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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电影新浪潮:创造一种全新语言的野心
在过去几年,南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开始作为中国电影创作的一个重要场域登上舞台。
从潮湿迷醉的黔东南出发,毕赣的《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陆庆屹的《四个春天》、饶晓志的《无名之辈》,纷纷将镜头对准贵州社会生活中的小人物。神秘主义、亲情回忆、人性幽微……南方的梦境成就一种风格。
沿着亚热带季风,抵达更温婉的江南。从仇晟《郊区的鸟》、祝新的《漫游》到顾晓刚的《春江水暖》,运河、湖泊、富春江,以杭州为中心的新南方影像,水系相通。
而远在内陆的华中、川渝地区的电影创作,《南方车站的聚会》《火锅英雄》等则呈现出另一种辛辣生猛。
相似的气压与风向,不等的水量与流速,共同营造一种全新的南方电影浪潮。
“南方”在电影创作里有什么象征意义?有哪些值得关注的南方新电影?这些南方新电影有什么共性和不同?
关于“南方电影新浪潮”,我们都有许多期待和想象。8月的大方live,我们请来了影评人余雅琴,和我们聊了聊这些年涌现的南方电影。
媒体人,影评人,策展人。“瓢虫映像”(Pure Movies)理事会成员。第14届FIRST青年影展剧情片单元初选评委。
如何理解“南方电影”这个概念?
首先,电影里的“南方”是一个地域概念——这部电影发生在南方或者和南方有关。其次,电影里的“南方”还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在不同的文化里面,南方都有一个比较相似的象征。北半球的人提起南方的时候,都会想到炎热、想到海、度假,也可能会想到边陲,想到一些与日常和传统不同的概念。
从这些概念引申出来的情欲、叛逆、异域、不同于主流,也是“南方电影”的一个特色。相对于传统保守的北方,南方代表着一种进步,一种先锋,一种另类性(alternative)的精神气质。这在中国电影里面尤其明显。
此外,南方可能还代表着一丝神秘、一种传说、一场梦境、一些超越现实的东西。
毕赣的《路边野餐》是一部很典型的南方电影。毕赣用了很多梦境来表达对家乡的情感。他对于自己家乡的书写是非现实主义的。而在刁亦男导演的《南方车站的聚会》里,南方代表着秩序之外的法外之地。
所以,我心目中的南方电影,应该要有实验性和先锋性,是带着颜色、温度和湿度的。
南方在电影创作里还有什么象征意义?
对中国来说,上海是最早的电影中心,诞生了所谓的“海派电影”。后来,中国电影的重心转移到了北京,“京派电影”或者说以北方文化为核心的电影可能就成为了主流。
改革开放后,南方渐渐被纳入中国导演的视野,第四代谢飞导演拍过《湘女萧萧》。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南方其实代表着经济繁荣,也代表着由此而来的道德堕落,具有比较复杂的况味。
此后,中国第六代导演的崛起,让中国南方的一些独特性被挖掘出来。直到现在,像王小帅、贾樟柯等导演的电影里也有一个意象就是“南下”,那里代表着一种新的可能性。
这其实也与改革开放后南方的经济发展有关。邓小平南巡讲话后,南方彻底形成了一个和北方截然不同的概念,出现了南北文化上的对立:南方代表经济繁荣;而北方代表权力中心,代表秩序和传统。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南方有很多不同于北方的象征意义。章明的《巫山云雨》是比较早表达南方的电影。他的电影围绕三峡地区的特殊风光以及当地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关系进行表达。
娄烨的《苏州河》则是一个发生在上海的爱情故事,有对上海这座城市独特景观和城市空间的描摹。这部电影的重点是城市化之后的人际关系和情感问题。
南方电影渐渐产生了和北方电影不同的气质,这和中国的发展息息相关。南方经济发达,加剧了人口流动,这个过程里就会发生不平等,发生情感的变化,各种传奇也就出现了。当然也滋生了更多的犯罪和逃亡。
比如在过去的很多电影里,男女主角犯了事就跑去南方,男女主角不满足于现状也会跑去南方。南方好像成为了一个让人向往却又充满危险、充满不确定性的地方。
除此之外,云南、贵州这些地方,因为有很多的少数民族,所以有很强的异域感和边疆感。一些电影会利用少数民族这个特点和特殊的风土人情来制造一些视觉景观和戏剧性。
这些导演,无论是对南方这片土地的热爱,还是对南方这片土地的再挖掘,都带有一些神秘的色彩。所以整个南方形成了一个和北方,比如北京和内蒙,完全不一样的对立状态。
这个现象和中国文化也有很大的关系。中国自古以来的主要政权基本都在北方。南方相对而言和政治不那么相关。因此,南方会有各种各样主流之外的东西。南方似乎没那么注重伦理教化,也没那么注重秩序。
不同时期的电影提到南方,会有不同的态度。最早的时候,大家会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危险。这几年提到南方,大家会有新的认识,认为南方是迷人的。这和人口流动有很大的关系。
今天是一个人口高度流动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再具有过去那种强烈的家乡概念,不再那么强调自己来自北方或南方。所以,今天我们提到南方电影的时候,“南方”不再表着一种未知,一种不安全,它更代表着一种先锋的姿态。
有哪些值得关注的南方新电影?
很多人都很喜欢毕赣导演的作品。他的《路边野餐》,很典型地将贵州的风土人情和地貌特征进行了充分的展现,让我们在视觉上重新发现了贵州这片土地。对于很多北方人来说,他们可能第一次看到这样神秘的南方。整部电影的情绪和南方那种潮湿的气质也非常契合。
毕赣把他的第二部作品《地球最后的夜晚》,依然放在自己的家乡去表现。在这部作品里,他进行了更大胆、更先锋的尝试。这种2D加3D的拍摄方式,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所以南方电影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先锋性——要有不同于传统的东西。
毕赣的两部作品,当然有很多其他值得探讨的地方,但他在形式上的探索,是符合我心目中南方电影的意味的。
关于岭南的电影,我们过去熟悉的粤语电影主要是香港电影。这些年也渐渐地涌现了一些大陆地区拍摄的粤语片。我比较喜欢的一部内地粤语电影是黄梓导演的《慕伶,一鸣,伟明》。慕伶、一鸣、伟明其实是一家三口人的名字。这部电影讲述了这个家庭在父亲患绝症后,如何面对各自生活的故事。
这部电影展现了广州的城市面貌,对家庭伦理和青年人的成长都有自己独特的思考。这是一部值得慢慢体味的粤语电影。在我们的院线里,其实很少有机会可以看到这种纯正的粤语电影。这部电影展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北方家庭的生活模式。
江浙地区的电影比较丰富。这些年大家可以在媒体上经常看到“杭州新浪潮”。很多优秀的年轻导演都出自江浙地区。比如最近讨论比较多的顾晓刚的《春江水暖》。这也是一部具有探索性的作品。顾晓刚是富阳人。富阳这个地区曾经有一幅非常有名的画作,就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顾晓刚认为可以借鉴《富春山居图》中呈现的中国画的美学,来拍摄一个关于家庭的故事。《春江水暖》中的很多演员都是顾晓刚的家人和亲戚朋友,这种方式是一个很好的尝试。
这部电影被很多人称赞。导演将我们熟悉的西方式的长镜头和中国美学进行了嫁接,采用了一种中国卷轴美学的方式来展开这部电影的叙事。可以看得出来,《春江水暖》努力尝试在内容和形式之间寻找一种平衡,是一部有野心的电影。
这些都是近年来比较有代表性的南方电影。这两位导演既有对自己家乡深沉而饱满的情感,又在电影语言上有所开拓。
这些南方新电影有什么共性?
先谈一下我心目中的共性。出现“南方电影”这样的概念,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今天的电影依托于新技术和新资本,逐渐打破了过去北京作为绝对中心的垄断地位,以及电影市场的话语权。
地方意识开始在各地的电影创作当中崛起。来自地方的创作者,都不想再讲同一种故事。他们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想通过电影这种方式去表达自己独特的经验,去展现自己的乡土情感。
这样的愿望在过去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在过去,拍电影比较贵,门槛高,是少数人的“特权”。如今各项技术便利给年轻导演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当然,作为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地区,中国南方的经济繁荣或者说巨大的人口流动让这群电影人,在物质上或经验上,获得了一定的滋养。他们有更好的条件和学习机会,可以去认识了解电影。这也是出现“南方电影”的一个前提。
南方电影的共性在于,这个命名背后,有一种非常真实的情绪和一种非常迫切的心态——希望能够去中心化,希望可以表达自我。正是这样的心态催生了南方电影的“先锋性”。因为只有这种先锋性才可以对传统电影进行一个强烈的反叛。这些南方新电影,的确或多或少,在技术层面或者叙事层面上,都有一种革新的倾向。
这些南方新电影有什么差异性?
其实南方是一个很大的区域,不同地方的创作因为不同的文化背景,会产生非常不一样的特点。
大家最熟悉的南方电影其实是上海电影。上海是中国城市化最发达的一个地区。很多上海电影展现的主题都是关于城市的议题。过去很多学者,认为上海和香港是“双城记”。很多上海电影会挖掘关于城市的主题,比如人在城市中的孤独,在城市中的际遇等。
还有一种上海电影以民国为背景,将上海的历史作为一种景观,讲述关于上海的传奇。这类电影可能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一种南方电影。
除此之外,有一些南方电影是围绕云南、贵州展开的。在以毕赣《路边野餐》为代表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这个地方的神秘性。《路边野餐》的叙事在现实和虚构之间来回交织。这个地方山多、水多、雾多,毕赣非常好地利用了地域特点,讲述了一个自己心中构建出来的,虚实交加的浪漫故事。在我看来,神秘就是云贵的特点。
岭南地区的电影又是另外一个景观,一方面,广州是中国的改革开放的桥头堡,代表经济的高度繁荣。说起广州,大家就会想到很多生意人。娄烨最新的作品《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就是以广州为背景拍摄的一个犯罪题材的电影。似乎广州有了高度繁荣的经济后,就会产生一些罪恶,比如拆迁纠纷、阴谋和爱情纠葛等。这大概是广州这个城市或者关于这个城市的电影带给人的一个直观印象。高鸣的《回南天》里,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就与深圳的拆迁有关。这部电影展现了白石州这个著名的城中村。李睿珺的《路过未来》也同样关注到深圳白石洲。岭南地区的很多导演都会关注到城市化的扩张所带来的一些社会问题以及人的困惑。
此外,这个地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家庭和宗族观念,所以在这个前提下,有了黄梓导演的《慕伶,一鸣,伟明》。这部电影是在处理家庭关系。更典型一点的,出生在阳江的杨平道导演拍摄的《生命的河流》《家谱》等作品甚至具有了人类学研究的意义。它们都细致地展现了岭南地区的风俗和人们的家庭观念等。
在《南方车站的聚会》里,南方代表的是犯罪,是法外之地。这个电影发生在武汉。武汉虽然位于中国中部,但在我们的概念里,它属于文化上的南方。在这样一个“江城”,南来北往的江湖上人特别多。因此,这是一个关于犯罪题材的电影。
重庆是这些年特别受到导演喜欢的城市。作为山城,它特殊的地貌特征,产生了非常魔幻的视觉效果,或者说有点科幻感。因此重庆很适合作为电影的外景地。《少年的你》就是在重庆拍摄的,我对其中周冬雨饰演的角色东躲西藏的印象很深,重庆的城市空间帮了大忙。
与此同时,重庆的市井文化也很值得研究。在类型电影《火锅英雄》里,犯罪故事和重庆景观融合得比较成功。我觉得重庆很适合类型片。前几年重庆一直在打黑,所以重庆这座城市的黑色电影、犯罪电影相对比较多。
至于杭州新浪潮这一拨导演的作品,比如仇晟的《郊区的鸟》、郑陆心源的《她房间里的云》,很难去概括主题上的共性。但可以看到杭州的这批导演都非常注重形式上的创新。这批导演他们的“迷影”特性是非常强烈的。他们非常喜欢电影,对电影史非常熟悉。因此他们的电影中有一种很强烈的野心,他们想创造一种新的电影语言。
“南方”从哪些方面影响和塑造了这些新电影?
这个问题可以从两方面来回答。作为一个地理上的概念,南方从自己的地域特色、风土人情以及各具特点的景观影响和塑造了这些新电影。
电影是一种视觉艺术,因此它需要美丽奇特的景色和特别的场景,去构建电影的视觉美感。南方是一个非常大的概念。每个地区都有值得被拍进电影的地方。这些独特的风景、独特的民俗、独特的人情,都给南方新电影带来了视觉上的表现力和冲击力。
为什么这么多导演喜欢选择重庆这样的地方拍电影?因为这样一个城市,与我们熟悉的北方城市的一马平川和阔达,是不一样的。它有丰富的,值得挖掘的视觉财富。这些视觉财富很适合和电影主题相结合,来展现电影里的故事。
贵州凯里,因为毕赣的电影成为了一个热门的旅游景点。这说明电影可以让我们重新发现一个地方。地域的美,地域的特色,成为了电影的一部分,参与进了电影的叙事中。
但更为重要的,除了地域上的意义,“南方”是如何影响电影的?“南方”作为一种象征。它代表着异域感,代表着先锋性,代表着与主流的对抗、与主流的不同。
南方电影会成为一股新浪潮吗?
近些年来的确有很多的年轻导演,他们来自南方,他们拍出的电影也在表现南方,甚至他们已经不在北京生活,而是选择生活在南方。从创作的数量,还有导演的人数来说,它已经形成了一股新势力,一股类似于法国新浪潮的风潮。那么这样命名,我觉得也是非常合理的。
但南方电影究竟是不是一股“新浪潮”,取决于我们如何定义“新浪潮”。如果你把它看作电影史上的一股革新力量,那我觉得现在可能还没有达到,像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或新好莱坞那么强势的,具有颠覆性的创作现象。
其实绝大多数的南方电影,还有拍摄南方电影的这些导演,都比较年轻。他们的创作相对来说比较青涩。我们可以在这些电影中看到一股相当大的潜力。在未来,这股潜力可能是改变中国电影品相的一股非常重要的力量。但就目前出现的作品来说,这股力量才刚刚开始形成。
因为在市场上面,真正有票房号召力,具有表现力的,还不是这群年轻的导演。他们现在还在事业的初创期,需要我们去特别关注,然后持续观察。
另外,“新浪潮”,其实带有一个很强的颠覆上一代创作的内在要求。目前来看这一代导演的成长过程里,他们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触到国内外前辈的优秀创作,并且吸取了很多营养。所以我看到的更多还是模仿和学习,而不是颠覆。因为也很难说这是一股具有颠覆和革新意义的“新浪潮”。
但我承认今天的南方电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电影现象,这群导演是不容忽视的一个创作群体。虽然很难总结这群导演的作品之间的共性,但他们对于电影的热爱,对于表达自我的冲动,以及对于地域意识的自觉都是一致的。
我个人对于南方新电影的期待,当然是希望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出现,导演始终还是拿作品来说话的。那怎么样才能有更好的作品出现呢?我觉得人才本身是一个方面,但纵观历史上的新电影运动,外部环境的支持也很重要。与其说我是对南方新电影有期待,不如说我对能够有一个更好的创作环境和创作氛围有所期待。
像之前提到的很多导演的作品其实很难被看到。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有相应的政策来支持他们的创作,比如说艺术院线的建立,比如说青年导演的扶持计划。这些支持可以让有才华的导演走得更远。
只有在他们能拥有一个更好的创作环境的时候,我们才可以说,南方新电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股真正的新浪潮,可以成为中国电影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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