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黑泽明谈塔可夫斯基和他的《索拉里斯》
本文原文最早发表于《朝日新闻》(Asahi Shimbun)1977年5月13日晚报版;之后添加了黑泽明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合照后重新发表于《索拉里斯》的宣传小册中;随后重刊于《Nihonkai Eigasha》1978年6月刊;再次重版是以《索拉里斯:在伟大地球上对自然的一种向往》(Solaris: A Nostalgy toward Nature on Great Earth)为题发表于1978年3月《影像论坛》(Image Forum)第八十期纪念特刊中。最后,这篇文章以《塔可夫斯基和〈索拉里斯〉》为题收录于《黑泽明全集》(第六卷,岩波书店出版社,1988年,东京)中。此文日译英译者为Nostalghia.com 网站的日本作者佐藤公利(Sato Kimitoshi)
在我首次去苏联访问时在莫斯科电影制片厂(Mosfilm)的欢迎午宴上,我第一次遇见了塔可夫斯基。他身材瘦小,看起来有些虚弱,同时又异常的聪慧,异常的精明和敏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特别像武满彻(Tôru Takemitsu)。只呆了一会,他就有些歉意得说了句“我还有些工作要做”就消失了。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得餐厅所有窗户玻璃都在颤抖。看到我大吃了一惊,莫斯科电影公司的老板意味深长得笑着说:“你知道另一场世界大战是不会发生的。塔可夫斯基刚刚发射了一枚火箭。不过,与塔可夫斯基的合作对我来说是一场伟大的战争。”我就是这样知道塔可夫斯基在拍摄《索拉里斯》(Solaris,1972)的。
午餐会结束后,我去了他拍摄《索拉里斯》的片场。在那里,我看到一个被烧毁的火箭躺在空间站摄影棚的角落里。我很后悔当时忘记问他,他是如何在片场拍摄火箭发射的。这套卫星基地的布景做得很是精美,应该是耗费了巨资,因为都是用厚厚的杜拉铝做的。
塔可夫斯基在《索拉里斯》拍摄现场它那冰冷的金属银光闪闪发亮,我发现埋在设备里的电灯泡微弱地闪烁或挥舞着红蓝绿的光束。而在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两个杜拉铝做的栏杆,上面挂着一个可以让摄像机在卫星基地内自由移动的小轮子。
塔可夫斯基一边带着我在现场逛,一边兴高采烈地解释,就像一个小男孩得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展示他心爱的玩具盒一样。和我同行的谢尔盖·邦达尔丘克(Sergei Bondarchuk)询问他关于这套玩具盒的造价,听到塔可夫斯基的回答时他惊得睁大了眼睛。投资是如此巨大,六亿日元,以至于让曾经执导过有着宏大战争场面的《战争与和平》的邦达尔丘克都大吃一惊。
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为什么对莫斯科电影公司的老板来说那是“一场伟大的战争”了。不过这也需要非凡的才华和超人的精力才能消耗这么巨大的投资。当他热情地带领我看着布景的时候,我尾随其后,凝视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直想着:“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塔可夫斯基在《索拉里斯》拍摄现场关于《索拉里斯》,我发现很多人抱怨它太长,但我不这么认为。他们特别觉得开幕时中对自然界的描述过于冗长,但在主角乘坐火箭进入宇宙的卫星基站后,这些层层剥离记忆般与地球自然的告别,将他们自己淹没在故事的最深处,它们几乎折磨着观者的灵魂,就像是一种对地球母亲自然无法抗拒的乡愁,类似于思乡之情。如果没有开篇这一段对美丽自然场景的舒缓漫长的介绍,你就无法让观众直接感受到被“囚禁”在卫星基站内的人们所怀有的走投无路的感觉。
当天夜里,我在莫斯科的一个试映室里第一次看到了这部电影。它很快就让我感到一阵心碎的痛苦,同时激发出一种尽快回到地球的强烈渴望。我们一直享受着科学的非凡进步,但它究竟会将人类引向何方?这部电影成功地勾起了我们灵魂深处的恐惧感。如果没有它的出现,科幻电影也不过是小菜一碟。
这些想法在我凝视屏幕的时候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塔可夫斯基在《索拉里斯》拍摄现场塔可夫斯基当时就和我在一起。他坐在试映室的角落里。当电影结束时,他站了起来,带着一点怯意得看着我。我对他说:“非常好。它让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塔可夫斯基腼腆地笑着,但很开心。之后我们在电影学院的餐厅里互敬着伏特加。平时不太喝酒的塔可夫斯基那天也喝了不少,他还快步进去关掉了餐厅里正在播放音乐的扬声器,开始声情并茂地唱起了《七武士》(Seven Samurai,1954)中的武士主题曲。
好像为了不甘示弱,我也和他一起唱了起来。
因为那一刻,我非常高兴地发现我就生活在地球上。
塔可夫斯基在《索拉里斯》拍摄现场《索拉里斯》让一个观众感受到了这一点,甚至只用这个简单的事实就能告诉我们它不是一部普通的科幻片。它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激起了我们灵魂深处的纯粹恐惧。而它是在塔可夫斯基深刻洞察力的完全掌控之下。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许许多多人类未知的事情:一个人独自去探索的宇宙深处;卫星基站出现的陌生访客;时光倒流;死而复生;令人不可思议的悬浮动感;空间站主角心目中的家是湿漉漉的浸泡在水里的。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用整个身体挤出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中蕴含的汗水和泪水。而最令我震惊的是在日本东京赤坂见附外景地的拍摄。通过对镜子的巧妙利用,他将车头灯和尾灯构成的灯河叠加放大,造就了一座复古画面的未来城市。《索拉里斯》的每一个镜头都见证了塔可夫斯基与生俱来的非凡才华。
塔可夫斯基在《索拉里斯》拍摄现场很多人都抱怨说塔可夫斯基的电影艰涩难懂,但我对此并不认同。他的电影恰恰表明了塔可夫斯基是多么的敏感。他在《索拉里斯》之后拍了另一部名为《镜子》(The Mirror,1975)的电影。《镜子》讲述了他童年时代的珍贵回忆,不过很多人说这部电影又是如此的令人费解,心神不宁。是的,乍一看,它确实在叙事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合乎理性的发展。但是我们必须了解到: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关于童年的记忆是不可能自主得以静态的、符合逻辑的方式进行安排的。
来自早期回忆的影像碎片经过粉碎破坏组成的奇特序列,给我们人生初期阶段带来了诗意。一旦你确信了这种真实性,你可能会觉得《镜子》是最通俗易懂的电影。但塔可夫斯基却保持着沉默,对此完全缄默不语。他的这种态度越发使我相信他的未来有着美好而又巨大的潜力。
对于那些准备解释自己电影一切的人来说,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原译文发于“迷影网Cinephilia”
导筒授权发布
原标题:《黑泽明谈塔可夫斯基和他的《索拉里斯》》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