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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章汝奭辞世三周年:一部无法卒读的宝典
文化老人、书法家章汝奭先生(1927-2017)以其学养与蝇头小楷在海内外享有盛名,2020年9月7日是他辞世三周年。“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特刊发吴鸿清与谷川雅夫撰写的忆念文章。
章汝奭先生生前曾为澎湃新闻撰写大量书论及艺术鉴赏文章。对于书法,章汝奭先生曾说:“过去就没有‘书法家’三个字,我对书法的痴迷是因为对中国文化的痴迷,一个人,首先必然是道德、文章,然后‘行有余力再治文’,如此,其身后的墨迹才可以为世所宝。”
章汝奭先生(1927-2017)在书房
一部永远无法卒读的宝典
文/吴鸿清
2017年9月7日,半夜醒来,毫无睡意。起床,上网,突然看到白谦慎兄的文章《记与恩师章汝奭先生的最后一次会面》,章老师走了……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我,我只知道,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向章老师请教,和章老师畅谈了。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惊闻章汝奭先生仙逝,不胜震悼!与先生交往卅余年,先生高风,惟此十六字当之。丁酉七月十八吴鸿清敬挽。”这是我当时写下的,也是我和章老师交往的感受。
我和章老师的交往有三十多年了。1985年秋,我在中央广播电视大学负责筹备书法课,白谦慎先生推荐章老师讲小楷和书法鉴赏,我就给章老师写信,请章老师担任主讲老师,书信往还,是我们交往的主要方式。章老师的信,多是用毛笔写的,有时还会另赐我墨宝。报刊上发表的诗文,章老师也会把复印件寄给我。遗憾的是,2006年我到甘谷办伏羲班之后,就没有再通信了,只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打电话给老师问安。
章汝奭先生书法
我第一次拜访章老师是在1986年的夏天的一个上午,在古北路530弄那间小小的房子里,听章老师谈书法和书法鉴赏。房间的摆设很简单,我印象最深的是墙上贴着一副还没装裱的对联,“身无长物唯纸笔,室有余香淡墨痕”,古色古香的纸,颜体风格的大字,厚重自不待言,有些方笔很夺目,字更显得刚健有力,很耐看。章老师从“钟王”的高明谈到文征明的尖薄、吴宽的抗肩,从时下书法的缺少文化,谈到他退出书法家协会的事情,“他们根本不懂书法。俗!俗不可耐!我羞与此辈为伍。”
中午饭是在章老师家里吃的,饭菜摆上来以后,师母觉得还要做个汤。我说我不爱喝汤,师母以为我客气,一定要做汤。汤做好以后,我也没喝,只是用开水把菜汁兑着喝了。章老师和师母看我这么不拘一格,谈话就更无拘无束了。从此以后,我到上海,只要时间允许,第一件事,就是拜望章老师,听章老师畅谈人生的经历、诗文心得、书画鉴赏,当然也少不了对世事的看法。师母在时,每当章老师慨叹抨击世风日下的时候,都会微笑着提醒,“汝奭,你少说两句吧”,这时章老师就会挥挥手,“不说了,不说了”。
虽然我和章老师交往三十多年,但对章老师的经历了解并不多,只是从章老师谈话中零星知道,老人家是世家出身,家里原来收藏很多,后来多变卖维持生活了。读了《临风听蝉》才知道,我和章老师还是校友,章老师是北京育英学校毕业的,我上大学之前工作过的北京六十五中,就是育英学校的高中部分出来的。在《临风听蝉》中,我才比较全面地了解了章老师坎壈蹭蹬的经历,正是这坎壈蹭蹬的经历和他所受的教育相融合,不仅使他的诗文书法以鲜明的风格独行于世,也使他对古代诗文的理解与众不同。
章汝奭先生书法题签
章汝奭先生自书悼妻诗
大约1998年冬,我拜访章老师的时候,章老师和我谈起了对古代诗词的理解问题。他说:现在很多人对诗词的理解都是错的,包括一些鉴赏辞典教材上的解释。比如杜甫的《春夜喜雨》,都说是表现了杜甫欣喜的心情。完全错了!这首诗表现的是杜甫在很困苦的情况下,希望能得到朋友帮助的心情。“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在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是最好的帮助。“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帮助不是居高临下,不是嗟来之食,而是充分考虑到对方的自尊。“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说的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章老师说,这是他被下放到梅山劳动的时候领悟到的。在梅山,每天劳动完之后,就读书写字。写字没有大的地方,就在小方凳上写小楷,那时候,真希望有谁能来帮助一把。有一天夜里写字,突然冒出了这首诗,这才知道,杜甫这首诗表达的是什么。我听了以后很惊讶。北京中山公园有“来今雨轩”,我知道,“旧雨”、“今雨”指的是老朋友、新朋友,但对这样解释《春夜喜雨》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心里不免半信半疑:之前对此诗的所有解释无一不是“欣喜”,难道都错了吗?回京以后,我读了杜甫在《春夜喜雨》时期的写的诗,《江村》中“但有故人供禄米, 微躯此外更何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杜甫在这些诗句中描述的生活窘迫凄楚的情景,使我信服了章老师的解释。如果没有生活的经历,是很难理解诗的真意的。章老师在《谈谈旧体诗词的欣赏和创作》中有更细致的分析:“《春夜喜雨》颔联‘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粗看起来只不过是春夜的雨淅淅沥沥,在农事上正需水灌溉的时候,下了这场恰逢其时的好雨,诗人关心农民,然而诗人的情怀又岂止于此?!这里的‘潜’字、‘细’字寓有深意。我们有时也会碰到这样的人和事。就有这样的人――帮了人家的忙,却不让人知道,这真是一种了不起的情操!而杜甫一生潦倒,又有着一身傲骨,他是多么希望有这样的人能帮他一把啊!而古人在诠释这两句时只说‘格物入微’,岂不是太浅薄了?!”章老师还谈到对杜甫《水槛遣心二首》误解,一般都解释为“歌咏自然景物”,表现的是诗人离开尘嚣的“闲适心情”,这完全是不懂诗词的曲解,如果了解杜甫平生及其追求,就会知道这两首在杜甫诗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它绝不是什么歌咏自然景物的“小诗”,表现的也是心中深深的委屈哀怨。在我的心中,章老师古诗文的创作的水平当代罕有其匹,他对“潜”字、“细”字深意的挖掘,对《水槛遣心二首》的解读更显示出章老师深厚的古诗修养和造诣,这是少有人能达到的。由此我坚信,没有生活的冶炼,是不可能真正理解古诗文的。教学上更应该是“述而不作”,与其从字面上浅薄甚至错误地解释,不如让学生自己读,自己查找资料,尤其是不同的解释,自己讨论探求。这对培养学生的学习研究能力有重要的意义。当然,这和 “以理解为出发点”的现代教育是格格不入的,因此恢复起来也不容易。
2003年初我途经上海拜访章老师的时候,章老师跟我谈起了古文,他说,从小背了很多古文,现在体会到有十篇古文对人生最有帮助,就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贾谊的《过秦论上》、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杜牧的《阿房宫赋》、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章老师兴致勃勃地背了起来,边背边讲这些古文为什么好。因为我一直准备做小学基础教育的改革,所以就建议章老师写一篇文章,讲讲这十篇古文,以后可以让学生好好学习。“非典”期间,收到了章老师的寄来的墨宝《十至文论》,章老师把十篇文章分为三类:“一曰:亲亲仁民;二曰:晓谕人生;三曰:教忠教孝。愚以为读书在于明理,若能解此三端,当能立身行世而托于君子之林。”我感到,这就是《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生动诠释。章老师在文章中说:“自问此生历经坎壈蹭蹬,而能不污行止者,实有得于此,用撰是文,愿吾之后人能继我志,熟读之而弗辍。”“今虽以届迟暮之年,触目所及,物华犹扰,第初衷未泯,故不揣进退,秉笔直书,拳拳此心,深望儿孙鉴之。”蛰居的日子里,每天诵读,感受着老人家的拳拳之心。
章汝奭先生书法题签
章老师在我心中是个迷。他的专业是外贸,担任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关教材的编委,但传统文化的功底十分深厚。接触时间越长,越觉得章老师的为人和学识才艺如高山,望不到顶,如大海,望不到边,如深渊,探不到底。我知道章老师小学虽然在学校读书,但家里专门请了老师来家里教古代诗文,他的童子功就是那个时候练就的,所以很想详尽地了解一下。2014年5月我到上海介绍伏羲班,和朋友一起拜访章老师的时候,想请章老师做个口述历史,谈谈小时候所受的教育。章老师摆摆手,说:“没意思。”我知道章老师的性格,就没再坚持。章老师走了,犹如一部合上的宝典,无法卒读,这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忆章汝奭先生
文/谷川雅夫
从1984年迄1996年,在这旅居京华的一纪之间,我先后待过中央美术学院(1986至1987年)、外交学院(1988至1993年)与北京旅游学院(1994至1996年)等处。犹记1992年11月7日,当时,我任教于外交学院,在北京的王玉池先生府上,初次与章先生的作品邂逅。那是一件书写《前后赤壁赋》的蝇头小楷作品,在这件作品之后,章先生题了大意为“人皆以己书为工艺之作,遂不欲书之”的款识。那完美的小楷,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在之后的11月16日日记栏中,也因而有“想拜会章先生,向他请益”的记录。
后来,与中国友人吴鸿清氏多所互动,在彼介绍之下,始得拜访章先生位于上海古北路的寓所。虽然我具备基本的汉语沟通能力,然而,先生一眼便识破我浅薄的中国古典文学、诗词基础,当下为我句读韩愈、欧阳修的名文,并要我朗诵,同时一脸愤然地告诫我:“单单只有书法,而不会作诗,是不行的。中国所谓的书法家,多半是这样子的人。”一语道破时下的窘况。当我出示日本江户时代书法家丹羽盘桓子的小楷作品时,先生回以“非常精彩的子昂书风”,赞不绝口。因为先生的一席话,让身为日本人的我,重新检视日本书法,也成为我日后步入日本书法史研究的一个契机。
章汝奭先生生前所书的自挽联“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儿曹整顿乾坤”
2000年以后,我负责编辑的日本《金石书学》杂志,每一号以“中国的当代书法家”为题,连载介绍中国书法家生平及作品,第三号即以章先生为专号,向日本书法界介绍章先生。当时,以先生的蝇头小楷《金刚经》为图版,原寸印刷上梓,而日本精湛的印刷技术,重现了先生作品的神采。访问先生时,先生发下豪语道:“此作品即便放在右军的时代,一点也不失色。”非常自得。同时,先生以有笔误为由,将其略有误字的大作赐颁于我,对于晚辈的激励与提携,由此可见。此作品是我学书历程上的一大精神支柱,也是我的习字模板,珍重至今。当然,章先生所擅长者,绝不止于小楷。在此后白谦慎兄所惠赠的章先生作品集中,即有许多大字作品。想起2000年拜访章先生之际,章先生亦曾说过写大字的计划,而言出必行,不知老之将至的性格,也是我所敬慕的。
如今,哲人日萎,先生已离我们而去,然而,先生给予我的砥砺与激励,却依然深植我心。希望日后与先生相会时,至少能让先生夸奖一句:“很认真学习。”为此,在接下来的研究进程,我应更加奋发,以慰先生在天之灵!安息吧,章先生!
章汝奭先生
即将出版的《几许清气——章汝奭先生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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