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纪录片⑤｜林路：如何解读斯蒂芬•肖尔的快照文化

【编者按】

烈日下踏入上海复兴中路上一幢历史文化公寓，摄影学教授林路的书房就位于此。怀抱着对摄影传播极大的热情和责任感以及学术研究的动力驱使下，林路从80年代开始在海内外通过各类渠道收集、购买了大量摄影画册，现今藏书丰富程度可用字母A-Z分类排列。林路也曾出版摄影理论和技术专著百余本，对于中外摄影史的发展、勾连或者传承有着较为清晰的理论认知，能以通俗易懂的方式串联起摄影知识脉络。因此澎湃新闻视界栏目邀请林路老师作为书房系列的讲解人之一，口述分享他书房中一部分颇具价值和独特意义的摄影书籍。

随着上次林路老师口述梳理影响索斯摄影生涯的脉络后，这次将继续与我们讨论如何读懂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的快照文化。

斯蒂芬·肖尔，是一位以拍摄在美国日常场景和事物的图像以及在艺术摄影中对色彩的开拓性使用而闻名的摄影师。他的著作包括‘Uncommon Places’（1982）和‘American Surfaces’（1999）。

U.S. 97, South of Klamath Falls, Oregon, July 21, 1973

澎湃视界：高中时期因肖尔制作的一部电影与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结缘从而进入其工作室Factory，请问这段经历对他后期的创作有何影响？除了沃霍尔外还有谁影响了肖尔？

林路：年仅17岁的肖尔就已经开始为安迪沃霍尔拍摄照片，其中最重要的是受到了波普艺术的影响——使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变成每个人都能成名几分钟的艺术。在这种熏陶下，肖尔认为这些最平凡、世俗的东西反而是生活中最有价值的，他串联起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使之成为对社会的认知，并力图将其变成艺术，也可把这些归纳为泛影像在日常生活中的落点。

2nd Street, Ashland, Wisconsin, July 9, 1973

Peqi’in, Isrsael, September 22, 2009

肖尔10岁时就收到了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的画册，那时“美国图像”已经对肖尔产生了影响。当时还有一位关键人物是MoMA的摄影总监爱德华·史泰钦（Edward Steichen），史泰钦收购了3幅14岁肖尔的摄影作品，这种肯定对肖尔日后的发展有着很重要的价值。在谈论摄影史时，肖尔被称为“新彩色”摄影的三驾马车之一，其他两架马车威廉·艾格斯顿 （William Eggleston），乔尔·梅耶洛维兹（Joel Meyerowitz）与他之间也是相互影响的。他们曾有一段访谈，三人都称自己为“新彩色”摄影的先驱，虽然风格不完全一致，但皆通过各种渠道将彩色摄影的理念推广了出去，尤其是在艺术领域开创了使用彩色胶片拍摄日常的先河。

Amarillo, Texas, July 1972

West 3rd Street, Parkersburg, West Virginia, May 16, 1974

Gallatin County, Montana, August 2, 1983

澎湃视界：肖尔刚出版‘American Surfaces’时观众反响很差，一部分人认为十分无聊，一部分人则认为是因为没有读懂，请林老师谈谈如何解读肖尔的快照文化。

林路：其实到今天也有许多人不喜欢肖尔的作品，或者说即便看懂了也说看不懂，但肖尔希望的是通过快照把美国流行文化以碎片化的方式整合起来。肖尔自己曾说过“我感兴趣的一件事是，在一种相当自觉的状态下看世界、与之交流，充分体验，我认为这种体验更多通过和日常瞬间的对话才得以经历。要用力地去体验日常生活，而不是对戏剧化的事物发生兴趣。”因我们日常观看的多为戏剧化的照片，许多摄影大师比如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决定性瞬间”摄影美学观念下有着超现实超体验的感觉，让观众觉得过瘾好看。久而久之，在这种习惯下肯定难以理解肖尔的作品，甚至觉得自己也能拍，但回头想想，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是因为肖尔通过这种快照模式定义了一个新的理念——凭借直觉和灵感从日常中找到有价值的空间，肖尔也说过“我希望他们看上去是最精彩的快照”。即便许多人都认为肖尔的作品是无聊和平淡的，但在特定的文化历史时期，他依旧对定义美国文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澎湃视界：肖尔的两部代表作‘American Surfaces’与‘Uncommon Places’一本是小型相机作品，一本是大画幅作品，一本侧重在事物，一本侧重在场景，请林老师来解读一下其中创作的重叠和不同？如果作为初学者应该如何来阅读？

林路：从表面上看可能差异比较大，前期的快照是比较短暂的，后期的是漫长的。前者是以旅游观光者的身份，走到哪里拍到哪里，因是日常空间，并使用的小型相机，画面构图看起来是随手拈来的，但不等同于肖尔对画面的构成不感兴趣。这些细碎的物品之间已经有了构成的概念，肖尔将平淡琐碎的生活推向了顶峰。随着后期的创作，看起来是使用大画幅相机拍摄街景风景，美国建筑为主，其实是将早期在日常细节中敏锐的发现能力借助整合的空间放在一块，画面上同样有许多细小的，琐碎的，令人目眩的细节，是延续了他过去快照美学的综合和提炼的结果。肖尔经常说到，我在拍摄的时候不是在进行构图，而是在构成，这其间有一个非常大的差异。在肖尔实际拍摄时，他通常会在这个场景里等待很长时间，甚至一整天的时间，第二还会在同样的地方寻找更好的展示方式。肖尔拍摄时观察寻找细节的互相关系，而这种关系就是他说的构成，为他的作品带来了全新的体验，我们也可把这种构成看作是透明的，观众能够穿过构成看到他的内里的张力，体验到现场空间里他的心理感受。

American Surfaces 系列, 1972

American Surfaces 系列, 1972

U.S. 10, Post Falls, Idaho, August 25, 1974

Uncommon Places 系列，俄亥俄，1973

澎湃视界：请林老师分别解读一下两本书中的代表作。

Uncommon Places 系列，夏日代理商，1971

林路：当年在旅途上，肖尔对日常碎片感兴趣，多为生活细节观察的记录。图上的橱窗像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器皿，上面挂着一个时钟，整个画面为观众呈现了一个美国特定时期生存的样本，这些细节放在一起穿透里美国表面的生存空间。相较于其他照片，此张用严谨的方式将它框架起来了，也可联想到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所构成的对现实生活绘画语言的关系。肖尔拍摄的日常也能归纳成一种经典，能通过照片感受到多样化的景观，对社会生活的认知。

Room 125, Westbank Motel, Idaho Falls, Idaho, July 18, 1973

在美国进行公路旅行时，许多人模仿肖尔拍过类似的图片：躺在旅馆的床上，两只脚翘起来，墙上的电视机和桌上的旅行箱，窗户的白光，非常的宁静，但是又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暗示。这种拍摄方式让人想到李·弗里德兰（Lee Friedlander）他经常在旅途中拍摄电视机，每每到一个旅馆就拍，将它们连结成系列。这张图片看起来是随手而拍，但整个画面的经营结构来看也是有肖尔内在的逻辑和空间感在里面。

Breakfast, Trail’s End Restaurant, Kanab, Utah, August 10, 1973

这是一幅肖尔在旅馆吃早餐的画面，其构图呈对角线，有着令人思考的空间。肖尔作为“新彩色”摄影的代表人物，有凝固色彩的感觉，仿佛画面上弥漫着奶油的香味，让人愉悦。马丁·帕尔（Martin Parr）后来拍摄大量的食物的图片，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肖尔的影响，但马丁并不承认这一点，他提出了“新彩色”摄影的起源说，认为三驾马车的彩色摄影先驱应该发源于欧洲，他列举出许多在欧洲比他们更早的彩色摄影师的作品，但不可回避肖尔对他们的影响。

West Fifteenth Street and Vine Street, Cincinnati, Ohio, May 15, 1974

这是一张70年代在芝加哥街头的图片，同时期美国西部摄影家比如李·弗里德兰德对于都市街景都有着同样的表达。画面上人类视觉的标志构成，电线杆，路灯，广告牌等所有的都市的语言。尽管是拍街景，肖尔对于瞬间的把握也非常有意思，画面上经过路面的人与对面而来的人，展现着肖尔对街景全方位的感知，将构成里面加入了各种各样的细节。

左：Beverly Boulevard and La Brea Avenue, Los Angeles, California, June 22, 1975 右：Beverly Boulevard and La Brea Avenue, Los Angeles, California, June 21, 1975

可以看到左右两张图片为同一街景，一张为21号拍摄的，一张是22号。肖尔在前一天拍摄时已经等待了大半天，在画面的经营上出现了中国摄影师不喜欢拍摄且最后会去掉的广告牌，电线杆，路灯等，但这是属于肖尔独特的画面构成。第二天他还没有满足对这片街景的发现，因此他又在另一个角度，以新的认知进行了拍摄。第一张作品比较庄严宏大，第二张则有着散漫，密集的元素，一张一合，构成了对现场认知的空间。肖尔构成的厉害的地方在于可以看到一个摄影师的立场和观点，表面上构成的但内里是一个透明的空间，观众可穿透画面看到摄影师发散性的思维。

澎湃视界：请林老师分享一下对于肖尔在Instagram上的手机拍摄的快照的想法。

林路：肖尔手机拍摄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没有逃脱出曾经两种拍摄模式的汇聚。题材本身来说，手机的拍摄更接近于最初‘American Surfaces’的快照，即日常无聊的空间构成，记录肖尔遇见的看到的视觉场景。有时候他也会将手机的作为大画幅相机来使用，比如下图中绝对经典的构成模式，即是日常的，又是构成目光的一种可能性，都为我们带来了他对于生活的观察。

其实变化最大的是他在人物肖像上的拍摄，早期肖尔美国快照的人物一般都是居中的，正面面对镜头，有一种对话式的空间。但手机拍摄的人物好像始终在走出画面的感觉，特别满。说明他心理上和人物的对话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肖尔也拍了许多风景照，在他的回顾展里也可看到有段时间他拍摄了许多黑白自然景观，石头，草和废墟的空间，这些在他的Instagram里也同样呈现了，不过这里的自然景观有点看不出肖尔的风格，反而有点像发烧友的空间构成。

过去的拍摄习惯还在影响着肖尔，但通过社交媒体平台以手机拍摄展现了他对影像认知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