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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罗庚、钱锺书、闻一多、沈从文 | 西南联大的那些老师们
1939年秋天,我去昆明报到。一来就觉着天气美好极了,真是碧空如洗,连北京都很少看见那么好的蓝天。在贵州,整天下雨没个完,几乎看不到晴天。云南虽然也下雨,可是雨过天晴,太阳出来非常漂亮,带着心情也美好极了。……
我现在也八十多岁了,回想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候,还是联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
当然,那也是物质生活非常艰苦的一段时期,可是幸福不等于物质生活,尤其不等于钱多,那美好又在哪里呢?……
新校舍只有一个院子,地方就那么一点,房子不多,住也在那里、上课也在那里,所以很多人都非常熟悉。包括那些理学院的老师,虽然并不一定交往,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吴有训、叶企孙,那是周培源、吴大猷,都是物理学的老前辈了。像数学系的华罗庚、陈省身,都是大名人,大家几乎天天见面的。而且还老听同学讲那些老师的小段子,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做学生的有时对老师也不大恭敬。记得刚入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跟我讲:“今年来了三个青年教师,才二十八岁,都是正教授。”不要说当时,就是今天怕也很少有,哪有二十几岁就做正教授的?一个钱锺书,一个华罗庚,还有一个许宝騄,都是刚回国。许宝騄搞统计学,据说非常了不起,属于世界级的权威,后来就在北大经济系,但我不懂统计学,不知其详。我还记得有人问:“华罗庚是谁?”有同学说:“就是那个瘸子。”华罗庚华罗庚那时候瘸得很厉害,不能直着走,有一条腿老在那儿画圆圈,抗战后到Illinois(伊利诺伊)大学教书,在美国治了一次才好一些。当时关于华罗庚的各种小道传说很多,听数学系的同学讲,他在班上净骂人,大家都说他对人过分苛刻,“人头儿差”。不过我想,这大概跟他的经历有关。华罗庚先天有两个条件很不利的,第一没有学历,连中学都没毕业,虽然刚从英国剑桥回来,可是也没拿到学位。现在也一样,非正途出身的人要吃亏很多。虽说钱锺书的学历也不高,像梁启超、王国维几位大师都没有学历,不要说博士,什么“士”都没有,但对于有些人来讲,“非正途”的阴影的确很难摆脱。第二,华罗庚有残疾,要出人头地就必须有非常特殊的才能,而且要远远超过别人。华先生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脑子非常灵活,那是别人比不了的地方,但另外一方面,竞争的激烈可能会对他产生影响。这是我的心理分析,也不知道对不对。
朱自清上面说的是理学院的老师,文学院的更是天天见面了。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罗常培、罗庸都是中文系的,我们都认得,当然他们对于学生就不一定都认得了。历史系至少陈寅恪、钱穆在那里,都是大师了。傅斯年也在,他是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长,但不教课,只是挂个名。还有雷海宗先生,后来在南开。像刘崇鋐先生、姚从吾先生,后来都去台湾了。
联大老师讲课绝对自由,讲什么、怎么讲全由教师自己掌握。比如中国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修课,听课的人多,钱穆、雷海宗两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内容也大不相同,可都是讲到宋代就结束了。《国史大纲》是钱穆当年的讲稿,学期末的时候,他说:“我这本书就要出了,宋代以后的你们自己去看。”再比如二年级必修的中国近代史,老师只从鸦片战争讲到戊戌变法,清朝灭亡、民国成立都没讲。实际上,中国近代史应该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20世纪40年代,正好一百年。可是老师只讲五十年,等于只讲了前一半。向达先生教印度史,两个学期只讲了印度和中国的关系,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我爱人上过北大陈受颐先生的西洋史,一年下来连古埃及多少王朝还没讲完。我记得冯友兰在回忆录里说,他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有位老先生讲中国古代哲学史,结果半年只讲到《周易》,连诸子百家都没涉及。可见当年的老师讲课多么随意,但我觉得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教师可以在课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不必照本宣科。
学术自由非常重要,或者说,学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不然每人发一本标准教科书,自己看去就是了。老师成了播音员,而且还没有播音员抑扬顿挫有味道,学生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启发。比如学习历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么周游列国等等,每本教科书上都有,根本用不着老师讲。而老师的作用正在于提出自己的见解,启发学生,与学生交流。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才十九岁,教政治学概论的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年轻教师周世逑,第一节课给我的印象就非常深。他问:“什么叫政治学?”政治学就是研究政治的学问,这是当然的了。那么,什么叫政治?孙中山有个经典定义:“政者,众人之事;治者,管理。”所以“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这是官方的经典定义。可我们那老师一上来就说:“这个定义是完全错误的。你们在食堂吃饭,有人管伙食账。你们借书,有人管借书条。你们考试,注册组要登记你们的成绩。这些都是众人之事,但它们是政治吗?”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怎么敢这么说?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有些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胡扯,甚至于骂人,但我非常喜欢听。因为那里有他的风格、他的兴趣,有他很多真正的思想。比如冯友兰在课堂上骂胡适,说:“胡适到二七年就完了,以后再没有东西了,也没起多大的作用。”这是教科书里看不出来的。
老师各讲各的见解,对于学生来讲,至少比死盯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学生思路开阔了,逐渐形成自己的判断,不一定非得同意老师的观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可以公开反对。记得有一次数学系考试,有个同学用了一种新的方法,可是数学系主任杨武之先生认为他做错了。这个同学就在学校里贴了一张小字报,说他去找杨武之,把杂志上的新解法拿给他看,认为自己的没有错。后来杨武之很不好意思,好像还辞掉了系主任的位子,或者请了一年病假,这是今天不能想象的了。
钱穆再比如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里面很多见解我不同意,不但现在不同意,当时就不同意。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总觉得那些东西非常之好。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对它不怎么美的另一面绝口不谈。我承认传统文化里确实有好东西,但并不像他讲的那么非常之好。人无完人,总有优点、缺点,文化也没有完美的,也有它很黑暗、很落后、很腐败的部分,比如血统论。封建时代科举考试的时候,要写三代履历,曾祖父、祖父、父亲必须三代清白。“王八戏子吹鼓手”,妓院的、唱戏的、搞演奏的都是贱民,凡这类出身的人都不准进入考场。这是传统文化里腐朽的部分,可是钱先生好像并没有正视它,讲的全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美好的部分,以为这才是中国命脉的寄托所在,这是他的局限。另外,钱先生是旧学出身,对世界史,特别是对近代世界的知识了解不够。可是在我看来,中国近代历史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参与了世界,而且不参与不行,也得硬把你拉进来。这时候,中国面临的最重要的任务是如何近代化,与近代世界合拍。所以闭关的政策行不通了,一定要开放,包括我们的思想认识,要有世界的眼光。钱先生对于这些似乎关注得不太够,也是他的欠缺——这是对前辈的妄论了。不过我以为,学术上不应该论资排辈,不然学生只局限在老师的圈子里,一代不如一代,那就没有进步了。
金岳霖再说几件小事。逻辑学那时候是必修,我上的是金岳霖先生的课。金先生讲得挺投入,不过我对逻辑一窍不通,虽然上了一年,也不知道学的是什么东西。只记得有一个湖北的同学,年纪很大了,课上总跟金先生辩论,来不来就说:“啊,金先生,您讲的是……”我们没那个水平,只能听他们两个人辩。我觉得这样挺好,有个学术气氛,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思想。如果什么都得听老师的,老师的话跟训令一样,那就不是学术了。还有一个理学院的同学,姓熊,他对所有物理学家的理论都不赞成,认为什么都是错的。周培源先生那时候教力学,这位熊同学每次一下课就跟周先生辩。周先生老骂他,说:“你根本就没懂!你连基本概念都没弄通!”可是这位同学总不依不饶,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听。因为我们下一堂课就在理学院边上,每次路过都看见他们站在院子里辩,都成南区教室的一景了。
其他名人的课,因为好奇,我也偶尔听听,比如外文系陈福田先生的西洋小说史。记得那一年外文系的男同学都调去做美军翻译官了,所以班上七八个全是女同学。男生一共两个,还都是去旁听的,我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杨振宁。陈先生是美国檀香山的华侨,清华外语系主任,他的英文比中文还好。但他的课只从17世纪《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笛福开始讲起,按现在的教学方案来说挺没章法的,不过这在当时没人管。而且陈先生对战局非常关注,后来还主持办翻译官的训练班,所以他上课不是先讲狄更斯、巴尔扎克的小说,而是一上来就把新加坡失守之类的战局情况分析一遍,内容也挺丰富的。
沈从文再比如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那个课人数很少,大概只有六七个人听,我旁听过几堂,并没有上全。沈先生讲课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觉得他真是一位文学家。不像我们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连不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如果把他的课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沈先生非常推崇《金瓶梅》,我现在印象还很深刻。《金瓶梅》过去被当作淫书,不是正经的小说,一直到民国以后都被禁止。可是沈先生非常欣赏这本书,认为对人情世态写得非常之深刻,《红楼梦》在很多地方都继承了《金瓶梅》的传统。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没有任何学历,连中学都没念过,并且当过兵。后来他到大学里教书,还成了教授,所以往往受学院派的白眼。记得有个同学跟我讲,刘文典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值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钱。”包括钱锺书,他在一篇小说里也骂过沈从文,说:有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可是他的经历丰富极了,好像几十年都干不过来。不知这是哪一篇文里说的,我都忘记了,可一看就知道是说沈从文。可惜我们现在看过去的人总是带着谅解的眼光,只看到融洽的一面,没有看到他们彼此之间相互轻视、看不起的那一面,没能把人与人之间的一些矛盾真正揭发出来。
刘文典大概是西南联大年纪最大的,听说他早年参加清朝末年同盟会,和孙中山一起在日本搞过革命,非常老资格。而且,他完全是旧文人放浪形骸的习气,一身破长衫上油迹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一副邋遢的样子。有一件事我想是真的。北伐时候刘文典是安徽大学校长,蒋介石到安徽时,照例要请当地的名流见面。蒋介石是很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可是刘文典挺干瘪的一个老头儿,还戴着副眼镜。蒋介石看他其貌不扬,问:“你就是刘文典吗?”他回了一句:“你就是蒋介石吗?”一下把蒋介石给惹恼了,把他抓了起来。后来经蔡元培、吴稚晖等等元老保释,才把他放出来。
刘先生当然非常有名了,而且派头大,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不来上课。比如有一年教温李诗,讲晚唐诗人温庭筠、李商隐,是门很偏僻的课,可是他十堂课总有七八堂都不来。偶尔高兴了来上一堂,讲的时候随便骂人,也挺有意思,然后下次课他又不来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的,当时像他这样的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他就是这个作风。后来因为出了点事,据说是接受了什么人赠的烟土,学校把他给解聘了,他就去了云南大学。抗战胜利以后,其他人都走了,刘文典却留在云南不出来。第一,云土好,刘文典吸鸦片烟,这在联大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云腿好,他喜欢吃云南的火腿,所以不走。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云居士”,解放后做了政协委员,1957年也弄了个右派。好多年前,云南大学教授、老学长李埏给我讲了一个刘文典的故事,挺好笑。反右的时候有人揭发刘文典,说他有一首黑诗,就拿出来念。诗的前面是一段序,说他有一个姬人非常可爱,怎么明媚、怎么窈窕,温存又体贴,总而言之好得不得了。可惜短命死矣,弄得他晚上十分感伤睡不着觉,于是写了一首诗怀念她。那诗写得确实缠绵悱恻、哀婉动人,怎么成黑诗了呢?揭发者说,刘文典根本就没这么一个姬人,实际上写的是他那杆烟枪。解放后不准抽大烟,他就只好怀念他那杆烟枪。
闻一多闻一多的《诗经》、《楚辞》,还有朱自清的课我也去听,不过朱先生讲课不行的,较为平淡。外文系卞之琳先生属于晚一辈的教师,作为诗人、作家,当时就非常有名了,可在学校里还不是正教授,讲课也不行。卞先生是江苏海门人,口音非常之重。我有一个同班同学上了一年卞先生的英文,回来就说:“卞先生的课呀,英文我听不懂,中文我也听不懂。”这一点我非常理解,因为我趴着窗户听过他的课。他那中文实在是难懂,我想他那么重的口音,英文发音也不会太好。不过,一个人说话是不是清楚和他的学识没有关系,这是两回事。我们一年级学英文都去听潘家洵的课,潘先生五四时候就翻译了易卜生的作品,教我们的时候总有五十来岁了。因为潘先生的专业课是语音学,所以他的发音非常标准,而且说得又慢又清楚,几乎每一个字都能听进去,我们都喜欢跑去听他的课。
钱锺书钱锺书先生名气大,我也跑去听。他的课基本都用英文讲,偶尔加一句中文。不过他有时似乎有点喜欢玄虚,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讲出来,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体会。所以非得很聪明的人才能够跟上他,笨的就对不上话了。
陈寅恪另外,当年清华四大导师里我赶上了陈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工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没有资格选这种专业课。陈先生的课正式上的人很少,大概就七八个。但是陈先生名气大,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到窗户那儿听,我也夹在其中。上课了,陈先生夹一个包袱进来,往桌上一放,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因为他对那些材料都非常熟悉,历历如数家珍,张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书中的哪一段,原话是什么什么。如果按照解放后的标准来说,没有任何教学大纲,完全是信口讲,他的那种教课方式是不够格的,但解放前允许这种讲法。陈先生说话有口音,讲得不是很精彩,不是靠口才取胜的那种教师。而且他讲的那些东西太专门了,引的古书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陈先生第二年就走了,本来是去英国任牛津大学的讲座。因为德国刚占领了法国,马上就要打过海,英国岌岌可危去不了了,只好留滞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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