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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教士:殷弘绪的信
文/江子
一、中文
当法国人昂特雷科莱把自己从船上费力地搬上岸来,回头发现自己的影子还在甲板上期期艾艾,又返回把因旅途劳顿几乎溃不成形的影子领回到自己脚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按理结束了数个月的让人复杂难言的海上漂泊,终于抵达了坚实的陆地,他该有一种久违的安心之感,可是他忽然涌上了一阵剧烈的眩晕。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踩着棉花,或者是喝了一瓶颇有些年份的自己国家产的葡萄酒。他的影子在阳光下踉跄不已。他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来得及从数个月的海上颠簸中回过神来。可是他还是隐约有了一种不算太好的预感:他脚下的土地对他这个少有的黄发蓝眼隆鼻的异域之人怀着近乎本能的戒备之心。而要让它消除戒备完全接纳他视他如子民,除了要借助无所不能的上帝的力量,可能需要他作出无比艰辛的努力。
他与他的同伴经过数个月的漂泊抵达的陆地叫厦门。那是中国南方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所属的福建简称“闽”。它意味着古代的福建是个又叫长虫的蛇满地爬行的荒蛮之地。可昂特科雷科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厦门到处走动,他并没有看到很多蛇肆意爬行,倒是体格庞大独木即成林的榕树无所不在,把这座城市打扮得既古老神秘又生机勃勃。
昂特雷科莱按照计划在厦门驻扎了下来。他偶尔会去海边散步,会表面闲散地看着大海潮起潮落,海鸥在海面晾开翅膀。有时候人们也会看到他在某棵大榕树前驻足,其脸上的表情让人完全有理由认为他有着与年龄远不相称的好奇心。人们很容易误以为这位满脸兴致勃勃的外国人不过是一名只是在中国作短期旅行的观光客。可只有他和他的同伴知道,他之所以历经千辛万苦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乃是受到法国皇帝路易十四的派遣,以传教士的身份深入中国内地传播上帝的福音,让这个位于世界东方的文明国度的子民能接受天主的教义。而要完成这一在他们心里无比神圣的使命,要让中国人大都没有听说过的西方神灵成为他们的偶像,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在进入中国的第一站厦门学习中文,就成了他们的必修课。
昂特雷科莱埋下头来,倾注于对中文的学习之中。他会如饥似渴地向请来的先生、半老的厨娘、邻家的孩子、街头叫卖的小商贩学习汉语的发音,一本正经地看着那些人如何灵巧地搬动自己的舌头,吐出一连串清晰的汉语。他的舌头有时累得饭都吃不下。他当然要学习正宗的汉语,但因为在闽南方言区,他的汉语发音里难免会带上一点闽南的口音。有时候他会为自己学到一首闽南歌谣高兴得手舞足蹈,有时候他会整整一个下午唱着一首古老的儿歌。
他尝试着用随时要滴落出墨汁的毛笔,将每天新学到的远不同于法文的方块字填进毛边纸上画好了的一个个田字格中。开始他写得七扭八歪缺笔少画,乌黑的墨汁涂得到处都是。他当然遭到了请来的老先生的斥责,先生意味深长地告诫说那些汉字传说都是一个叫仓颉的古人所造,造字的时候鬼神都因为恐惧忍不住歌哭,原因是每一个字都有巨大的神力,与山崩地裂河水倒流差可比拟。这些传说让中国人从小就对文字敬若神灵,努力遵从每一个字自古以来形成的法度,先生当然希望他也这么做。这样的话让昂特雷科莱半懂不懂,但他学习汉字的劲头无疑更足了。他把无论是先生还是他手里的书卷中的每一个汉字都当着神灵来尊敬,那些汉字再也不给他闹别扭了。他的中文书写越来越工整,到后来就连小楷也写得有模有样了。
接下来他学习中国的历史和政治。他从四书五经、《二十五史》《资治通鉴》等典籍入手。他知道了中国历史上有过数百位皇帝,其中被史书称作为明君的并不算少,如尧舜、周文王、汉文帝、唐太宗等等,被称为暴君的也有一些,如沉醉于酒池肉林的夏桀,贪恋美色、将自己的丞相残忍剖心的商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他知道这个自称中华的民族经过了九死一生的劫难,如八王之乱,七国之乱,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耻、三藩之乱等,也有过极其强盛的时期,如武丁之治,成康之治,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仁宣之治。他知道中国唐代人人热爱诗歌,宋代的文人喜欢到歌坊间饮酒填词现场给歌伎演唱,而元代的人们喜欢看戏。他被先生领着去拜过一个人的画像,那是一个春秋时期的被尊称为孔子的拄拐驼背的长胡须老汉,他被中国人称为孔圣人,因为他制订的中国礼治秩序被历代皇帝和百姓所尊崇。他影响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规范了中国人的日常行为,理当被昂特雷科莱视为中文学习的重点,也是他解开中国人心灵密码的钥匙。可是这个备受尊敬的人,却在另一位文化巨人的著作里受尽了嘲讽。他的名字叫庄周,经常做一些蝴蝶飞舞的奇怪的梦,与另一个喜欢骑青牛的尊为老子的人推崇清静无为、天人合一的境界。那种境界被称为“道”,与孔子创立的“儒”家思想对应。当然中国还有墨、法、兵等诸种思想,是中国各种文化的重要源头,它们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演变。把握它们的变化轨迹,对昂特雷科莱来说是一件颇为挠头的事情。昂特雷科莱需要反复比较甄别,才能找到其中的脉线。为了把一个个问题搞清楚,昂特雷科莱常常要在灯下读书到半夜,直至鸡鸣才歇。
当朝制度和人事当然是昂特雷科莱要掌握的重要课程。从早他十年抵达中国、在紫禁城任职的白晋神父在法国出版的《中国现状》与《康熙皇帝》中,他了解到当朝的康熙爷是个喜欢狩猎、勤学多思、有强大自制力的精力蓬勃的人。他热衷于向白晋、张诚等法国传教士学习天文、历法、几何学、医学、化学等西洋科学,对天主教颇有好感,甚至有过传闻说他成为天主教徒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他曾于1693年任命白晋为特使回到法国招募更多的传教士来华,昂特雷科莱本人来华就是这一招募的结果。昂特雷科莱还知道整个朝廷除了礼部颇有质疑,对天主教大多还是持宽容的态度,然而这个已经在骨子里接受了儒家道家甚至佛教的国度,对天主教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浓厚的兴趣,即使白晋张诚徐日升刘应等诸多法国传教士经营多年,全国的天主教徒依然只有区区十余万人,让昂特雷科莱感到自己肩头的责任,如山沉重。
他还要学习中国的地理、音乐,对中国的饮食文化也要涉猎。他还要学习中国的风俗、礼仪、法律、医学……经过四年的学习,昂特雷科莱已经能够说一口还算流利的中国话,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举手投足,已经有了中国人的模样。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字:殷弘绪。——他以中国的一个古老的朝代名“殷”为姓,那也是中国通用的识字课本《百家姓》里排名靠前的姓氏,以便于得到最广大中国人的认同。他希望自己能够内心宽广,处事能严谨有度。而“弘绪”二字,正体现了这样的意旨。
二、瓦匠
殷弘绪偶尔会让自己的影子陪着他到郊外走一走,那对他忠心不二的影子是他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人在饶州最好的伴侣。他往往怀疑他信仰的上帝其实就隐形在他的影子里,因为只有它能让他感到与上帝同在的温暖、熨帖,可是暂时还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他会走到鄱阳湖边,虽然那里离市区一点也称不上近。他会在湖边一坐半天。他的蓝色的眼睛会越过远远的帆影和浩淼的水面,追随天地间水鸟渐飞渐远。他指望着这个水上的世界能给自己哪怕一点点神示——那多半是他遇到挫折却还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心里需要静一静的时候。
接受了利圣学神父的任命到饶州传教,殷弘绪的工作开展得一点都不顺利。位于江西东北部的饶州并不是一块天主教的处女地,早在五年前也就是1698年,利圣学、郭中传、孟正气三位法国神父就受到委派在江西开辟教所,在抚州、饶州和九江一带传教,已经有零星百姓成为了上帝的子民。可是由于饶州与九江的地方官员的执意阻扰,他们的传教并没有多少进展。及到殷弘绪来到饶州,这种局面并没有得到改观。
殷弘绪一到饶州,即全身心地投入神的工作。他率领着自己的影子在饶州街头的青石板路上走动,那比起中国人来要更深黑的影子成为饶州街头的一道神秘的景观。他尝试着改变以前的传教士们的做法,主动放低姿态去接近当地的官员,即使受到一直执意反对他们传教的官员的冷遇也无妨。他会给他们送上一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欧洲的礼物,比如能够自鸣的钟表,画着欧洲风情的油画,当他们回访,他会给他们的随从不菲的赏银,直到他们表示愿意与他做朋友才罢休。他会不断地与贩夫走卒、樵夫渔父、破落秀才甚至目不识丁的乡村老妪做朋友,倾听他们心中的苦闷,以期找到他们命运中的缺口,做他服务的上帝的居所。他追踪谣言的方向,奔赴每一个大小灾难的现场,挖掘人们恐惧的根源,企图找到他传教的入口,培育可能的信众。可是很长时间以来,当地的人们对他敷衍塞责,没有一名当地百姓愿意成为他信仰的上帝的子民。这不禁让他苦恼万分。
这种局面直到他遇上了一名可怜的瓦匠才得到缓解。那是应约前来翻修他的居所的瓦匠。那也是饶州无数个居于底层的苦命人中的一个。他有一张潦草不堪又忧心忡忡的脸。他看起来比他真实的年龄要老一些。命运似乎处处与这种人过不去:他虽年迈,可在贫困的逼迫下,依然要来做这样一份需爬到屋顶的辛苦活计;疾病也缠上了他,殷弘绪眼见着他的手脚逐渐变得迟缓,脸上的色泽一日比一日暗淡,殷弘绪好奇询问,才知是已患病多日,并且一日病过一日。可他的贫困已经到了无钱医治的地步,这不免让殷弘绪叹息不已。
这个瓦匠整天沉默寡言。他就仿佛是一块喑哑的瓦片,一座行将坍塌的光线幽暗的土房子,一团混沌的、缺乏光明照亮的黑暗……忙碌的殷弘绪开始对他并不在意。殷弘绪没有详细问询他的身世,瓦匠整天呆在屋顶上,能与他攀谈的机会也不算太多。可是殷弘绪不久发现了瓦匠的异常:当他在自己的住所接待那些对他的工作好奇的百姓,对着他们宣讲天主教的教义教规,他会偶尔看到屋顶上的光有一阵子没有随着瓦匠的工作变换,他想那肯定是瓦匠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在从地上搬运瓦片与殷弘绪照面的时候,瓦匠会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向殷弘绪打听灵魂的事情。殷弘绪不知道自己的讲解瓦匠是否听得明白,信仰的光是否探进了这个黑暗灵魂的深处,因为瓦匠总是一言不发。可是瓦匠在耶稣的画像前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目光也渐渐变得深远了起来。直到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向殷弘绪说他愿意做殷弘绪的信徒——他说的是入伙。也许在这个瓦匠的心里,加入殷弘绪的天主教,和中国人加入某个世俗的团伙并没有什么两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殷弘绪为这个可怜的瓦匠做了洗礼。按正常程序,一个人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天主教徒,需要有一个长期的考察和培养期(慕道期)。他要细细研读天主教义,逐渐培养信德,大约经过半年或一年时间才能在完成洗礼后被上帝接纳。可是殷弘绪偷偷对这一过程进行了简化,他想上帝知道他在这异国他乡的饶州传教的艰难程度一定会宽恕他。洗礼的过程根本算不上完美,虽然事先进行了多次的演练,可是在施洗的时候,这个目不识丁的瓦匠还是显得慌乱不已,回答殷弘绪的问题时屡屡出错,他满口的方言土语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由于久没操练,殷弘绪的主持也说不上有多么出色,台词也说得磕磕碰碰,有几次他甚至无意间用上了法文,眼见得瓦匠一脸愕然才改了口。但不管怎样,殷弘绪总算有了第一名信徒了。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开始。
没有人知道瓦匠信了上帝以后是否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命运赐给他的贫困与疾病,是否得到了殷弘绪许诺的种种好处。他被迫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从此永远停止了屋顶上的工作。他死了。他死在了受洗后的那一年的新年里——这可真是一件尴尬的事儿。命运又一次将他戏弄:人人都在欢天喜地祝福未来,他却成了死者,人人都在新年里祈求吉祥,他却让人们感到不祥。他的死让他同样命运不济的亲人难堪不已。可殷弘绪,却从这悲欣交集的非常新年里,从这饶州生与死交替的特殊时刻,找到了播种信仰之火的大好机会。
殷弘绪身着白色礼服,表情凝重,穿过饶州喜气洋洋的街道,向着瓦匠压抑着悲伤的家中走去。他的大事降临的样子,让许多爱看热闹的人们对他亦步亦趋,及至到瓦匠门口,殷弘绪的后面已经集聚了一大批人。殷弘绪叩开了瓦匠家的门。他说服了瓦匠的家人,听从他的安排。他在瓦匠几乎空徒四壁的家中摆放了复活蜡及圣像,整个寒气逼人的、逼仄的破屋子立即就有了温暖和光,有了光明广大的意味。
殷弘绪嘱瓦匠的家人取来清水。他为这唯一的教友细细洗了一回身,并且还为他的遗体略略做了美容。经过殷弘绪的悉心整理,可怜的瓦匠不再是生前一脸底层人的愁苦与悲伤,而是像家道殷实多子多福人家的主人,正陷入心满意足的安眠之中。
殷弘绪为瓦匠守灵。他领着瓦匠的家人唱圣歌,追述瓦匠的生平。这个普通的、命薄的底层手艺人,在殷弘绪的追述中成为了一个具有良好德行的人,一个心怀信仰的民间智者。在殷弘绪的颂祷声里,瓦匠的家人以及围观的人们相信,瓦匠的亡灵,已经脱离了生前的苦海,正在通往殷弘绪所说的极乐天堂的路上。
殷弘绪护送着瓦匠的薄棺材到达墓地。跟随着送葬的人们成千上万。他对着墓穴唱着祝福的歌,并施洒圣水。他领着瓦匠的亲友做着祷告,然后指挥抬棺的人们送瓦匠入土,封墓。他不断地唱着歌,向着墓穴一再地行礼。他的歌咏似乎是只唱给隐形的上帝一个人倾听,可是人们大约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是入了这个穿着僧袍的洋僧人的伙的瓦匠,死后生前所犯下的罪孽所受的苦厄从此一笔勾销,他不再是过去那个食不果腹的穷苦老汉,而成了一名可以享受圣餐从此衣食无忧欢乐自由的幸运儿。他即将以新的方式得到重生,并且在洋僧人的帮助下抵达天堂。
“主啊!求祢赐与他们永远的安息,并以祢的永光,照耀他们。”“主啊!求祢赦免已亡诸信者的灵魂、脱离他们罪过的一切羁绊。望他们赖祢圣宠的助佑、能脱免复仇的审判,并获享永光的幸福。”“我们为他的去世和分离、也因与他的共融和重聚而咏唱。事实上,死亡决不能把我们彼此分离,因为我们众人都要走完同一的道路,将在同一个地方重逢。我们将不再分离,……我们将在基督内团聚一起。”很长时间内,殷弘绪的歌咏声在饶州的上空久久不息。也许是被好奇心驱使,也许是受到这声音的召唤,饶州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殷弘绪的住所,询问着各种各样的关于生死祸福的问题。他们是不是也想身后拥有一个瓦匠那样的葬礼,所有的过错随着死亡到来都能得到宽恕,都能拥有殷弘绪许诺的瓦匠一样的天堂?殷弘绪小小的住所都快要被挤爆了。殷弘绪应接不暇,但依然不厌其烦地给予来访者详细的解答。殷弘绪累得舌头都快要搬不动了。可是他的心被快意充满了。他常常出现自己正居于光明广大的教堂、给无数信众布道的幻觉。他预感到他的事业丰收的日子快要来了。
又有两个穷人信了教。九年后,经殷弘绪受洗的教徒有了八十多名。若干年后,殷弘绪回想起自己在饶州传教的经历,觉得竟有铁板上种庄稼一般的艰难。可是,得益于上帝赐予他的坚忍不拔,他的传教事业,逐渐从独木难支的尴尬境地,演变成一片葳蕤丛林一样的丰饶局面。殷弘绪依然偶尔会到鄱阳湖边走一走,让自己的心静一静。他会经常想起死去多年的瓦匠。他会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何他的第一名教徒是一名瓦匠?如果这样的结果是上帝的暗中襄助,那是不是上帝以为,比起其他,必须常常待在屋顶上的瓦匠离天更近一些,对天堂、上帝接受起来要更容易一些?他不知道,瓦匠在他许诺的天堂里,生活得是否习惯、如意?
三、釉光
因生产青花瓷器在欧洲传为圣地的景德镇,其实是个房屋拥挤、街道狭窄、烟尘滚滚的地方。烧瓷引发的四处升起的火焰,弥漫的烟气,使景德镇在夜晚看起来就仿佛是一座被火焰包围着的巨城,一座烟囱林立的大火炉——这一点殷弘绪直到饶州传教才明白过来。作为天主教饶州教区主管,殷弘绪常常到景德镇培养教徒,传播教义。他的与中国人完全迥异的相貌,即使穿着中式服装也是显得突兀,可景德镇的人们早已是见怪不怪。他的一些轶事早已在景德镇传为佳话,比如他与当地官员甚至当今皇上都保持良好的交往(据说当今皇上康熙爷一直对他送的西洋葡萄酒赞不绝口),可是他一点也不趋炎附势,而是与许多穷人们交朋友,景德镇的许多低阶的窑工就得到过他的不少帮助,有一些还成为了他的教徒。人们愿意认为他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法力无边,并且有一副菩萨一样的慈悲心肠,有几年前流行于饶州地区的瘟疫中人们所见为证。面对染上瘟疫的患者,即使当地官员都唯恐避之不及,可殷弘绪无惧瘟神的威胁组织教友去照料那些绝望地等待死亡的人们,结果竟然没有一名教友在这场瘟疫中受到感染,也没有一名受他们照料的病人死去。这样的奇迹让殷弘绪在饶州地区名声大振,即使在因制瓷行业需要庙宇林立的景德镇他的信众也是不少。人们对他是敬重的,信赖的,就连许多不信教的人也是如此。教徒们把他当作慈祥的父亲和蔼的兄长。当人们看到他走在景德镇的街道,都愿意向着他投去注目礼。刚从酒馆里出来的酒徒发着酒疯,遇见殷弘绪都要显得克制一些。在拥挤的闹市区挑着瓷器或者槎柴的担夫一路上闹哄哄地喊着让路让路,看到殷弘绪声音就会低下去。那些经常被丈夫欺负为儿女操劳的女人们都愿意把心事跟这个慈眉善目的洋老爷说一说。炎热夏季孩子们都愿意追着他的影子,以期这片宽大的黑影能给自己带来短暂的阴凉。
只有殷弘绪知道他并不是人们对他了解的那样。他不仅是一名来自法国的天主教传教士,饶州教区负责人,许多信徒心中的偶像,他还是一名接受法国皇家科学院秘密任务的情报人员。他的影子,不仅是可以为孩子们提供遮阳纳凉的伞,也是巧妙掩藏了巨大秘密的底片。
几乎所有来自法国的传教士都与法国皇家科学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的前辈,即早于他们来到中国、并与中国皇帝及官员们打成一片的洪若翰、张诚、刘应、白晋和李明五位神父,在离开法国前就被授法国科学院院士,负有测量所经各地区的地理位置和传播科学之任务。许多年来,除了洪若翰神父因为忙于处理法国传教士的各项事宜,没有过多的空余时间,其他的四位都为法国建立了了不起的功勋。张诚写出了《鞑靼纪行》,刘应写出了《鞑靼史》,还翻译了《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李明通过十四封书简的方式,形成《中国近事报道》书稿,这些从不同角度阐述中国的作品在法国出版后,引起了王公贵族及民众的追捧,有的甚至一版再版。白晋神父的功劳最大,他被康熙爷任命为特使为招徕更多的传教士于1697年5月回到法国,带回了康熙赠送的汉文书籍49册,引起了路易十四的极大重视,要知道,整个法国,所有的汉文书籍也不过23册。他出版的《中国现状》与《康熙皇帝》两本书,几乎成为了法国上流社会人手一册的经典。跟随着白晋神父及后来的洪若翰神父先后于1699年及1701年到达中国的所有传教士,如杜德美、蒋友仁、孙璋、钱德明、马若瑟、汤执中、韩国英、金济时、晁俊秀等等,都是法国科学院委以科学考察重任的学者。这些年来,这些同仁已经争先恐后地通过书信、汇报等方式向法国提供了大量关于中国历史、地理、政治、文化等方面的情报,让法国宗教界和科学院奉为至宝。
在饶州,殷弘绪即使最艰难的阶段,也没有忘记过法国科学院交给的任务。可是在中国许多年过去了,殷弘绪并没有写出一份有效的科考报告,一份具有史料价值的书简。他一直在思考,中国文化浩如烟海,自己该从什么方面去阐述中国,才能产生非同一般的效果,让自己从如此多的传教士的书简、著述中脱颖而出?带着这个问题,有一天他来到了饶州辖区内的、全世界都趋之若鹜的青花之城景德镇。
他记得第一次站在景德镇的青花面前的样子。每一朵青花都满含着上帝眼神里的慈悲。那蓝色的、沁凉的、镇静的、非凡的釉光在静静涌动,殷弘绪愿意相信它与天主教里的神光同源。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抵达了圣地耶路撒冷的卑微信徒——是的,景德镇岂不就是全世界陶瓷艺术领域的耶路撒冷?唯恐打搅了正开的青花,惊散了这涌动的釉光,殷弘绪屏住了呼吸,可是他的心却扑扑扑地跳个不停。因为激动,几滴细密的汗珠,不由自主地爬上了他隆起的鼻梁。
从此他频频出现在景德镇。他把自己的工作重心移到了景德镇。后来因工作变动他去了北京,他也经常找理由回到景德镇。他在景德镇畅通无阻,虽然按照规定,外国人不准在景德镇过夜,只能待在船上或者宿在能为他们担保品德的朋友家中,可殷弘绪是当地官员的座上宾,他获得了官府的批文,当然就拥有了想待着哪儿就待在哪儿的方便。他用心地一点一滴地接近景德镇。——这个以西方上帝的名义出没于景德镇的人,这个心怀秘密的文明探子,以少有的野心和耐心,一点点地解开景德镇这座拥有更多秘密的城市的密码。
他通过大量阅读记载中国瓷器的书籍和《浮梁县志》,来掌握景德镇的诸多信息。他对其中的一些志怪故事饶有兴致,比如两年前景德镇有一头母猪产下了一头带完整象鼻的小象,一名信仰基督教的妇女怀胎十六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但他最有兴趣的当然是瓷器。通过阅读,他知道了景德镇自唐朝的唐武德皇帝即位的第二年起,就开始向朝廷提供瓷器;所生产的瓷器自古就呈现毫无缺陷的绝妙白色,被称为饶州之宝玉,任何地方产的瓷器都无法与之混淆。为何景德镇能生产出这种独一无二的瓷器?这是殷弘绪最想了解的问题。
他会以一个好奇的侨居者的身份,以一种人人乐于见到的对中国文化的单纯追捧态度,去探访采石、炼泥、拉坯、利坯、彩绘、烧窑等制瓷的每个环节的现场。他会仔细观察瓷石的质感、色泽,需要的时候还会用手捏一捏。他会装着不经意地与工人攀谈,比如询问石质的来源,大件瓷器拉坯的次数,修坯的注意事项,青料的处理方法,彩绘的流程,烧窑的火候……然后把所得到的各种信息暗暗记在心里,回到房内悄悄抄写在笔记上。他特别注意发展陶瓷工人入会,无论是烧窑业作坯业匣砖业还是搬运业的工人,无论是都帮、徽帮以及杂帮的人物。他会在每次教会活动时有意无意地向教徒们打听制作瓷器所用的关于材料、配方、彩绘艺术等工艺。他不耻下问的态度会让他的教徒们受宠若惊,他们唯有倾其所有才会心安理得。无一例外地,殷弘绪都会无比详备地记录在无人知晓的笔记上。他会与热爱制仿古瓷的当地官员往来甚密。对方会告诉相关的仿古瓷制作方法,其中一种,是用黄石作的釉和普通釉混合,烧成后投入用阉鸡肉和其他肉类做的油汁中煮沸,又埋入泥泞的下水沟内一个月甚至更久,取出来就跟三四百年前的古物差不多一样了。这样的信息,理所当然要写在可能是放置在一个暗盒里的笔记之中——他就是这样,像一只穿着黑色衣袍的燕子,穿行在景德镇的街头巷尾,一点点地衔着泥在屋檐下垒着自己的巢穴。
经过了数年秘密的搜集和整理,殷弘绪觉得,自己对景德镇的了解已经极尽详备,景德镇这一座世界闻名的秘密之城的虚拟城门已经完全向着自己洞开,那瓷壁上与神光同源的釉光的密码已经完全为自己所破译,他感到,他向法国科学院交作业的时候到了。
四、母语
当天空收走了最后一缕光焰,鸟儿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巢穴。白天的喧嚣随着光的散去而消逝,大地呈现出了有别于白日里的深远与空旷。缀满星星的天空如此古老而神秘。饶州人人熟知的那座尖顶的教堂内,殷弘绪燃起了灯盏。微弱的灯光缓缓爬上四周,耶稣神像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了几分亲人般的亲切。殷弘绪站在卧室的窗前,看着遥远的银河两岸,星星遥遥相望,却精心恪守古老的秩序,从不越雷池一步,他想到自己也是与自己的祖国和亲人相隔遥遥,说是千山万水也不夸张,不禁油然生起浓重的乡愁。
殷弘绪算起,他于1698年从马德拉斯开始离开法国,抵达中国至今已经有十多年了。这些年来,为了完成路易十四交给自己的使命,为了履行好一个传教士的职责,为了让更多的中国人接受和信仰天主教,他以一个圣徒的赤诚,努力学习中国文化,写中国字,说中国话,给自己取中国名字,小心翼翼地与中国皇帝、官员以及下层百姓打交道。在现实中他出言谨慎,态度和蔼,笑容可掬,以避免一切可能的灾祸。他努力掩藏自己的洋人特征。他蓄长辫子,并请剃头师傅把前额剃得光光。他穿上了中国人的长衫短袄,那宽大的西式僧袍,除非是给新教徒施洗时或者是耶稣受难日才穿。他穿着中国衣衫拖着一根长辫子的背影,已经和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没有多少分别。经常有人把他的背影当做他们熟悉的谁谁,从背后叫着别人的名字拍打着他的肩膀,直到看到殷弘绪笑眯眯的脸才知道所拍非故人。他慢慢习惯了中国人的饮食,使用起筷子来无比娴熟,对荷叶米粉蒸肉、红烧狮子头、三丝鱼卷这些流行于中国南方的菜肴称得上喜爱,甚至像饶州人那样能吃一点辣。他爱上了喝浮梁茶,端杯饮盏的动作也越来越像个正宗的中国茶客。人们都已相信,这个慈眉善目的西老爷,已经把中国当做祖国,把自己当做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了。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祖国和亲人。只有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乃是立于无比陡峭常常让他进退维谷的悬崖之上,他的心境,常常是沉浸于无家可归的孤独之中。在中国,只有影子是他唯一的亲人——那在厦门码头被他拽着上岸的影子会天天跟随着他,提醒他的真正身份是一名法国传教士,他的真名叫昂特雷科莱。只有他的蓝眼睛高鼻梁黄头发白皮肤的身体是他唯一的国土——那在异国的海洋般的人群中漂泊的一小片国土。只有耶稣画像是飘扬在这国土上唯一的旗帜。只有十字架是这国土上唯一的国徽。只有随身携带的圣经,是这片小小国土上的古老法典。
只有法语是他触手可及的故乡。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候,自己的巢穴之中,这个每天出门都精心镶上训练有素笑容、竭力与中国人混淆的法国人,才会小心翼翼地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会面对耶稣画像说话,用舌头抵达祖国。他会把中文压在舌苔之下,让法语在舌尖上翩翩起舞。他会让记忆里的祖国,故乡,亲人和童年,一一呈现在眼前。他会向耶稣说起自己这个远离故土的游子对祖国和故乡的深深怀念,说起这些年他的艰辛与成绩。他会临时把耶稣当做自己父母的替身,向着他说着一个远离家乡的儿子的问候,与不能尽孝的愧疚。他会问候故乡的山川河流,问及邻家童年伙伴的生意与爱情。他会说起离开故国所见到的一切细节,为的是让自己尽量免于遗忘。可遗忘迟早来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他突然想不起某个亲人的名字,当他在记忆的仓库里翻箱倒柜可依然一无所获,他会像个大街上迷路的孩子一般茫然失措又急不可耐,完全有违平日他在中国人面前的从容淡定。有时候他会忘了某个单词的发音——那应该是久不操练的缘故,他更是像一个母亲面前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悔恨不已,一个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那样痛苦万分。当他痛哭起来,一旁的影子会悄没声地走过来紧紧搂着他的双肩。
他会拿起笔用法文给祖国写信。他从来没有忘记祖国交给他的科学使命。他不断地采撷信息,对每一条信息都进行详细的分门别类,为的是精心准备一份具有非凡价值的的科考报告,向自己的祖国献礼。当他经过数年的观察和取证,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的时候,在一个九月的夜晚,他将中国的毛笔和砚台放置一旁,而是取出离开法国时带来的鹅毛笔,在书案上展开信纸。在灯光下,他郑重其事地写道:
“尊敬的神父:
我在景德镇培养教徒的同时,有机会研究了传播世界各地、博得人们高度赞美的美丽瓷器的制作方法。我之所以对此进行探索,并非出于好奇心:我相信,较为详细地记录制瓷方法这对欧洲将起到一定的作用。”
然后他向着远方的祖国详细介绍了景德镇的概况,一一说明景德镇的地形、人口、风俗、信仰、治安,不仅是为了让他的祖国了解这个生产青花的世界闻名的瓷都的景象,也是让包括他的亲友们在内的同胞了解他所工作与生活的特殊环境。他在信里详备地介绍了他通过精心打听才了解到的瓷器的秘密做法,总共分了瓷器原料的组成、瓷器的成形工序、陶瓷模具、彩饰、瓷器烧制、器型、仿古瓷、残渣处理等几个部分,指出制瓷原料是由叫做白不子和高岭的两种土合成的。为让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得到完整的关于景德镇制瓷的全部资料,他不厌其烦地书写他掌握的任何一个细节,如谈到釉的制作方法,是将作釉用的矿石洗净,然后“把最纯净的泥浆从头一个缸移入别的容器内,按大约百分之一的比例往泥浆内掺入称之为石膏的明矾般的石或矿物。应先用火把把它烤红后捣碎。石膏能使泥浆凝结、变稠。但应时刻注意务使它失去液态。……此石的釉绝不单独使用,而必须掺以另一种活性釉,其配制方法如下…取大量生石灰,用手洒上少量水,使它化成粉末,然后铺上一层凤尾草,再在其上面敷一层熟石灰。……”为了让这么纯理论的叙述能变得有意思,他不断地在信中穿插一些当地的轶事,他与当地瓷商、官员的交往细节,尽量把话说得俏皮些,如他说到高岭土对瓷器的重要性,打了个比方说:“高岭土可比作瓷器的神经”;说到釉下彩在窑火中发出鲜艳夺目的颜色,比作“自然界的暖气使得许多美丽的彩蝶破壳而出一般”。他可真是煞费苦心!他小心翼翼地选择词语,组织语言,尽量不遗漏任何细节,尽量使整封信不过于古板干巴。到了后来,这封信写得越来越长,最后竟用了数万字的篇幅。而通过这次书写,这个远离祖国并且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次踏上国土的怀着痛切乡愁的游子,他对祖国的想念,也因此得到了一次淋漓尽致的释放。
(四年以后也就是1716年,殷弘绪的这封信被法国人发表在《科学》杂志上,引起巨大轰动。从此寻找高岭土并按照二元配方仿制中国高温硬质瓷器的热潮席卷欧洲。1740年,德国的迈森皇家瓷厂根据殷弘绪的信中所述,烧制出了青花、釉下蓝彩、描金、彩瓷等高温硬质瓷。1768年后,法国中部的里摩日镇发现了与高岭土相仿的瓷土,依照殷弘绪提供的制瓷方法,法国人生产出了具有“法国白金”美誉的瓷器,里摩日也因此被称为法国的景德镇。19世纪初期,受殷弘绪提供的景德镇制瓷二元配方的启发,英国人韦奇伍德通过添加动物骨粉的方法研制硬质瓷器获得成功,韦奇伍德瓷器成为全世界餐具中的王牌中的王牌。殷弘绪因此在欧洲瓷界享有盛誉,在中欧文化交流史上享有重要地位。)
除了这封最著名的详备介绍景德镇陶瓷艺术、为欧洲的瓷器制造起了开天辟地作用同时也让他一举成名的信函,殷弘绪还向自己的祖国写下了不少其他内容的法文信。在那些信函里,他会报告他在景德镇传教遇到的种种故事,中国医生诊治天花患者的、在他看来古怪的方法,中国人对珍珠培育和采摘加工的知识,瓷器和藤器的修复方法,室内装饰物和古铜器的伪造,香料的配置,如何从植物中提炼水银,如何用羊肝治疗夜盲症,在中国生长的柿子、荔枝和槐树的特点……比起介绍景德镇制瓷方法的那封著名的信函,这些信要显得放松,随意,甚至拖泥带水。在这些信里,殷弘绪一改平日里在中国人面前的老成持重,谨小慎微,变得活泼俏皮,喋喋不休,甚至没话找话,啰里啰嗦,废话连篇,就像是一个在母亲面前呱噪、撒娇的任性的孩子那样。他的抬头往往是“我尊敬的神父”,可是他信中的柔软语气与轻诉口吻,几乎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是写给一个年长的女性,或者干脆说,是一位满带着笑意的慈悲母亲。他的落款,不再是那个中国的名字殷弘绪,而是“昂特雷科莱(Père Francois Xavier d'Entrecolles)”,那是祖国赋予他的姓与名。他的每一封信都写得那么长,充满了久别后的深情,好像一打开话匣子就不愿意停下来。他似乎非常愿意沉浸在法语的语境中,这样,这个离开祖国的游子,这个患上了严重的怀乡病的可怜的人,就会有走在自己国土上的幻觉。是的,鸡鸣多遍了,窗棂的天空一点点地在变青,可是这个早已不年轻的耶稣的法籍圣徒,依然没有停笔的意思。信早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可是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然后是又一件事。
这一件件事情有的根本没有书写的必要,可他依然兴致勃勃。他几乎是赖在法语的怀抱中,用身子蹭来蹭去,头颅拼命往怀里钻,告别的时候到了,可他死活不撒手。他没话找话地写道:“我尊敬的神父从我以上报告中您可看到,中国基督徒人数众多,宗教即将取得更大进展。而异教徒所担心的正是这些。唉!基督教世界为何不赶紧更多地支持这种进展呢?……最后,您看到我们的基督徒是多么虔诚和坚定。……中国教会不乏自己的精修圣人,我所在的饶州传教会中就有不少。男女都有。……请您在弥撒圣祭中为他们、也为我稍稍留一点位置。……”“它(以羊肝为原料做成的治夜盲症的药剂)也能治疗一种出现在欧洲的疾病,而我们的古今医生都曾宣布说它是不治之症,不可救药。如果人们在欧洲感到了同样的药效,那么中国人便会将它作为一种礼物送去,它不会无动于衷。因为归根结底,难道我们在世界上还有比视力更宝贵的东西吗?只有视力略受损害便让人担忧,人们最害怕失明了。当人一旦失明,人们在某种程度上就如同已不再属于人世间一样地互相对望了。……我向您的圣祭求援,我怀着非常崇敬的心情与您同在。”……
本文原刊于《中国作家》2016年4期
作者简介: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两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五届老舍散文奖等奖次。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现在江西省作家协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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