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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愧于艺术对我的教养——木心的几次人生抉择

2020-09-22 18: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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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学人君 學人Scholar

木心(1927.2.14-2011.12.21),本名孙璞,又名孙仰中、孙牧心,字玉山。出生于浙江省嘉兴市桐乡乌镇东栅。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著有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等;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等;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等 ;画集《木心画集》 等。

文|夏春锦,青年学者

作者授权发布

木心曾说:“艺术家最初是选择家……”在其坎坷曲折的艺术与人生的道路上,就曾面临一次又一次的抉择。当每一次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木心无不都是将“无愧于艺术对我的教养”作为其人生的信条和准绳,并据此做出最后的决断。

第一次是在一九四三年,当时木心虚龄才十七岁,仗着对艺术的满腔热情,出走乌镇,奔赴杭州,一心要做“知易行难的艺术家”。据其晚年追忆,这一次出走的直接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家里“逼迫成婚”,他要“人生模仿艺术”,泼出胆子逃命;二是在择业上家人希望他读法律或医学,而自己喜欢的却是绘画和文学,一心想要报考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简称杭州艺专),为此遭到整个家族的一致反对。木心之所以如此自觉,一方面源于他的早慧,从小对艺术有着天生的着迷;另一方面,他虽困守小镇,却能以读书“自救”,有机会读到大量的中外名著,是阅读打开了他的心灵世界,将其目光扩展到了更为广阔的视界。正如他自己所说:“老家静如深山古刹,书本告诉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是我所最向往的,我知道再不闯出家门,此生必然休矣。”

到杭州后,木心一直等着报考杭州艺专,但该校迟迟未迁回。抗战胜利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简称上海美专)在上海复校并登报招生,木心遂去信报名,于一九四六年一月以同等学力作为插班生考入该校三年制西洋画专修科一年级就读。这一次的选择,使木心得以接受当时中国最先进、也是最专业的美术教育,特别是蔡元培、刘海粟等前辈所精心营造的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学风令木心赞赏不已,为此他说:“我在上海美专所享用到的‘自由’,与后来在欧美各国享受到的‘自由’,简直天海一色,不劳分别。”

这一次的选择,奠定了木心的人生底色。他以艺术为毕生志业,顺境也好,困境也罢,艺术始终是他心头最明亮的灯塔,最温暖的慰藉。

木心的第二次人生抉择发生在建国前后。从一九四九年春起,木心执教于浙江省立杭州高级中学(简称省立杭高),出入从众,深受学生爱戴。

时代是一个大熔炉,作为思想还没有完全定型的激进青年,木心在追求民族独立与解放这样的时代潮流面前,不免被周围衮衮的人流裹挟着前进。在省立杭高执教期间,木心便于一九四九年五月至七月短暂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一军南下文工团,任文化部干事,主要从事宣传工作。

一九五〇年年初因无法适应高强度严要求的部队生活,又回到省立杭高继续教书。当一切开始尘埃落定,旧的已经打破,新的秩序就要建立起来的时候,木心突然发现自己心中始终葆有的还是对文学艺术的痴情与热情。辞职,于是成为他自然的选择。

1948年,木心21岁,摄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

在省立杭高执教,待遇可观,木心之所以要辞职,完全是听从了福楼拜的话:“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木心显然是视教师这个职业为普通人的生活(他又称之为“常人的生活”)的,他声称“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所以要“换作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随后的九月至十二月之间,木心便雇人挑了书、电唱机和绘画工具上了莫干山,过了一段山居生活,一心读书、写作和画画。这期间他除了撰写有数篇论文外,多数时间还是用于读书,特别是研读了福楼拜和尼采的著作,并“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接受了福楼拜的艺术观和艺术方法。木心后来坦言,自己的很多观点,都是那时候形成的,特别是福楼拜和尼采的影响,持续一生。

山居生活结束以后,迫于生计,木心在杭州、上海之间闯荡谋生了一段时日,于一九五一年秋开始任教于上海高桥的育民中学。木心创作过一首名为《小镇上的艺术家》的诗述及这一段教书生涯,颇能看出他彼时的志趣与心境:

国庆节下午

天气晴正

上午游行过了

黄浦江对岸

小镇中学教师

二十四岁,什么也不是

满腔十九世纪

福楼拜为师

雷珈米尔夫人为友

我好比笼中鸟

没有天空

可也没有翅膀

看样子是定局了

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

奋斗、受苦,我也怕

先找个人爱爱吧

人是有的

马马虎虎不算数

夜来风吹墙角

艾格顿荒原

哈代,哈代呀

看样子是就这样下去了

平日里什么乐子也没有

除非在街上吃碗馄饨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有时,波德莱尔

真不如一碗馄饨

从这首诗作可知,此时“满腔十九世纪”却“什么也不是”的木心,自嘲是一只“笼中鸟”,“没有天空”“也没有翅膀”。但他对这样的“定局”又心有不甘,内心深处的矛盾、苦闷、无奈,缠绕心间,难以化解。诗中有一句“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是指一九四九年前后,上海美专教授陈士文曾打算赞助木心前往法国留学,终因时局剧变未走成,这成为木心耿耿于怀的遗憾。

在这种情况下,木心只得回到原来相对平静安稳的教书生活。在育民中学期间同时担任美术和音乐两门课的教师,同样受到学生的喜爱和敬重。生活中,木心依然保持艺术家的做派,这可从其外甥王韦对其居住环境的描述中略见一二:

走进舅舅的房间,就像进入艺术的天堂。门窗的边框都用纸糊着(像现在的壁纸似的),一个又粗又大的画框占满了一面墙,另一面墙上挂着《蒙娜丽莎》的画像。靠窗一个写字台,台上铺满了纸,放着各种画笔、颜料和画具等。两把藤椅中间是一个石墩,石墩上放一块方方正正厚厚的黑石板当茶几,上面是贝多芬的石膏像,还有很好看的茶具和烟缸。床边一个像钢琴似的小书架,上面摆了几本精装书,床头桌子也用白纸包着,上面放着一盏古典西式的台灯和类似古埃及的艺术品。

但好景不长,一九五六年七月木心在肃反运动中首次蒙冤入狱,被关进上海市第二看守所。这一次的牢狱之灾对木心的打击可谓巨大,最令他不能接受的是母亲因此忧郁而逝,成为其终身难以释怀的一个心结。惊闻噩耗,木心自述当时在狱中悲痛欲绝,哭得醒不过来。该年他作有一首旧体诗《思绝》,即是彼时狱中心境的写照:

小屋如舟衾似沙,灵芝劫尽枕芦花。

杜宇声声归何处,群玉山头第一家。

同年十二月,经审查,木心被囚禁半年后无罪释放,但仅获得公安机关的口头平反。尽管如此,出狱后木心还是终结了在育民中学的教职,于次年进入上海美术模型厂,从此从事工艺美术和展览会的设计。画家夏葆元认为,以木心的才华“并非不能进一家更像样的单位,但是习惯隐忍的他认为这个不惹人注意的所在更为安全”。对此,九十年代已身处美国的木心也表露过这一份难言的苦衷:

我要走的路,被截断了。怎么办呢,想了好久,决定退出文艺界,去搞工艺美术,不太积极,也不太落后,尽量随大流,保全自己——我看俄国那批人下场,太悲惨。

身处洪流,木心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原本想要走的艺术之路被截断了,走不通了。在这样的人生困境面前,在无法顺着自己的意志往前走的情况下,他选择了自我保全,那就是“不太积极,也不太落后,尽量随大流”。值得注意的是,木心选择的仍然是美术行业,只不过是更为实用的工艺美术,这就是“大流”,这也正是木心的智慧所在。

但人算不如天算,随后木心虽然躲过了如火如荼的“反右”运动,但十年“文革”的厄运终究无法逃脱。一九六六年冬,木心因姐姐孙彩霞的牵连而被顺带抄家,数箱画作、藏书、乐谱、唱片和二十二册自定文集等被全部抄没。一九六八年七月至十二月,因出身问题被上海静安公安分局关押。一九七二年又被静安区公安分局打成“现行反革命”,管制三年。十年期间,除了关押,还有无数的审查、隔离、管制、监督劳动等,无休止的迫害,将其置于生死系于一线的绝境之中。在这最残酷的人生低谷,木心不甘沉沦,“第一信念是不死”,他认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如果选择死就辜负了艺术的教养。数十年后,当被问及“凭什么来执着生命,竟没有被毁,没有自戕”时,木心坦陈:

艺术家最初是选择家,他选择了艺术,却不等于艺术选择了他,所以必得具备殉难的精神。浩劫中多的是死殉者,那是可同情可尊敬的,而我选择的是“生殉”——在绝望中求永生。

木心狱中笔记

为了对得起艺术的教养,木心选择了“生殉”,这是木心不同于他人之处。究其原因,他自认为:“我非常倔强,因此任何环境都改变不了我对艺术的忠心。”艺术成了木心继续苟活下去的理由,也是其唯一的精神支柱。为此,在被关押期间他会以默默地背书和唱歌的方式来抵挡寂寞,他还用写检查的笔和纸不停地作曲来纾解恐惧,甚至在防空洞隔离期间冒险写出一百三十二页的《狱中手稿》。他说:“有了笔,有了纸,就有了我的艺术。”

因为心中执着而不可动摇的艺术信念,木心终于熬过最艰难的岁月,迎来了生命的复苏。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得到平反后不久,木心即受到组织的重用,先后出任上海市庆祝建国三十周年工艺美术大展总体设计、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和会刊《美化生活》主编。谁又能料到,就在此时木心又毅然放下已经拥有的一切,做出了又一次决然的人生抉择,即以五十六岁高龄赴美留学。

他曾谈起出国的动机:

礼失,求之野;野失,求之洋。我出国时五十六岁。因为从小就看各国名画的印刷品,我就想要核对一下,所以没有丝毫的犹豫。心情是镇定而亢奋的。出来后,整个世界都看到了。在国外久住的人,到底是两样的。西方的礼,是发乎天性的个人主义。

要核对世界名画固然是一种理由,但“西方的礼,是发乎天性的个人主义”只怕才是问题的关键。木心十分推崇拜伦,在谈到拜伦时说:“人类文化至今,最强音是拜伦:反对权威,崇尚自由,绝对个人自由。”为此“真挚磅礴的热情,独立不羁的精神”正是木心对拜伦最心仪之处。从拜伦出发,木心对“个人主义”做过一个诠释:

过去的讲法:达则济世,穷则独善。我讲:唯能独善,才能济世。把个人的能量发挥到极点,就叫做个人主义。

木心认为,那时的“中国没有个人主义”,个人主义也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从人的自证(希腊),人的觉醒(意大利),人与人的存在关系(法国),然后才在世界范围内发展成个人主义(以英、法、德为基地)。个人主义不介入利己利他的论题,是个自尊自强的修炼”。

位于乌镇的木心美术馆

显然,美国契合了木心的个人主义主张,在美期间他确实把个人的能量发挥到了极点。他说他艺术上“走的不是单向的路线,而是多向的路,文学和艺术同时走”。特别是二〇〇一年至二〇〇三年的大型博物馆级全美巡回画展,虽在“九一一事件”之后,却令木心充分感受到美国人对其作品表现出的“近乎狂热的喜欢”。木心亦曾直言出国对他的影响,他说:“我自己也承认,我是到了纽约才一步一步成熟起来,如果今天我还在上海,如果终生不出来,我永远是一锅夹生饭。”他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木心的最后一次重大的人生抉择发生在二〇〇六年。因为故乡“贤达诸公”的诚意相邀,曾声言“不会再来”的木心终于下定决心返回乌镇故里安度晚年,终老余生。

为此,他不无兴奋地欢呼:“今日之乌镇非昔日之乌镇矣,一代新人给予我创作艺术的足够的空间,所以我回来了。”从一九四三年因为要做知易行难的艺术家而出走乌镇,到二〇〇六年因为改造后的“乌镇很符合我的美学判断”而落叶归根,木心在经历了多次人生抉择之后,终于无愧于艺术对他的教养,走完了一个艺术家圆满的一生。

作者简介:夏春锦,青年学者,阅读推广人,著有《木心考索》《文学的鲁滨逊:木心的前半生》《木心先生编年事辑》(待出)等,主编和策划有“知新文丛”“蠹鱼文丛”《锺叔河书信初集》等。

原标题:《无愧于艺术对我的教养——木心的几次人生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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