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陈胜前:作为文化建设的考古学
作者:陈胜前
当前考古学的发展与现实社会的需要存在差距
如果我们秉持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来看中国考古学的实际影响,而不是先预设一个目标,我想我们就中国考古学的定位更可能得出更切实的认识,更好地了解到中国考古学发展的意义与方向。改革开放以来,尤其过去的十年左右,中国社会明显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表现在与考古学相关的领域,那就是每年有大量的观众去参观博物馆,游览考古遗址公园,考古遗迹或遗物成为地方的文化名片。民众关注重大考古发现,并在自媒体上积极参与讨论,尤其是涉及中华文明起源的问题讨论时。考古学还成为走出国门的先锋,赴国外开展发掘,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使者。从这些社会实践来看,中国考古学在大规模地参与民众的文化生活,不仅是国内的,还有国际的。
与此同时,我们也能听到民众的微词,如展览的信息量太少、太肤浅,有的信息不严谨,或是看不懂,如此等等。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当前中国考古学研究与民众的文化生活需求还有差距。考古学者或认为考古学有自身发展逻辑,不是民众想知道什么,我们就能够提供什么的。这似乎是说,考古学提供什么,民众就接受什么。然而,回顾考古学史,我们可以看到,考古学本身就是社会发展的产物,社会需要是考古学研究的基础与动力。脱离了这一点,考古学就会可能迷失发展方向,可能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而不能自拔,就像清朝的朴学一样。我们该如何解决这个差距问题呢?
长期以来,我们把考古学视为一门科学,至少是广义上的。由此决定了考古学的目标,它就应该像科学一样。考古学除了采用科学的方法,还应该接受科学的目标,尽管考古学并不清楚这个科学的目标是什么。准确重建过去?发现人类过去演变的规律?探索人类社会发展的真理?实际上这些都没有实现,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我们将考古学视为一门科学。有意思的是,一旦将考古学视为科学,就会强调考古学是价值中立的,考古学不应该为现实社会所左右。科学是自由的探索,科学探索的是真理,科学发展有自身的逻辑,于是乎作为科学的考古学构成了一个由专业术语构成的相对封闭的话语圈。考古学者不需要太多关注现实社会的需要,反而认为参与到现实社会中就有可能失去了学术的独立性。这里无意否定作为科学考古学的重要性,无意否定科学考古学作为所有考古学阐释的根本意义,而是说作为科学的考古学忽视了考古学的另外一方面,也就是它的人文意义!
考古学为何是文化建设的基石?
这里我想提出来一项主张,考古学不只是一门科学,更是文化,一项促进文化发展的事业。考古学的最终目标不应是科学式的,探究规律与真理,这是个乌托邦,而应该是文化的,满足现实的文化需要,增加社会的福祉。科学与文化不是对立的关系,也不是平行的关系,文化高于科学,在科学的基础之上发展。作为科学的考古学是过程、是方法,而非目的,真正的目的是文化!我想把我的主张归纳为一句话,就是“作为文化的考古学”。先师宾福德曾提出“作为人类学的考古学”的主张,认为考古学要采用科学的方法,发展成为如人类学那样的学科。但是,不论是在人类学还是科学中,研究者与研究对象都是分离的,研究对象是外在的。考古学研究的是人本身,从人的技术到人的社会再到人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是人自身的创造,所谓外在的世界已经在历史进程中为文化意义所渗透,人与物是不可能分离的。不理解文化,也不可能理解物。考古学除了要研究文化,它本身就是文化,本身就是在发展文化。
金石学名著《考古图》
西周青铜器
在金石学诞生的时候,人们把玩古物,乐在其中,不知不觉为古物所蕴含的意义所熏陶。反过来说,人们之所以欣赏这些古物而非其他的古物,就是因为这些古物更符合欣赏者自己所在时代的需要。好古的宋代学者喜欢三代时期的古物,因为那是人们心目中理想的时代,尤其是周代的古物。后来古物的内容不断扩展,秦砖汉瓦、魏晋碑刻、隋唐雕塑……,好古者所欣赏的往往都是一个时代最优秀或最有代表性的物质。我自己就特别喜欢魏晋时期的碑刻,那个时代是中国楷书的形成时期,还没有固化,每个人的书写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那也是极其看重书法的时代。我们从中看到了风骨、个性、浪漫、刚健,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书法中看到了中国文化的从容与中庸——这可能是我们所在的时代最缺乏的。简言之,金石学是一门以文化的形式存在于生活之中的学问。追根溯源,我们可以说考古学源于生活。
北魏张猛龙碑
阅读考古学史,我们可能受布鲁斯·特里格的影响最大,他说近代考古学有两个源头:北欧的史前考古与英法的旧石器考古。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居然忽略了一个更早源头,那就是西方的古典考古,也就是温克尔曼开创的艺术史研究。艺术史在西方的地位有点如中国的金石学,也是源远流长,古希腊罗马的古物是西方人追慕欣赏的对象。我们不妨对比一下现代西方所谓美好的生活与古希腊的生活,会发现两者很相似,葡萄酒、橄榄油、全麦面包、奶酪、蔬菜水果沙拉……,然后在充满阳光的户外,草地上或树荫下,非常理想的生活。基本的审美标准,如匀称的身材、结实的肌肉……都与古希腊的雕塑十分相似。17-19世纪之间的英国有钱人会送子女去欧洲大陆做一次“大旅行”,从巴黎出发,穿越阿尔卑斯,然后到意大利,观赏西方的古典文化。在浸入式的欣赏西方古典文化的过程中,西方人完成了成为西方人的文化洗礼。
罗马时代复制品 波力克利特持矛者像 前450—440年
大旅行的路线图
大旅行的场景油画
反过来问,中国人何以成为中国人呢?最近这些年,经常听说中国人中有精神日本人(精日份子)、精神美国人的奇闻,心里很是难受。我深切地感到,我们的文化教育有非常大的欠缺,它主要是书本的,而缺少浸入式的体验。考古学本可以提供丰富而具体的文化资源的,很显然,考古学在人们的文化生活中缺位了,间接导致了部分人的文化认同发生错位。近代考古学在民族国家、甚至文化身份的建构中曾经发挥过重要的影响。在民族国家构建上,最显著的例子莫过于日耳曼德国的形成,三百多个小国形成了日耳曼民族认同,成为现代德国立国的基础。没有民族认同,就没有现代国家。而考古学提供的正是民族认同的历史证明,以实物形式加以体现。在文化身份构建上,西方在文艺复兴以来的近代化过程中把古希腊塑造成了西方文明的根源。实际上,古希腊是与古埃及、西亚交往密切的文明,其农业基础来自西亚,其农业人群来自西亚,其科学来自古埃及,在文化上与欧洲西欧、北欧所谓欧洲的中心有比较大的区别。但是,通过文化身份的构建,西方世界由此产生了共同的文化传统认同。
考古学源于生活,因应社会现实的需要而发展。即便是把考古学视为科学,从广义的角度来说,科学本身也是一种文化。在科学的考古学兴起过程中,尤其是在旧石器-古人类考古领域,考古学的发展极大地改变了19世纪西方有关人类起源的认识。长期以来,受到宗教的约束,西方迷信创世论,人类只有区区数千年的历史。与进化论以及其他科学领域一起,考古学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不过,与此同时种族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开始流行,考古学同样深受影响,这也暴露出考古学存在的一个严重问题:考古材料无论多么客观,都无法摆脱别有用心的阐释。科学是考古学的基础,但是科学并不能完全解决考古学的问题,因为现实要比科学更加复杂。考古学研究人与社会,如果不能解决现实世界扭曲考古学视角的问题,那么纵有科学的资料,也是枉然。考古学如何阐释考古材料是无法摆脱现实社会的影响的。
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者,往往都有一种迷惑: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不是探究规律或真理?我们能不能得到规律或真理?它们如何有效解决现实社会的问题?我们没有在人文社会研究中看到像自然科学那样的真理,然后从原理到工程,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人文社会研究常常是事后的解释,马后炮式的明智。人文社会研究不应该把自然科学当成发展的模板,设定一个永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式的目标。这本质上还是一神教式的追求,不过把“上帝”换成了“真理”而已。人文社会领域有没有规律或真理呢?一定意义上有,但程度与范围有限。更关键之处,我们的最终目标不是规律或真理,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自然科学因为不考虑人的问题,由此成为双刃剑,它可以解决现实世界的某些问题,也可能是杀人的利器。人文社科研究不能也这样,其根本意义是要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而不只是探求规律或真理。
如果我们从这个新的理论框架来思考考古学,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需要“作为文化的考古学”,而不能局限于“作为科学的考古学”。考古学的发展目标是由现实世界决定的,而不是由乌托邦式的规律与真理决定的,因此,考古学要回到现实中来,回到生活中来。考古学属于文化建设的范畴,考古学格物致知,既要致知识,也要致良知。忽视后者的话,考古学就可能为虎作伥,如纳粹考古、种族主义考古以及在全世界掠夺文化遗产的帝国主义考古。作为文化的考古学以作为科学的考古学为基础,以文化建设为目的,满足人们的文化生活需要,满足现实社会发展的需要。从这角度来说,作为文化的考古学也是一种社会实践。当考古学脚踏实地之后,就更可能考虑考古学实现目的的效果。
当前中国考古学如何参与文化建设?
回到现实中了,考古学如何参与到中国文化建设之中呢?当下的中国,中西两种文化的竞争十分激烈,即便是在考古学圈中,也存在文化认同的问题。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凡是有过殖民化历史的国家,都会存在本土文化与殖民文化认同的问题。如果是完全的殖民地,自身文化传统丧失殆尽,就只有认同殖民文化了。中国只是半殖民地,而且自身文化传统比较强大,因此中西文化之争一直存在,随着中国的崛起,这一竞争变得更加激烈了。考古学是构建中国自身文化力量的生力军,可以也应该在未来中国文化建设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黄宾虹的金文书法
具体来说,考古学正在揭示中国文明的形成与发展过程,展示丰富多彩的古代中国文化(文化是无形的,需要有合适的物质媒介来展示),增强文化自信。这里意味着我们要更多去探索、阐释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的意义,尤其是它们在新时代的意义。换句话说,我们把文化遗产发掘出来,不是为了摆在展柜里,而是要发挥它的文化意义,参与到当代中国文化建设中来。比如说,我们曾经从青铜器铭文中习得一种新的书法字体,甚至把甲骨文也用于书法艺术的创造中,让这些文字又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如今考古学正努力探究中外文化的交流,增加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与民族的相互理解与相互欣赏,这里考古学不仅在服务人民的文化生活需要,还在服务于国家与社会的建设。最为渺远的旧石器-古人类考古,它发现人类的分化是非常晚近的,人类其实都是混血儿。这有利于反对种族主义、反对文化优越论,促进人类文化的交流,消弭仇恨,最终提高全人类的福祉。
考古学参与文化建设的形式很多很多,需要我们去关注、去创造。考古学需要摆脱“皇帝的新装”,回到现实,回到文化建设上来,而不是沉湎在虚无缥缈的“规律或真理”的探索之中,浑然忘记了考古学的初心。
相关资料链接
大旅行(The Grand Tour)
17世纪晚期到19世纪,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以及美国殖民地的富裕家庭教育青年绅士(少部分为淑女)的一种方式。旅行一般会带有一名老师以及若干仆人。这些有钱的旅行者会花费数年的时间,游览法国与意大利的名胜古迹,从而获得古典文化的熏陶。通常旅行从参观卢浮宫与巴黎皇家学院(Royal Academy in Paris)开始,继续向南,游历法国南部大量保存完好的罗马建筑;然后穿越阿尔卑斯山到意大利,游历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等城市,观赏宏伟壮丽的景观、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参与热情洋溢的社会生活。当时这些城市里充斥着这样的群体,让来自北方的旅行者宾至如归。——Art History,玛丽莲·斯托克斯塔德(Mrarilyn Stokstad)著,普伦蒂斯·霍尔出版社,1995年,第931页。
古典考古
以古希腊、罗马古代遗存为研究对象的考古学研究。在近代科学考古学诞生之前,西方古物学收藏与研究的主要实物遗存就是古希腊与罗马时期的古物,尤其是艺术品。1709年那不勒斯的Elboeuf王子发掘赫克勒内姆(和庞贝一起为火山灰覆盖的遗址),碰巧挖到了罗马时期的剧场,但是他只对艺术品感兴趣,还没有注意到其重要的位置信息。其后,艺术史大家温克尔曼在研究中注意到位置信息的重要性。庞贝与赫克勒内姆的发掘是古典考古的开端,19世纪西方主要大国围绕古希腊的遗存展开了大规模的调查、发掘与文化遗产掠夺。古典考古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为西方文化提供了基本规范,包括审美标准、生活方式等。它的重要性就像中国的诗文书画,让西方人在精神文化层面上成为西方人。在考古学教育体系中,古典考古通常独立存在,是西方考古学的特色研究领域。(有关庞贝的考古工作,可以参见《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第6-7页 科林·伦福儒与保罗·巴恩著,陈淳译,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年)
纳粹考古
依照希特勒的种族主义意识形态所进行的考古。按照这种思想,天赋的文化只能出于天赋的种族,日耳曼就是这样的优等种族。日耳曼种族的“文明使命”就是要通过奴役与灭绝,阻止“低等种族”不受控制的人口繁衍。纳粹考古兴盛于1933年希特勒上台到1945年德国投降期间,其源头来自泛日耳曼主义的民族主义运动(vÖlkisch)。1918年德国战败后,该思潮甚嚣尘上,西部研究研究会(Westforschung)借此成立。纳粹考古并不仅仅见于德国,同时影响到第三帝国所征服的领土,并得到诸如法国极右阵营的喝彩。其主要运作机构为的全德史前史联合会与党卫军研究院,二战后期党卫军研究院一支独大,统领德国考古学界。纳粹考古是滥用考古学的代表,战后纳粹考古的余毒还在欧洲存在,值得考古学界警惕。
——参见让·皮埃尔·勒让德尔、勒洪·奥利维、贝尔纳黛特·施妮泽勒著,崔志云 、刘楠祺译,“纳粹考古与西欧的日耳曼化”,《大众考古》2016年第4期。
考古学的阐释
当代考古学理论把解释(explanation)与阐释(interpretation)区分开来。解释是要寻求事物变化背后的机制、原理或规律,即寻求统一性的方面。阐释强调理解事物存在的多样性与特殊性,注意从情境、历史、文化、个人体验等方面来把握事物。前者为过程考古学所主张,后者为后过程考古学所强调。从解释到理解,是研究的深化。需要注意的是,阐释必定涉及作为主体的阐释者(相比而言,解释要求研究者置身事外、保持客观,尽管这并不可能做到),因此,阐释具有更强的主观性,必定带有价值判断。阐释的合理性必须依赖价值的合理性,如纳粹考古本身就违背人类基本价值规范的必定要被抛弃。当代考古学注意到以前所谓科学的解释其实也是一种阐释,一种借助科学话语霸权推销的价值,可能暗含着诸如帝国主义、殖民主义、阶级压迫等意识形态在内(将其规律化、科学化、自然化)。除此之外,考古学阐释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把物质遗存的文化意义进行转译,从而为现实社会所利用,比如金石学、古典考古,人们从物的解读与体验(阐释的组成部分)获得文化上的熏陶与教育。这极大地丰富了物质遗存与人的关联,而不只是将其当作获取知识的科学资料。
文章来源:《中国文物报》2020年9月18日5版
编辑:李瑞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