟到一分钟,不仅记一分,还要扣15分钟的工资。总而言之,这里最缺乏的就是同情心。

“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这里还需要你们呢。”进亚马逊的那天,一名主管如此告诉我们。餐厅里准备了很多咳嗽药,理由不言自明。

销假回去上班后,有个样子笨拙、戴金框眼镜的男人自称代表中介来找我。我看到他在走廊来回进出,腋下塞着板夹,在长长的走廊上找着什么似的——后来,我才发现他是来找我的。他摆明就是中介派来的执行人员,工作内容就是到各公司告诉派遣员工有哪些过错和违规行为。他的样子却出人意料的温和,会用恭顺卑微的眼神一边望着你,一边唰唰写下有关你的记录。他和其他管理人员不同,显然做得不太情愿。他讲话结结巴巴又支支吾吾,每次试图训话反而显得软弱畏缩。他实在应该去做图书馆员,而不是在这儿施展权威。

尽管气势弱了些,执行员还是对我提出告诫,说因为前一天的病假,要给我扣一分。他没说这是处罚,但其结果与处罚别无二致。我忍耐着他平板的语气,内心不禁升起一阵怒火。不过我问他,因为生病就施以处罚,真的合法吗?况且我还按照正确程序,在上班时间前一个小时打电话请假了。

他说了个可信程度跟学校老师对五岁小孩用的差不多的理由:“亚马逊的制度如此。”他没对我发脾气,反而一脸遗憾,这让事情感觉更糟。他还不如说一句:“不为什么,因为我说了算。” 

根据我手腕上戴的计步器,我上班一天就要走动10英里,而我徒步旅行的最长距离是14英里,最短是7英里。用比较具体的方式来说明吧:第一天,从伦敦市中心出发,往东走,傍晚前可以到锡德卡普(Sidcup)。第二天,可以走到罗契斯特 (Rochester)近郊。走上一星期的话,多佛(Dover)港便近在眼前,走满一个月时,都能走到比利时的安特卫普(Antwerp)了。如此长途跋涉,首当其冲受害的就是两只脚。它们变得像块粗糙不平的蜡块,还被拖过了刨丝器。如果两只脚掌还健康柔软,又能吃饱睡饱,走10里路尽管累也不算什么。要是连续四天都一整天不停走动(还不算加班时间),中间没什么机会休息,又只吃加热食品,对两条腿的负担可完全是另一回事。

接下来的整个星期,疲倦不断累积,后来仿佛是有人来给我上了一副脚镣,扣在脚踝旁。新进员工即便曾经满怀活力,往往也日渐凋敝,像身上披的外衣一般,过了几天便松垮落地。满腔热忱、眼神明亮的年轻罗马尼亚男女,最初也辛勤奔波,忙得没空去擦脸上的汗。不过几天,他们就趴在推车上打盹想偷闲片刻,避过来回走动监督的主管,小睡一会儿也好。

我就是这样认识尼马尔(Nirmal)的。他是印度裔英国人,40岁,以前经营过一点小生意。有天晚上,我到工厂一处 角落找顾客订单上的一盒花草种子。在我冲向转弯处时,不巧朝尼马尔的推车猛冲过去。这一撞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只见眼前高头大马的男人吓了一跳,像是条弹簧突然弹开一样。这人刚才明显在打瞌睡,睡了多久就不知道了。

尼马尔身材臃肿,让人联想到海象,但他的神情举止总散发着温和与友善,很容易令人卸下心防、倍感亲切。尼马尔之前经营一家小商店,2008年金融海啸后宣告倒闭。他接着开过几年货车,后来开腻了。他说:“工作既辛苦又无聊,做久了脑袋都不转。”便决定到亚马逊来试一试。 

其实,我来上班的第一天就注意到尼马尔了。他在就职仪式上环顾四周,一脸鄙夷与诙谐地看着那群东欧年轻人。他不时扬起一边嘴角,傻笑起来,如同皱巴巴的衬衫上再添一道折痕。记住他这表情,便很难想象尼马尔还会摆出别种样子。至于他工作的态度,就好像英国学者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d)所描述的:“手脚慢点,少害别人丢工作。” 

“这和在银行一样,”尼马尔莫测高深地对我说,“要是有一个人动作太快,就会害了所有人。” 

一有了交集,我立刻对尼马尔产生了好感。不过他在这儿待不久也是预料之中的。我工作不满一周,一个时段就能拿取180个左右的货品,平均每小时90个,表现还不算特别亮眼,远比不上那位声称“恨透”这工作的罗马尼亚红发女生——她一个时段能拿230件货品,这才叫厉害。隔天吃午饭的时候,尼马尔便朝我走来,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吹嘘他一小时是怎么拿 到40件货品的。我真不忍心告诉他,他的效率其实相当低下,所以只好骗骗他:“我走得飞快,才好不容易拿了50个。” 

问题显然出在尼马尔的体重上。对胖子来说,这工作等于折磨;而如果超过一定年龄,这也会是份苦差事。有一次,我目睹了一个令人分外反胃的画面:某个阴天下午,我推着推车来到工厂一个鲜有人迹的角落,我看到一个年轻主管正在对付一名年纪较长的员工。那主管眼神空洞、身材壮硕,浑身散发着呛鼻的剃须水味儿,正对另一人拳打脚踢。同时,他也没忘了态度嚣张地用尽各种脏话辱骂对方。那些羞辱就好像从罐子里泼出去的臭酸牛奶。就算不动手,光用骂的,也能把那年长员工骂到体无完肤了。年长员工看上去起码60岁,他脸色发白、缩起紧绷的身子,承受主管阵阵羞辱的风暴袭击。主管发着飙,一张脸从红色涨成紫色,又转回红色,终于在无线电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召唤他下楼后,怒气才消退了些。老员工被丢在原地, 整个人瘫软下来,仿若一包漏气的薯片。 

尼马尔正好站在稍远处,同样看到了那一幕。他悄悄走向我,摇摇头说:“去他的。”他轻轻笑起来:“他大概做不久了。” 

那名老员工的确没再待多久。当天午休,我站在外面抽烟,看见一个老先生蹒跚走出厂房,穿过第二组高大的金属安全门。这组金属门安在停车场最尾端的黑色金属围篱之间。那模样笨拙的男人双眼充血,走路的样子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生命力。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停车场,来到一辆小小的红色车子旁,车灯已经打开,引擎发出微弱的轰鸣声。

老先生走上前去,车窗里探出一名满头乱发的老太太,动 吃力而焦急。她定定地看着老先生满面的愁容,从粗呢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猛地递上前。褐色生斑的手举着手帕, 轻轻按在老先生脸上,恳求他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场景只维持了一两分钟,却令人想哭。两位老人家隆隆驾车离去,车像泡澡时的塑料小鸭一样浮沉起落,就这么开出工厂大门外。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五、“这工作让人只想借酒浇愁” 

我工作的厂房顶楼很昏暗,挑高的天花板上只有小小的方形窗户,从窗外照不进来多少自然光。光源主要来自每层楼天 花板上的灰色钢灯,造型与大小都和橄榄球差不多,从上方洒下颜色透着些许古怪的黄光。我们结束了十一点半的白班,通勤车便载来另一批工人开始上工,就是晚班——只不过,这些感应式电灯常常故障,每次总有十几个人大半夜还得在工厂顶楼摸黑跑来跑去。那些在亚马逊网站上按几下鼠标就买了iPhone充电器或阿黛尔专辑的人,可曾想过工厂里是这种情景?

开始这份工作后就会很快发现,主管警告的“不准在厂房内奔跑”简直是废话。禁止奔跑根本没用,因为想保住饭碗就不可能不跑。在亚马逊这个“极权国家”里规定多如牛毛,不可能不违规。如果想达成公司给每个员工订下的最低标准,冲刺加速就是家常便饭。同样,上班时间可以去喝口水、休息下,但只要离开工作岗位去找饮水机,走在半路上都有被认定为“闲逛”的风险,这也是主管耳提面命不能犯的另一种过错。每层楼约有12部饮水机,可是在这超过70万平方米的走廊迷宫,想喝水时总找不到最近的饮水机。

每天,我都从下午一点和同班的大批同事一起上工。先通过外面的安全门,走到置物柜,放下随身物品——手机、钥匙和其他会害你过不了安检的东西——然后走到拣货部门的柜 台。想夹带录音装置进厂房是根本不可能的,更精确的说法是:下班过安检门时,东西就会被没收,别想再拿回来。所以,我带了一叠无伤大雅的便条纸和一支笔,放进后面的口袋。

亚马逊的安检人员权力很大,如果怀疑你偷东西,还能搜车。从早到晚,我们都得承担这么沉重的嫌疑,让我连带小小 笔和纸条都不安心,好像犯了什么不堪的罪行似的。 

这里环境异常高压。我怀疑一个人犯错的机会或许比守规矩大得多,在亚马逊工作的这段时间,我总觉得头上有一大团嫌疑的乌云。就算没做错任何事,面对主管或安检人员的质问,我也会表现得畏缩害怕。全然纯粹的压迫久而久之便累积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没几天,你就会开始幻想要反抗公司那一大堆琐碎的规定。第一次有人抓到你开小差时,你会觉得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冤屈宛如火灼;到了第二次或第三次, 你只觉得很烦,因为又不小心被抓住了。 

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想方设法地反抗权威,比如拿错一个东西之后便丢在地上不管,或者在厂房里偷吃点心并故意乱丢包装纸,又或者对着排列整齐紧密的书本或DVD踢上一脚,好不快活。 

开始上班前,走到拣货部门的柜台报到时,会有个生产线的主管来做简报,然后骂你一顿。只有表现最好的拣货员可以得到奖赏——只不过我从没看到过有谁拿过什么奖励,但是一犯错的话,经理隔天就会如数家珍地列给你听。例如,拿完物品以后没有把储藏箱物归原位,或闲逛太久。在被贬低成“闲逛”的行为里,有很多就是上厕所这样的小事,然而主管总会 在简报时间再三重申“闲晃”的可恶,好像打着生产力的大旗,生理需求就会退居一旁,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要提高自己的生产力啊!”不同的主管,同样的说辞,好像吟唱咒语一般,用公司内部行话来包装谆谆告诫:“你们闲逛占用太多时间了。”要是亚马逊这么看重生产效率,与 其抱怨员工冒冒失失地跷班上厕所,不如多设几间厕所。像我们这些在顶层工作的,最近的厕所要往下走四层楼才能到。其实,有次我还在某处货架上看见装着小麦色液体的瓶子,一旁是圣诞节装饰的箱子,看起来就是个不祥的预兆。

“前几天,他们把我调去拣货,还问我为什么闲逛了15分钟。”克莱尔在酒吧里这么跟我说:“我就是……我要上厕所啊!下楼梯大概要爬四层楼才能到厕所,不然我能怎么办?!”

在工作过程中如果太常留意时间流逝,无疑是自寻烦恼。 刚开始的两三个小时,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特别是受过教育的人——总想找点事做,好忘掉工作的枯燥无趣。比如,你去拿书,看到自己想要买的书,便停下来翻几页,或者欣赏一下别人订的古怪礼品,想着等到“重返文明”之后可以买来送给恋人;再过五六个小时,脑子里想的就全是食物;到了第八或第九个小时,想做点白日梦都困难,连幻想都挤不出来一点儿。翻来覆去无限重复,幻想也变得沉闷恼人。一个个下午过去,可以见到那些罗马尼亚年轻人偷偷瞄向走道,希望看见漂亮女孩路过。如果是我迈着笨拙的脚步出现,他们的脸上便闪过失望的神色。这份工作过于辛苦,让人只想抽支烟、喝点酒,任何东西都好,能让自己找回一点知觉。对中产阶级而言,这悲苦的工作本身毫无动人之处,倒是做这些工作的人,其行为举止更值得玩味——尽管这些所谓的有趣行为也因沉闷工作而生。伦敦象牙塔里的中产阶级专家认为,工人爱吃有饱腹感的食物、喜欢又油又甜的口味,并坚信这是因为工人做事效率低又优柔寡断。

毕竟,位处中产阶级的人,只会在一时脆弱或经过理性计算之后,才会这样大啖垃圾食品。中产阶级男女来根巧克力棒或一块蛋糕,是为了犒赏自己,是人生的小小乐趣。这么一点小享受,仍经过理性的选择。相对的,工人阶级会买油腻腻的炸薯片,是为了逃避现实。就像某天下午,尼马尔对我说的话:“这工作让人只想借酒浇愁。” 

这话说得没错。不仅身体疲惫不堪,心里也越发麻木,需要刺激与慰藉。正如一双走得发烫又化脓的脚,夜晚回家后也需要贴点膏药缓和一下。这份工作不需要任何专业技术,不像专业人士在工作中还会不时发现一些乐趣——在亚马逊做最低阶的工作,何乐之有?花五便士买瓶可乐喝或巧克力棒吃的安慰不能改变现况,反而让浮沉在这类工作中的人显得更加景况凄惨。

半夜下班后,走进家门、踢掉鞋子,往床上一倒,便打开怀里的麦当劳纸袋和一瓶啤酒赖着不动了。我和这里的同事,或其他工作性质类似的人,没有哪个回到家还能走进厨房,好整以暇地站在炉边烫半小时青菜。如果工作和收入都不稳定,根本不足以支撑起规律的饮食习惯。电视上所谓的“老饕”,只会一味推崇精致饮食和顶级食材的美食家,看到我们这样生活,大概会觉得我们正在浪费生命,可以提前入土。

回到工作本身,关于亚马逊的内部规定,正如我先前提过的,规则只是参考,实践起来常和想象不同。休息时间就是个好例子:一个工作日里,工人有三次休息时间,分别是一次半小时的和两次10分钟的。半小时的休息不支付薪金,两次10分钟的休息则计入工时。说是两次10分钟,其实合计起来只能休息15分钟,另外五分钟是从厂房走到餐厅的时间,不计工资。实际上,从厂房后半部走到门口(别忘了,这里有10个足球场大), 再通过机场级的安检关卡才能抵达休息区。要是再扣掉休息结束前在拣货部门柜台花掉的两分钟,整个“15分钟休息”大约只剩下六分钟。 

“那个休息太荒谬了,”克莱尔表示,“半小时还算包含了路上的时间,可是另外两次休息可用时间大概也就五分钟,我要先走到柜子拿支烟或手机出来,再到外面时间就差不多了,又要马上回去工作,准备拿包裹。” 

在亚马逊工作期间,我从来没拿到雇用契约,不知道自己的权利或可以主张的事项。我知道的情况都是来这儿之前被 介粗略提供的,至于那些罗马尼亚同事连英国劳工最基本的权利都不太清楚,不论遭受多严酷的对待,他们也认为仍属正常。这就是英国,这里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希望你们通通回家去,别来抢工作;另一种则会写信给自由派的媒体,称赞你们真是好劳工,认真工作,实在令人钦佩。

(本文选摘自《失去合约的人》一书,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责任编辑: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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