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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挂职笔记(七):三老人
编者按:文联安排挂职,挂职点任选,作者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家协会顾问,2015年至2016年受市委组织部委派去了歌县。两年多的时间,作者走遍歌县的乡镇,与当地的干部、居民生活、交谈,写下自己眼中真实的乡村图景。
文 | 杨刚良
■三老人
⊙吴老
在我收藏的《徐州文史资料》上,有介绍吴凤柱的文章;我还在徐州博物馆看到过与吴凤柱有关的文物,因而有些印象。《歌县志》“近代人物”一节中有这样的记载:
吴凤柱(1833~1899) 清末抗日爱国将领,吴庄寨乡吴庄人。自幼家贫,性格刚毅,尚武善骑。青年时从军,不久升任伍长。后屡立战功,擢升把总、千总、湖北襄阳提督等职。
有些兴奋,来到吴凤柱的家乡了,何不去看看?
一路停车问了几次道,才来到吴庄村头。见一老者,问他贵姓,他说姓仇。又问是不是吴庄,知不知道吴凤柱,他说知道,吴凤柱是襄阳提督,吴庄人,死后就葬在吴庄老林。然后就说老林的坟都扒了,看不到了,不过还有碑。又说吴家老林的碑全国都没有!文革一来,先把那碑给毁了!老林的树有两搂粗。还有白蜡条子,又粗又高,个个都能当棒盖屋。说他今年七十多了,小时候这些都见过,现在看不到了。
离村很远有一处孤独的大院子,院子周围都是麦地,麦苗儿还没返青,才只拃把高,风中瑟瑟地抖着。大铁门关着,喊也没人应。院外一丛荒草,草丛中赫然一通大碑,碑的周边雕着精美的纹饰,碑面漆黑,碑文是白的:爱国将领吴凤柱先人碑记。仇先生说,这就是吴家老林的碑,早先立在吴家老林,现在挪搁这儿了。
他说是块老碑,我看碑面黑得发亮,碑文白得清爽,好像昨晚才立在这儿,就说这是新碑。他让我细看,并仍强调是老碑,说文革时被红卫兵拉倒了,万幸没被砸毁,后来就改成牛槽了。我更糊涂了,好像他说的不是眼前这通碑。这碑立着,碑体完整,文字清晰,哪有半点牛槽的影子?他让我转到后面看看。转到碑后看,发现真的是个竖起来的牛槽。槽深20多公分,槽沿儿还凿了4个栓绳的圆洞,靠近槽底部,又横向凿了个放水孔。果然是块老碑。
来到歌县之后,石碑改成的牛槽已不是第一次见了。跟敬民书记在他任职的村子走访,就见识过这种牛槽,牛槽倒扣在地上,虽不见槽的全貌,也看得出就是个石槽。几十年前,有一段“砸碑”的岁月。谁也说不清那会儿砸了多少碑,更说不清砸了多少比碑更有价值的东西。
眼前这块,该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原始的碑文虽然已被凿掉,碑体却还保持完整。大部分历史信息随着文字的灭失而灭失了,相对完整的碑体还幸存着一些信息的残片。巨碑无言,又仿佛说了很多。需要静下心来,才能慢慢体会它在说啥。我抚摸着槽帮、槽底,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碑前的草丛中有一石供桌,桌旁散乱着碑碣残件,有些残件上还刻着字。拍了几张照片,发了几声感叹,就向他打听吴家的后人。他说吴家后人就在村里住着。我说想去拜访,他说可以带我们去。车子朝村子方向走不多远,就远远地看到路边有一老人。仇先生说:“那个就是吴老师。”吴老师一身厚棉衣,一顶黑色礼帽,拄着根拐杖,往路边靠了靠,站着不动了。看得出来,他是在为我们让道。
在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我们下了车。快走几步,到了老人跟前。仇先生给我们作了介绍。吴老师说他是吴凤柱的重孙子。
麦田吹过来的风有点儿凉,担心老人嫌冷,又担心他站着嫌累,就请他上车说话。他却邀请我们去他家里。
我们答应着,就请老人上车。他上车有点儿费劲,上面拉,后面托,才算上去了。仇先生说还有事儿,握了手转身走了。
来到吴家院外,他不开门,却笑着朝我说:“杨顾问你看,我这门前能看出点啥不?”
门朝东,门前有很多树,没看出别的什么来。
他说:“你看这个,像不像条龙?”
他手指的方向,果然有条“龙”,是一丛冬青修剪而成的,五六米长,有首有尾,有须有角。我说像龙。他又说还有一只凤。果然又是一只凤。“龙凤呈祥啊!你这是块风水宝地啊!”龙凤之外,又有一只麒麟。正看麒麟,他又一一指点说:“这是个花瓶,这是个宝塔。”也都是冬青修剪而成的,一个立在门左,一个立在门右。“看到那个高的了吗?”也是冬青,两米多高,方方正正。旁边还有个又圆又大的冬青球。他说,“我就拿这个教育孩子,跟他们说,做人要方方正正,做事要圆圆满满。”
吴老养花很多,但从来不卖,都是拿来送人。乡邻受其影响,也都爱养花。
看罢冬青的各种造型,又让我们看山——经过设计垒起的一堆石头。山不高大,更谈不上雄伟,与壮观也不沾边,有那个意思罢了。其中一块石头还刻着字:泰山石敢当。
他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这里还有一丛竹子。”
吴家院墙粉白,黑门还描着红牙子。春联有些脱色。门左一只“花瓶”,门右一座“宝塔”。当然也是冬青造型。花瓶和宝塔前面,又各蹲着一座石狮子。
参观完了院外,吴老这才开了大门。一进院,迎面即见西墙上有个红漆写着“福”字,旁边是个“寿”字。靠南墙一溜栽着月季,不在花期,枝叶都被剪去,根部积蓄着力量,枝上已萌生了新芽。院内陈设很多:一只巨大瓷花瓶、一块说不上名字的奇石、一块认得出的是珊瑚石。又有大大小小的石块零散地放着。他说:“家无石不稳,室无石不雅,景无石不秀。”然后又指着一株石榴树说,“石榴多籽,多子多福,石榴是福树。”还有一株龙爪槐、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绿植。竟然还有一缸金鱼!老人说,“院子当中一定要养这么一缸鱼。金鱼(玉)满堂嘛。”
室内还算整洁,中堂是叶帅的诗句: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旁边挂着、贴着许多照片。他说喜欢照相,照片能留点纪念。等你走了,看不见你的人了,有照片在,还能知道你的模样。
然后就坐下说话。
我今年八十五了。原在山东藤县教书,退休后又留我4年。正式退下来后,就在县志办帮忙,编《歌县志》。县志编好,我就回家了。
这个庄子叫吴庄寨,吴府的房子抗战时期毁的。位置我知道,以后恐怕就没人说得清了。我很小的时候,一天夜间来了很多人——可能是土匪——三进院子都烧了。土匪先到我家来的,我没给他开门,又跑去老院,抱了秫秸点着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老院的东西都烧了。
吴家老林原先有十几方老碑,都还在地里埋着,也想着把它扒出来,我也没力气了。刚才你看的那碑,碑文就是我写的。你正面看着碑很新,但那是块老碑。幸亏还没砸,改成牛槽,碑就保留下来了。
这几年哪也去不了了,在家做了几件事。一是搜集吴家老林散落的碑碣,将八世祖、九世祖两块碑立了起来。现在,这两座碑成了市文物保护单位。二是新修了家谱。第三是完成了《古寨名村大吴庄史志》,内容包括历史、文化、教育、风俗、建筑、园林等等,有图有文,大约三万字。如果身体许可,还想写一部《吴凤柱事略》,已经有了初稿,但不知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也有三万字,都是手写的。
吴凤柱你知道?徐州博物馆还有吴凤柱戴过的顶子和他用过的大刀。我这里有他的照片,是在网上《清朝名将录》上复制下来的,我们吴家都没保存他的照片。
甲午海战后,吴凤柱受迫害,就到襄阳任提督。他是主战派,那些主和派对他进行报复陷害。我还有吴凤柱的手札,是他当年写给总督的,我也记在《村志》上了。
我年轻时体弱多病,能活到80多已经很幸运了。这得益于我的生活习惯好,我不吸烟、不喝酒、不饮茶、不吃零食,大鱼大肉也不吃。能做到起居有常,娱乐有度,锻炼有恒,随遇而安。
我不是吴凤柱的直系后裔,吴家分东院和西院,俺家住西院,吴凤柱是东院的。吴林是两家共有的,正对着林门有一座祖坟,是东西两院的共同祖先。文革前有二十多座坟、十几方碑。碑头有“皇清诰命”、“敕命”等等样的文字。墓前都有供桌、香炉。吴凤柱墓前还有神道碑。这墓毁得可惜!我那会儿有记忆,不然也写不来。林很规整,不像孔林那么乱。林地周圈儿是藤条,把吴林围得严严实实,人畜都难以进出。里面种着松柏和杨木,纵横成行,高大茂盛,十几里外都能看到漆黑一片树林。林地一百亩左右,很大的一片。
解放前,吴家都是地主。我父亲有文化,是吴庄寨的村董,仗义好施,惜老怜贫。他是日本进来那年死的。那时大哥才11岁,母亲就领着俺一家人生活。家里没有劳力,雇大领,雇“二八”。按这个标准,定俺家地主不亏。其实,家里并不富裕,是个穷地主。虽然定我母亲为地主分子,但我认为土改是正确的,合乎三民主义——耕者有其田,不然穷人怎么翻身?从小学到中学毕业,都是共产党的培养。当时我家很困难,考上了三中,卖一口袋豆子才交了学费。学费交了,又没钱吃饭了,只好回家来。人回来了,心还在学校里,就是想上学,想读好书混碗饭吃。后来就去考了师范,因为师范管吃饭。1953年师范毕业,因为成分不好,就分到藤县山区了。我本着什么呢?用鲁迅的话说,俯首甘为孺子牛,老实工作,任劳任怨,不争名不争利。像我这样没有政治资本的,只有老老实实地工作,求得共产党的信任,不然就没有出路。在山里干了一年,调到藤县郊区。在郊区干了四年,又调到藤县城里。在城里干了十五年,直到退休。当年整风运动,我的压力很大!但我洁身自好,态度老实,工作认真,吃苦在前,与人无争,所以人也不整咱。我这一生最感庆幸的是:经过惊涛骇浪,我却安然无恙。在外混一辈子,这么多政治运动,还能清清白白退下来。
这个村子比较落后,主要是没有很好的干部,走马灯一样,十年换了十来个支书。没有好的村干部,老百姓也着急。别村有上边派的第一书记,这里能不能也派个大学生村官来?现在是民心涣散,上边也不了解下边的情况。村干部也不好选,真正有点本事的能人不愿干,调皮捣蛋的倒是想干,但他也干不好。有些干部是临时观点,钱捞到手就不干了。大多干部都是油花子,浮在上面,吃喝玩乐。分田到户以后,集体经济渐渐成了空壳子,没有工业,光靠农业发展是有限的。老百姓哪个不想发家?没人领着干,发家也难。
吴凤柱还有两个直系重孙子,便请吴老带我去拜访。我俩刚一出门,我便顺手把门带上了。这时却听他说钥匙忘在屋里了。好心办了坏事儿,便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却朝我笑笑,说:“别急,我有办法。”说着推开窗子,伸手进去摸到一把锁,锁上拴着几把钥匙。大概手已不太灵活,好一会儿也没把锁拿出来。我伸手进去帮忙,才把锁拿出来。他解下一把钥匙说早防着这一手了。开门取出钥匙,重又把门锁上。
吴凤柱的嫡重孙子刚好在家,就听他说当年扒坟的事。
扒老林时我弟兄三个都不在家。1964年歌县闹水灾,我跟大哥到东北投奔朋友。二哥在山东教学,人家成立个什么组织,把他裹进去了,结果被打成极右分子,抓去劳教了。据听说,当时老林的坟扒得狼藉不堪,尸骨遍地。吴家人没有敢偎的。十几个庄子的人都来看。一百多年的尸体,刚扒出来时,看着还好好的,很快就风化了。还说金银首饰弄了半麻袋,都让那个姓李的弄走了。这个李后来教书,是从教师岗位退休的。现在,这事儿也不能再提了。现在想想,也不能怪他个人,破四旧的潮流,都跟疯了一样。但是,毛泽东叫你破四旧,也没叫你扒坟掘墓。扒坟掘墓总是不好。
我记得有四个碑,前面都有香炉子,林门还有两个石碑猴子。林上有很多树,解放前夕乱得很,眼看财产不保,就把树伐了。原想拉到徐州去卖,结果淮海战役打响了,树也没卖成。现在想想,树伐得可惜了!树长得好啊!走进树林,阴森森地看不见太阳。
都过去了。现在日子过得还可以,老辈儿也赶不上咱现在的生活。
以前徐州城里有吴家公馆,我们平时都住徐州,我就是在徐州出生的。乡下这里有房有院,还有装粮食的仓库。平时有人经管,吴家人偶尔下来看看。解放后,城里的公馆没有了,就都搬了回来。我听老辈人说,种俺家地的老百姓对俺家都很尊敬。我父亲解放前也不干啥,解放后自己学医,看的书有《西塞尔内科学》、《西塞尔外科学》。天天晚上看,学会了就给人家看病、打针。后来就成了乡医院第一个主治医师。我父亲医术好,来看病的都找他,曾经一天看过180多个病人,别人一天才看二三十个。
吴老还让我看了他的手稿。上面有他对吴庄寨的描述。
吴庄寨建于光绪时期。寨成方形,边长近4百米,墙高约二米,上端是堞城。寨河深约二米,宽十米上下。清水泓道萦绕,垂柳镶嵌河岸,可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枝条轻拂水面,泛起柔情涟漪。岸上青草茵茵,野花绰约,引来“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好一道旖旎风光。寨外又有三面大池塘,时有老翁甩杆抛线享渔乐;又有顽童嬉水打闹现童趣。柳丝垂依依,荷花香四方,拟似江南地,酷似泽国乡。好个自然天成,乡风扑面……
⊙张老
昨晚小雨,今早又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地即化,地面湿漉漉的。雪松枝、银杏叶,还有东墙竹丛上的却还保留着雪的形象,院内的色彩便不再单调。竹丛中的麻雀,刚才还叽叽喳喳,这会儿竟无声无息了,该是飞走觅食去了。厦檐上有只鸽子,不声不响,看什么,想什么,等什么呢?
不会是等电话吧?电话却响了。是金主任打来的,说今天去不去?我说按原计划。他就来了,接着朱老师也来了。
去暗楼是金的主意,说那天他去赶集,见一老人卖甘蔗,买了两根,又聊了几句,知老人姓张,暗楼村的,就问老人家里还有啥老物件。老人回说没有,说邻居老太太家有台织布机,一直都还用着,老太太刚走(去世),以后怕没人再用了。金主任就请他得便带去看看。又问老人谁会编篓子,谁会打毛窝子。他这一问,老人就来了精神,说编篓子、打毛窝子他都会。金主任高兴了,说他那会儿甘蔗还在手里攥着,甘蔗汁早已流到了心窝里。
金主任喜好收藏,所藏非金银古玉,亦非瓷器珠宝,不过是些民间的旧物件。说这类收藏成本低,力所能及。那些老东西、好东西都贵,自己没有能力收藏。平时不知他是怎么踅摸老物件的,自从我到了歌县,他被安排协助我工作,但凡我们一起走村上集,他都朝人打听,问哪里有打毛窝子的?哪里有编篓子的?谁家还有旧风箱?谁家还有老箢子?他说,自小生活在乡下,长大在县城学习工作,虽在城里安了家,但与乡下的联系一直没断。五十刚过的年纪,记忆中的美好多与老物件有关。他跟我说,现在有了廉价的替代物,老物件便被人有意无意地丢了。眼见着这些东西一件件地消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想着,能留还是留住一些,虽然不再使用,没事儿拿出来看看、摸摸,也是一种享受。
车走着,雪下着,叶落几近的杨、柳、槐、楝静静地立着。夏日藏在叶间的鸟巢,这会儿全露了出来,黑黑的、圆圆的,在稀疏的枝丫间,在初冬的寒风中,在暖暖的冬阳下,在迷蒙的天空的背景下,像抒情散文句子中的“着重号”,吸引着你的目光。
村子在县城西南,二十分钟的车程。
村东一条南北道。道东是大片麦田,覆着一层薄雪,“清清白白”的。麦田边有一座小屋,不高不大,红砖红瓦,蓬勃的一丛眉豆,覆盖了大半的屋面。绿的眉豆叶,沾着星点的雪花;白的眉豆花,在风中摇曳;一串青玉色的眉豆,藏在叶间,又没藏严,上面也落着些雪花。道西是排房,样子还蛮新。排房之间是通往村里的路。路左是前排楼院的后墙,路右是后排楼院的正门。家家都是铁皮门,家家都是两层楼。
这是真正的“水泥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脚都踩在泥里。我低头瞅着脚下,小心地迈着步子,脚下一滑,险些摔了,金主任要来搀扶,我说不必,扶着反不好走。真不是跟他客气,自己走还能摆臂调节平衡,若被搀着,则限制了手臂的摆动,调节的功能便没有了,或许更易摔倒。我便跳舞一般,摆动双臂,低着头,拣稍干的地方插足。还好,没摔倒便来到一户铁门前。
推开门,金主任喊了声:“老师儿。”
正房出来个老人,个子不高,蓝牛仔布裤子,黑色上衣,带耳巴的黑皮革棉帽子。胡茬子花白,眯缝着笑眼,笑得皱纹也生动起来。他身后是一中年人,浅灰上衣,红色单帽,帽上有字:国土资源局志愿者。这是老人的儿子。爷俩一一与我们握了手。老人转身搬来了凳子。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凳子便不够了,他招呼让坐,谁也不坐,就都站着说话。天还是有点儿冷,坐着还不如站着。
院子不大,楼房蛮新。说才建了四五年,花了近十万。老人的儿子说,盖房那年东西忒贵,要搁现在,花不了那么多。说着便邀请到屋里看看。我看着厅堂层间很高,问有没有四米,他说三米八卡板儿。我又说,你这比城里的房子要高出一米。这样多好,多敞亮!他笑笑,说:“搁农村,这房子还行;要搁城里,这就不行了。”
房子进深十米,两层加起来有300平方。偌大的客厅,除了一台冰箱,还有一只小木柜、一个很大的落地扇、一台电动木工轮盘锯。余下就是些零碎:几个装满粮食的鱼皮口袋、几个印着“尿素”的空口袋、一堆凌乱的旧衣物、一堆空了的酒瓶子……
老太太提来个大箢子,让我们看箢子里的几颗红柿子。都对柿子不感兴趣,只说盛柿子的箢子好。箢子有啥好的,是平时少见,才觉得它好。司机年轻没见过,抚摸着看了好一会儿,说从来没见过这东西,还问是干啥用的。几个年纪大的,并不觉得稀奇,尤其是我,感觉的是亲切。很久以前,家中也有这样的箢子,大的小的好几个,不过早已没有了。前几年赶泰山庙会,买了只小的当玩意儿。这样大的箢子,也有多年不见了。她说,这样的箢子集上卖四五十,她买得早,才花了二十块钱。说还有卖大箔篮的,要七十块钱。
说到大箔篮,张师儿说:“我家有一个。”
果然墙角立着一只大箔篮,长方形,长有一米五,宽有七八十公分,深有二十公分的样子。他把箔篮提过来,平放在地上让我们看,说这个大箔篮能摆两千个鸡蛋。我问他摆这么多鸡蛋干啥?他说炕小鸡儿。我说:“你还会炕小鸡儿?”
“咋不会,俺父亲就会,我能不会?年年我都炕,炕出小鸡儿挑去卖。不光炕小鸡儿,我会的多了!打铁,打那种建房子用的钯锔子。过去建房,梁、檩、叉股,得用钯锔子钯,我就打钯锔子卖。家里支着炉子,自己拉风箱,自己掌钳,老嫲嫲跟着打大锤。除了打铁,我还卷烟卖烟……”
我说烟是专营的,能随便卷了卖?他就朝我笑,说私下干谁知道。只要有人买,我就能干。然后又说他还有绝活儿,我问啥绝活,他说:“我能叫鲜鸡蛋半年不瞎(变质)。”
能让鲜鸡蛋半年不变质,称得上是绝活了。问他使的啥法,他欲言又止。再问,才说用石灰水。又问他究竟啥样的石灰水,怎样使用的?他不往下说了,只说:“头麦里鸡蛋便宜,买来用石灰水保着鲜,割罢稻子再拿出来卖。这时的鸡蛋贵,就赚这个差价。”
“你咋啥都会?有遗传?老一辈也是手艺人?”
“老辈儿都穷,家里过去开油坊,也没别的啥手艺。到了我这儿,就有手艺了。啥我都能干,编篓子、编席、编萡、编撮箕子、打毛窝子、编囤子、编羊链子、编锅帽,啥我都能编。家里地里的,别管啥活儿吧,没有瞒我的。生产队那会儿,摇耧、撒种、犁耕、耙拉、打场、拉车,啥我都会。还有一样,我好打渔,干完队里的活,我就去打渔。村北有条河,一网下去,拉上来都是鱼。以前鱼多,只要一下雨,西南的水就往这里来,鱼就跟来了。这一带低洼,拿个罗圈儿,拿个撮箕子,家门口都能逮鱼。队里都是按点上下工。工前工后时间就是我的,除了吃饭睡觉,我一会儿不闲。早上起来,挑着网到河里撒几网。该上工了就回家吃饭上工。中午收了工,再去撒几网。那会儿不能投机倒把,但能打渔卖鱼。不让干的咱不干,能干的咱才干。啥能抓钱干啥。你不干咋治?四个孩子,一大家人,吃的用的哪儿来?我的孩子都没让他多上学。能抓钱了,你就给我抓钱去。我就说,咱家庭的情况在这里了,再上学我拿啥供你?上学耽误挣钱不说,还得花钱。不去挣钱房子咋盖?不盖房子媳妇咋说?人一辈儿辈儿过的啥?不娶妻生子,死了我也合不上眼。孩子都听话,到能干活了,就都回来干活了。”
张师儿说他八十了,我就夸他身体好。他说:“还行。”老太太插话说:“他没啥毛病,啥都能干。地都是他拾掇,该种的种,该收的收,收了拉集上去卖。这不,才赶集回来。”
张师儿说:“我早上割了点韭菜,到集上去卖了。还有亩把地儿,种点麦,种几垄韭菜,撒了一片油菜。孩子怕我累着,都不让我种。我闲着干啥?反正也累不着,种着玩呗。”
老太太又说:“我干不动了,16年的糖尿病,天天得打胰岛素。原来血糖还降,现在打了也不降,才又买的药,花了300多。”说着拉开冰箱门儿,拿出个小纸盒,“你看看,就是这,一天两回,都是老头给我打。夏天衣裳单,我自己也能打。冬天穿得多,自己不得劲,就得他给我打。这些年,我就害病了,浑身没点儿力气,啥也不能干,收点豆子也不能簸,都是他簸。俺俩年纪都大了,每月能领百多块钱儿,老头卖菜还能挣点儿。大儿子是木匠,整天在外边给人家干活;二儿子是瓦工,给人搞装潢。”
东拉西扯,然后又说到了房子,我说,你这么大的房子,咋住得了?少盖点,省钱置点家具电器不好?她说,你说的也是。可不盖也不行啊!现在,小孩儿说媳妇,没有房子不行。孙子在泰州农学院上学,学的是兽医,说学这个将来好就业。都上两年了,明年就能毕业。我说,那正好,这房子正好留你孙子娶媳妇。听我这样说,张师儿只笑不说话,老太太却说:“女孩家要求高了,这样的房子还不要,得到城里买。城里的房子贵,那得多少钱!还得要车,还得彩礼,还得办酒席,七八十万都打不住。”
张师儿接着说:“现在的彩礼,少说得10万,还有要20万的。有的女孩家,拿了彩礼,买了家电作嫁妆,带到男家来,剩下的钱也带了来。有的不一样,别管多少彩礼钱,全留在女孩儿娘家,只一个空身人儿到婆家来,房子、家电、家具,什么都是男家的。女孩家的父母,收了彩礼,回头去给儿子说媳妇。钱又送给另外的女孩儿家。”
不说彩礼了,又说种地。张师儿的儿子说:“还有二三亩地,自家种着,费不了多少事,闲下来就去打工。也不走远,附近找点活就干了。”
然后又说养猪、养鸭子,说这一带养猪、养鸭子的多,一到天热,蝇子嗡嗡的,人走到那里,蝇子叮脖子撞脸跟着你,到处是鸡粪鸭粪猪粪,熏得人喘不过气儿。
金主任就问:“这会儿还能随便养猪、养鸭子?”张师儿说,也说不让养。只要你交钱,也能养,交三千块钱,给你个旗子,往鸭棚、猪圈上一插,你就养吧,不会再找你的事儿。
这回跟金主任一起来,主要是陪他来买篓子的。他大概发觉扯远了,就说:“刚才听你说,你会的手艺还蛮多,编这编那的,还会勒杈子、打折子、编筐、编篓、编席夹子……”
老太太插话说:“他编席夹子不行,编出来没有样儿。”
张师儿也不申辩,说:“我还会用秫秸、麦秸编锅帽。还能掐折子。把苇子拿石磙轧扁,再剖成篾子,就能拿来掐折子了。这个,早就不干了,你掐了折子谁要?过去都用折子圈粮食,后来兴用水泥大缸,折子就没人要了。水泥大缸盛粮食是好,缸盖严实了,老鼠进不去。水泥大缸我家就有,现在还用着,你来看看。”
楼梯间果然有几口水泥缸。一只撇口,两只缩口。撇口的缸大,说能盛2000斤;缩口的小点儿,也能盛五六百斤。大缸的肚子上有图案,制作时印上的。图案很简单,是圆口瓶子或茶杯口盖上去的。有两个圆圈连在一起的,也有三个连起来的。另一只缸肚子上没图案,却有个“福”字,应该是过年时买来贴上的。
“你买这缸得不少钱吧?”我问道。
老人得意地说:“我还用买?我不买,都是我自己打的。”
“呵!你自己打的?”
“这算啥,房子我都能建。我这水磨石地,都是我自己做的。看到没?那就是水磨石机。我四个儿子,有木匠,有瓦匠,还有搞装潢的,建房子的所有问题,我自家都能解决。四个儿子的房子,都是俺爷儿几个盖的。”
金主任关心的是老物件儿,见又跑了题,就问他:“你会编拴羊的链子不?”
“哦,拴羊的羊链子,会呀。我不光会编羊链子,我会的多了!”
“给咱打两个毛窝子?”
“弄那干啥,谁还穿它?”
“也不是要穿,就是摆那儿看着好玩儿。”
老太太又插话说:“他打的毛窝子不好,没有样儿。我还有毛窝子来,拿给你看看。”
说着拿出三只毛窝。品相还不错,看颜色不像芦缨编的,我说是驼毛。她说不是,是拿牛毛编的。我再细看,果然是牛毛。手艺不错,编得挺紧实,虽然很旧了,但基本没走样。棕色的牛毛,又拿蓝色软布沿边护帮,蛮好的一双毛窝。
“去年下雪我还穿,才(很)暖和。这双是俺二婶子的,这只是俺二叔的,那一只也不知哪去了。”说着,眼睛也不离毛窝。看着,还把毛窝在手里转动着。然后降低了声调,说二叔、二婶子都老(去世)了。
朱老师拿着相机东照西照,司机用小DV转着圈儿地录像。
老师儿拿出两只席篓子,一只编到了半腰,一只即将收口。他跟金主任说:“你说要篓子,我就赶紧找苇子给你编。长时间不干,手生了,编得没有样。我以前编得好。”说着拿出一只旧篓子。
原还觉得正编着的两只不错,看了旧篓子,就知他“编得没有样”不是客气话。手上的功夫是靠经常操作保持的。一向好手艺的张老先生,手艺都明显“退化”了。
朱老师说要照像,让两位老人一人一个小板凳在院里坐下。张师儿低头编着,手法也算娴熟。老太太不会编,只在那里做个样子。朱老师举着相机,两位都不敢动,全盯着相机看。朱老师说,编你的篓子,别看我。张师儿眼睛不再看相机,但我感觉他的心还在“看”,不光看,大概还在担心影响拍照,所以也不能零活地指挥手,两只手便笨拙地活动着,还差点儿折断一根苇篾子。老太太干脆不动,脖子挺着,头抵着,时不时地拿余光瞟一眼相机。朱老师仍不摁快门,说老人家的面部看不清楚,让老太太稍微抬起点头来。老太太大概不知道稍微是多少,一会儿抬高了,一会儿又抬得不够。朱老师大概也着急了,便收了相机,相机的背带在脖颈上挂着,相机端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老远就伸出去,又上前几步,去搬老太太的肩膀。摆治了老半天,才咔嚓咔嚓拍了几张。
拍了照,老师儿渐渐恢复了状态,回屋取个物件朝我们晃,边晃还边笑,很得意的样子,说知道这东西叫啥不?都偎上去看,没人能认出是啥。
是个铁件,长约一拃,宽有一指,前头尖,整体弯,两边卷起形成一道深槽,说刀不是刀,说锥也不是锥。这是啥东西?
张师儿说:“这叫撬刀,编篓子、编席、扎箢子、扎簸箕就得用它。”
我们一一过了手,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半天,都不知道怎样使用。老师儿接过去,拿起待收口的篓子,说篓子收口,就用上它了。说着拿起一根长篾子,在篓壁上找个缝隙,撬刀穿过去,又把长篾子穿进撬刀的沟槽里,大拇指掐住篾子头,抽出撬刀,篾子就随撬刀穿过篓壁。如此重复着,长篾子就把篓口收住了。然后晃着撬刀说这叫拿沿儿,不会拿沿儿,你编不成篓子。他说,你没听人说吗,不会拿沿儿,饿死一半儿;不会窝角,饿死一窝。
我就说,拿沿儿俺都看到了,窝角是啥意思?他说,拿沿儿是编篓子的最后一招。窝角是编席子的最后一招。你不会拿沿儿,篓子你就编不成;不会窝角,席子你也编不成。编不成个东西,指啥吃人家的饭?指啥拿人家的钱?还不都得饿死!我就朝他笑,哦,我明白了,就像造一座桥,或者修一道坝,合不了龙门,桥不能通,坝也不能成。
说着篓子,金主任又想起织布机:“你说的那个织布机还有吗?”
老师儿说应该还有。老太太才走(死)没几天,刚办完忧(丧)事儿,这会儿去说这事儿不好。说等两天他给打听打听,看看人家是个啥意思。金主任答应说,行,你看咋好咋行。老师儿就俯身跟金主任悄声说:“咱先别说买,看看再说。你要说买,别他又……”
金主任连连点头,说:“好,好,好,我听你的,事成我给你辛苦费。”
老人笑笑:“你还说啥不!”
我们说要走,都要留我们住下。知道是客气,就说改天再来。一家人送到大门外,还要再送,被金主任劝回去了,说路不好走,都八十的人了,别再摔倒了。
⊙贾老
贾老祖居山东堂邑县。1920年,他父亲讨饭来到歌县。歌县城南的赵锡藩家是大户,家中设有私塾,见来个讨饭的花子竟然识字。试了试,竟还不是一般的识字,问都读了什么书?一一说了,赵家听了很是满意,就请来家中,让他教授私塾里的孩子读书。从此,讨饭的花子就成了贾先生。贾先生立了业,随后便又成了家。1935年添了个男孩儿。80多年后,当年贾家的男孩儿,已经成了贾老。贾老的父亲在世时写了很多诗,其中一首说:
劝君修身自琢磨,莫向人间说奈何。
富贵易借银千两,贫穷难赊米半合。
雪里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
至亲厚友莫可告,世事人情浮云薄。
第一次见到贾老,谈到他的父亲时,他就说到了这首诗。说这诗就是对他说的,但对他基本没起什么作用。没起作用的原因是他自己没参透,所以才一生坎坷。真应了那句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收留贾老父亲的赵家是民国初年歌县四大家族之一,赵锡藩乃赵氏家族代表。《歌县志》上记载有他的事迹:
民国初年,土匪攻占县城,赵锡藩星夜奔赴徐州,请来革命军平定了匪患。被公推为民政长。民国九年主纂《歌县志》,为本县仅存之最完整的志书。民国十四年任县警备营长,抚境安民,勋绩卓著,获地方献“梓里长城”匾额。赵乐善好施,为人称颂。村中大火,83户受灾,赵家捐房料,赠米粮,助灾民重建家园。里人树功德碑纪念。
我去赵庄采访,问功德碑还在不在。赵氏后人说:“文革期间,赵锡藩坟墓被掘,功德碑被拉走垫在油坊的碾盘下。不久前才被贾老师雇人拉回放在村中小学校里。若不是贾老师,我们今天是看不到这碑的。我们赵家人都得感谢贾老师。”
拜访贾老之前,看到些资料,知道他抢救的歌县名碑很多,不独这个功德碑。
2001年,贾老听说某村有张伯英撰文书丹的老碑,文革期间碑被推进了坑塘,坑塘又被填平修了路。他便自掏腰包,雇人破路挖坑,又租了吊车,才把碑从三米多深的坑中吊了上来。所幸碑很完整,字仍清晰可见。便将这碑捐给了张伯英艺术馆。
张伯英不仅是著名书法家、金石鉴赏家,还是功底深厚的诗人、学者。他对于彭城书派的继往开来和乡梓文献的收集整理,都作出巨大贡献,有着深远的影响。齐白石曾有诗赞之云:“写作妙如神,前生有夙因,空悲先生去,来者复何人。”
贾老说,他是在被划为“右派”时研究张伯英的。有人说张伯英是汉奸,他却说张伯英非但不是汉奸,还是爱国人士。他从收集到的资料中举证,驳斥所谓“汉奸”说。曾撰《笔阵曾教淮海惊》一文在《中国书法报》发表。文章中说:“张伯英先生不仅为徐州一地之杰,而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闻名,实为海内外久负盛名的书法高手,先生书法艺术造诣很深,对金石碑帖、书法鉴赏亦具功力,其诗文著述极丰,惜因晚年贫病交加,文墨未能付梓传世,历经“文革”浩劫,诗文墨迹百不存一,实在痛兮。”
为收集张伯英的墨迹,贾老遍访亲友、名流,历经数十年,收集张伯英的书签、联语、匾额、照片等大量资料,自费出版了《张伯英墨迹选》等与张伯英书法艺术成就有关的著作七八种。某年,河北一家出版社计划出版《历代书法家作品集》,他便找到出版社社长,详细介绍了张伯英的书法成就,并将他收集到的资料请社长看,社长当即表示将张伯英书法作品编入《作品集》出版。
贾老竭力推介的,当然不止张伯英这样的大家。退休后的二十多年间,经他推荐、宣传、评介的本县业余作者、文化名人多达四十余人。据不完全统计,他策划主持举办的《纪念冯亦吾百年诞辰书法展》、《大风歌书法展》等全国性的展览十余次。编辑出版的书籍有《大风歌书法集》、《张伯英墨迹选》等56部。举办活动、出版书籍,许多是他个人出资,自己的工资花完了,就从儿子那里拿钱,继续“为他人作嫁衣裳”。他还和朋友商量成立冯亦吾书法研究院,牌匾已请沈鹏先生题好了。我见到他时,他却说:“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能力完成这项工作。”
贾老家住清逸园,房子是租的,租金每月800元。没好意思问他为啥没有自己的房子。教师岗位退休,在县城买房应该是有条件的。金主任说:“钱都让他给人出书了,哪还有钱买房子。”
见到贾老时,是在清逸园院中的花坛边,细雨夹着零星的雪花,落在花坛的绿植上,雪花西白,雨珠晶亮,风有点儿凉,地面是湿的。老人微驼着背,走路头低着,步幅细碎,但频率很快,每走一步,鞋底都在地面蹭一声。上楼时,抓住扶手下的铁栏用力,很快就到了二楼。家里有个六十多岁的妇人。贾老没作介绍,故不敢妄断其身份。我朝她笑笑,说来找贾老师说说话。她坐着没动,也没吱声。直到我们告辞,她都没说一句话。
房间不算小,并排两只沙发,我和贾老师坐了,金主任坐在对面。
在这之前,看了一些与贾老有关的资料,其中包括许多媒体对他的报道,多是他如何热心地方文化事业的事迹,比如:收集古碑、研究文史、推介人才、任冯亦吾艺术馆长、办老年书画报、自掏钱帮人出书,以及向家乡图书馆、母校,及江苏师范大学图书馆等捐赠10000多册图书等。对于他三次坐牢、四次婚变、喊冤三十多年、上访175次、写了1348封申诉信等情节,则绝少提及。我想听听这方面的情况。
1956年8月,我在洪泽县中学教书。大鸣大放,动员我发言,说你是党员,应当起带头作用。我想也是,党员就该有啥说啥,帮助党整风。我就说学苏联要有分析,不能盲目地学。比如,苏联的“5分制”就不好,太粗略,不如“百分制”。就为这,划我为右派。开会斗争我。我的名字里面有个“佑”字,他们就说,凭这名字你就是右派。我很生气,没有道理嘛!就说,你别忘了,我姓贾,我这右派是假的!不说还好,说了这一句,结果就被划成了“极右”。然后就是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押送东台县弶港农场劳动改造三年。那时我才23岁,正一心想为党多做工作,结果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开始也是委屈,也是不服,但也没有办法。那时我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孩子。妻子不堪这个打击,就带着孩子去了西安。妻离子散啊!我受不了了,想到了死,但是我没死。我觉得自己没有罪,如果我死了,没有罪也得落个畏罪自杀。如果我背着这个罪名死了,我的家人都得永远顶着这个罪名。我得活着,我得活着等待天晴。虽然我被打成了右派,但我父母坚信我是好人,他们一句都没埋怨我,嘱咐我要好好做人。哪怕做囚犯,也得做个好囚犯。我也暗下决心,时时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做个好人。当时判我6年劳教,实际我只服刑3年,因为我表现好,给我减了3年刑。这是我第一次蒙冤坐牢。
1961年释放,我被遣送回家。家徒四壁,升合无粮,便离家去了山东,在聊城、滕州街头说山东快书讨点儿吃的。在这个时候,能靠说山东快书换口饭吃,得感谢我中学期间学校宣传队的生活。50年代初,随宣传队到各地宣传,打快板说“数来宝”,都是现编词儿,见啥唱啥,效果才(很)好。真没想到,十几年前学的这点本事,成了我赖以生存的手段。
1979年7月,改正了我的“右派”,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党籍,也恢复了我的教师工作。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儿,我受这几年冤屈也不算啥。后来这一次,差不多把我打趴下了。可是,我没有趴下!
1983年3月1日,我跟学校签订合同经营校办工厂。经营得不错,看我还有这方面的本事,就调我去教育局教学设备厂当厂长。签了合同,自负盈亏,我也按合同缴纳了承包费。我承包前,这个厂已濒临破产。我接手后,很快起死回生。厂子红火了,我也该倒霉了。教育局撕毁合同,强行调我到学校教研室,把厂子转交给别人经营了。我据理力争,讨要我经营期间的投入。不仅投入没争来,反而诬告我贪污1万多块钱。审我的时候,叫我蹲着回答问题。上午蹲,下午蹲,一天,两天,天天蹲。蹲的时候,必须双脚双膝并拢,屁股悬起来,说这叫“猴坐空”。没蹲出他们想要的结果来,又让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坐也有要求,腿要伸直,还得两手朝前平举,高一点矮一点都不行,歪了斜了也不行。检察员穿着硬底黑色大皮鞋,看着不顺眼,就给你一脚。还有一招是“开土坦克”,坐在水泥地上,双腿往两边伸直,伸不直他就用黑皮鞋踩、跺。我脚踝青紫红肿,爬起来也不能走路。还得让我承认贪污。我没贪污,所以我就不能承认。他就朝我喊:“你是想学李玉和吗?”我说我是李玉和,但是没有“密电码”,我没贪污!“叫你嘴硬!”黑皮鞋踢在我的腿上,“跟你说姓贾的,别跟我横,说什么时候逮你我就什么时候逮你!”
我心里没有病,根本不相信他想什么时候逮就什么时候逮。结果我想错了。
“贾长佑,你被捕了!”
……
这是1986年10月21日17时30分。
吉普车开进看守所的院子,我下了车,跨过两道铁门,来到一个小房间,一位年轻的公安员正伏案看书。检察员把我交给他,说交给你了,贪污犯,要严格关押,不要和别的贪污犯放在一起。
询问,登记,然后不声不响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但不明白他是啥意思。他就让我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钢笔、钱、证件都掏出来了,又让摘下眼镜,还让解掉腰带,我就只能手提着裤子了。
又打开一扇铁门,让我进去,他在后面把门锁上了。里面关了好几个,这个问我叫什么,那个问我犯的什么罪。我说我没有犯罪。一个声音说:“给他消消毒!”偎上来两个。我还手提着裤子,不知他要干啥,但直觉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好事儿。正不知如何应对,又听一声喊:“谁敢打!”比喊消毒的声音还大,“谁也不准打,这是俺老师。”那两人瞅瞅他,又瞅瞅我,然后回头看看嚷着要给我消毒的那个人。那人没吱声,这两人就走开了。
阻止打人的是个年轻人,来到我跟前说:“贾老师,你还认识我不?我是你的学生。”
我的学生很多,记不起他是谁了。他说他叫文革,在城关中学跟我上过课。我想起来了,但想起来的是他的模样,对文革这个名字却没有一点儿印象,我就说:你还有个名字叫爱国,是不是?”他说:“是,我原来叫爱国,后来改名叫文革。”说着就递给我一根布条搓成的绳子,让我把裤子系上。听说我还没吃晚饭,就朝外面喊:“报告所长,新来的没吃饭。”不大一会儿,门上的小窗口递进来一个馒头、一块萝卜干。
我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高墙、电网、铁门,馒头、萝卜干,还有荷枪的武警。但我心里一直存着执念:我没有贪污。一定有洗雪的那一天。
这天早饭后,我坐在床头看报纸,铁门开了,说要对我进行公审。
囚车开出看守所,从很小的窗口依稀可见我熟悉的医院、银行、加油站、汽车队、招待所……街两旁站了很多人,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在法院候审时,我妻子、儿子、女儿都来了。儿媳抱着孙,喊了声“爸爸”,泪就下来了。我对孙子说:“乖孩子,别怕。爷爷不能抱你。”我手上还戴着铐子。孙子小,不懂事,见他妈妈哭,也就跟着哭。但我忍着没哭。
公审的情形就不细说了,反正我是不认罪。律师替我说话,但是也没用。没当场宣判,又拉到看守所关了起来。
1987年10月15日上午,看守所的喇叭突然不响了,都很紧张,谁也不说话,监室死一样寂静。
有人喊:“孙✕✕!”孙✕✕猛地站起,提着裤子出去了。一出铁门,就被武警抓住带出去了。大家都很紧张,说他犯的是死罪,是不是要拉去枪毙?接着又喊了几个名字,都是别的监室的。
“贾长佑!”喊我了。我心想,是不是要开宽严大会?我自信没有罪,几个月的调查,应该能查清了。大概今天我就能回家了吧,所以我不紧张。
来到院中,我看到地上一堆绳子。一共叫出来10人,都在那蹲着等绳子来绑。绑我的时候,旁边有人悄悄说:“轻点,这个别绑太紧。”手被绑在背后,又拿根细绳做了个绳套套在我的脖子上。我说这是啥意思?所长说怕我不老实。“你听好了,喊冤就勒死你,绝不客气!”我赶紧说:“领导放心,我一定听话,不喊,我不喊。”绳套就被扔在地上。武警中队长说:“只要你老实点,别乱说,回来给你记功。”我还不知道,来这儿的人还能立功。
我不知道要去干啥。去了以后才有了结果:我被判7年有期徒刑。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一定是什么地方还没查清,他们弄错了。坚信自己没罪,所以就相信还有改正的机会。
回来以后午饭也没吃。翻来覆去地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贾老从1986年10月21日被关进歌县看守所,直到1987年2月24日才进行公审,并被判7年徒刑。他不服判决,坚持上诉,至1987年12月1日,又由徐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改判为有期徒刑6年。1988年1月,被转往泗洪农场。他在看守所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对于这段时间的监禁生活,他不愿多说,我很难猜度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第二次去他家时,他给我一些关于这段生活的资料,其中有一本《狱中杂记》,《杂记》很特别,本来是本《法律顾问》,后就变成了《狱中杂记》。书的天头、地脚、页边,甚至行与行之间的空白处,都被他用来“杂记”了。或是名言警句的摘录,或是自勉自励的随感,或是委屈、愤怒的宣泄,或是希望、期待的表述。有时,也记些书名、谜语、歌词、乐谱、快书、数来宝、歇后语、儿童智力游戏等等。竟然还有凭记忆写出的《水浒传》中50多个人物的本名加诨号。有时,还画些图形、表格。竟然还有一首诗:
狱中致亲人
高墙院内泪纷纷,面对铁窗欲断魂。
蒙冤落难入囹圄,人铸冤仇何时申?
身入教学设备厂,废寝忘食日夜忙。
矢志改革求前进,留与群众论短长。
上压下抗无所惧,闲言碎语当风凉。
忍辱负重为党业,苍天白日映衷肠。
芝兰吾妻莫悲伤,长佑不是无意郎。
三起三落多少恨,白首恩爱情更长。
洪生吾儿抹泪行,静听生父话家常。
世人皆知为父苦,儿要为父诉冤枉!
女儿小华不要哭,历史常有害无辜。
忠奸功罪有法定,为父自比岳武穆!
军儿含泪不要弹,为父见儿揪心肝。
但愿成才长志气,出类拔萃成英贤。
娇儿沛生如痴呆,瞪眼瞅父口难开。
为父知你生来苦,以学为重莫悲哀。
孙儿天亮不懂事,见爷抱铐笑嘻嘻。
伸头举手扑爷怀,爷爷悲喜心中集!
儿媳丽萍滚泪珠,为父劝你不要哭。
悲痛化为千钧力,敬老爱幼多辛苦!
1981年初,他被转往泗洪农场服刑。鉴于他在服刑期间的表现,三次累计减刑两年九个月,终于1991年获释得自由。
无论是在看守所羁押,还是在泗洪服刑,他一直都没停止为自己喊冤。在看守所的一年,他写了268封申诉信,在泗洪农场的三年,写了486封,出狱后的二十多年间,又先后写了588封。并且累计上访达175次之多。
这些努力,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作用。看守所期间的申诉,使再审时减去一年刑期。出狱后上访申诉的同时,状告县教育局,要求依法追究其违约终止合同的责任。县人民法院经审依法判决为:
教育局偿还原告在承包经营教学设备厂期间添置的资产折款四万三千九百二十五元四角七分,赔偿损失一万一千七百八十九元六角,合计五万五千七百一十五元零七分,于判决生效后十日内付清。
案件受理费二千一百八十元由被告承担。
拿到了赔偿,但他并没因此停止申诉,因为他要的是清白,而不仅仅是钱。他说,这根本就是个冤案,须得给我平反!
175次上访,1348封申诉信,却没能达成这个诉求。平反谈何易!
2013年9月,终于出现一点点曙光,律师在了解案情来龙去脉的基础上,查阅了教学设备厂会计档案账册和记账凭证,从中发现了二十余份新证据,足以推翻原一审、二审判决。
这的确让贾老看到了希望。1987年被冤判,至今(2013年)25年矣!如能就此昭雪,也不枉这些年的努力和抗争。
岂料,又过了几年,案子依然悬着!
第二次见他时,他说你是政府顾问,看看能不能帮着问问,申诉材料又分别递交各级法院、检察院了,看看能不能帮着督促督促。
我见到了代理他申诉的律师,律师说问题现在很难办。过去申诉是没有直接有利证据,现在有证据了,按照新查到的证据,案子完全可以翻过来。撤销一、二审判决,恢复名誉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起诉侦察卷”丢失了。
涉及诉讼的一些专业术语,我也听不懂,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就是说,找不到这个“起诉侦察卷”,案子就无法启动重审,翻案平反就更不要谈了。
这么重要的“起诉侦察卷”怎么会丢?又怎么会在律师收集到新的无罪证据的当口丢?
没有人能够回答。
贾老以为我可以帮他,我知道帮不上,但我愿意试着做些工作。就找到县法院院长。院长派人去贾老家中探访,听听大致情况,给他些口头安慰,但什么实际问题也难解决。院长说,只有案子“走到”法院,法院才能依法审理。现在,案子还在检察院。作为法院,我们只能等。希望你能理解。
但检察院却说“卷宗丢了”!
有人说,可以通过人大、政协的司法监督,来促进案子的进展。求告了一圈儿,除了获得一些半懂不懂的概念,余无有益的结果。
又有人说,还有一个途径,请“大领导”说话,至少可以从追查“案卷丢失”开始,或许能够推进再审进程。
县里“大领导”很忙,我的信她没有回复,一同寄去的“律师建议书”以及相关的背景资料,估计她也忙得没有时间看。
挂职结束回徐,就没再去歌县。与贾老倒是保持着电话联系。近来电话也少了,没有好消息给他,打电话说什么呢。
因为他对歌县文化事业的贡献,有作家朋友把他作为“歌县名流”系列人物之一进行书写。读了文章,才知贾老的老伴儿已经去世,他也住进了敬老院。说最近身体不甚好,很少下床活动,又口舌生疮几近失语。朋友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是他和贾老并躺在床上的自拍合影。贾老穿着团花红棉袄,已不是我采访时所见的模样了。
贾老年近九旬了,头脑还算清醒。我为这清醒感到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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