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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侠的人生七年

2020-09-03 11: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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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新闻客户端 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

 

《双喜村往事》纪录短片完整版

庭审一早,陕西省安康市下起小雨,李思侠的二姐李思英在法院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向安康中院的庭审视频旁听室。

一辆法院的车开过来。一个穿白色防护服的女人被两名法警搀扶着从车上走下来。她脸上挂着白口罩,脚上套着蓝鞋套,身体佝偻着。

李思英喊:“思侠!”

李思侠转过头望向二姐,摇了摇头,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天是2020年6月9日,当日,“李思侠案”二审在安康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上午和下午的庭审持续了5个多小时,李思侠一直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   

 

2018年9月17日,阴历八月初八,早上9点多,李思侠照常去小区外面买菜,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称有一个来自甘肃的快件,反复询问她此刻人在哪里。整个上午,这个陌生的电话再三打来,她觉得很诧异,自己不可能有来自甘肃的快件。

午饭过后,她看了一会儿《西方哲学史》,又做了一部分考研政治题,刚刚退休的她准备考取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

下午2点多,那个陌生的电话再次响起,让她速去园区三号门口取快件。这个园区位于西安市高陵区,是长庆油田的工作园区。

在园区三号门口,她刚拨通那个电话号码,就直接走来两位男子,出示警官证后直接把她反身拷了起来。

“女儿,女儿,我被公安带走了。” 周颖在母亲被抓1个多小时后接到电话,此时李思侠双手被铐坐在警车里,手机在旁边的警察手里,开着免提,警车在公路上极速行驶着。

此前,李思侠在上海女儿家住了一段时间,9月12日返回西安。周颖劝她先留在上海,但她坚决要回去,“我不能一直耗在这个地方,我又没有做错事我躲什么,该面对的都是要面对的,不行我就再回石泉,他们不是要找我嘛,我就回去,看他们找我说什么。”

在女儿家,李思侠接到老家当地公安局要求回去协助调查的电话,她答应中秋节回去。她也接到部分村民的电话,说被传唤至公安局接受询问和调查,有时到深夜才能回家,李思侠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李思侠被带走14天后,周颖从上海回到母亲在西安的家中。她发现阳台的塑料袋里有几根烟头,电脑的主机线被拔掉,主机已经不在了。书桌上考研的试卷摊开着,水杯里的水还剩一半。

 

李思侠的老家在陕西省安康市石泉县双喜村青山沟,她1963年出生于此。

村里的老教师魏书林家里保存着一张中学毕业照,那上面李思侠留着短发,穿青布裤子和老布鞋;邱兴银黑色的外套下露出白色的衬衣领子,照片上还有魏智波。他们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是双喜村的60后一代。

■  拍摄于1978年5月16日的“石梯中学初秋七八年级一班毕业留影”。李思侠在前排左三,魏智波在第三排左一,邱兴银在第三排左二。

李思侠小时候打猪草偷学算盘的经历给魏书林留下深刻印象:“在一节珠算课上,李思侠没学好,我批评了她。放学回家后,打猪草时她偷偷在背篓里面藏了算盘,在坡上练习了一下午。第二天,李思侠主动找我检查珠算,她全部都学会了。”

 

村民张海翠记得,小时候,上学路上邱家的男孩会拦住女生们的路,还吓唬说要放狗咬她们,李思侠总会站出来说:“这个路又不是你的,你凭什么不让人家过?大路朝天,各走一半。”

若干年后,当他们的命运再次交汇,一起长大的孩子成了仇人,有人进了看守所,有人几乎倾家荡产。

1980年,李思侠考入安康师范学校英语专业,成为双喜村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几年后进入长庆油田工作,在村民眼中是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父亲2007年去世后,她经常从西安回村看望母亲,也希望自己退休后回到村里养老。

同年,邱兴银以一分半之差落榜,与大学失之交臂。他去外面学习了泥瓦匠的手艺,此后一直在石泉县城做建筑行业,当包工头,直到2005年回到双喜村,当了10年村主任。

魏智波毕业后一直留在村里,当过四组组长,2012年赴山东金矿打工,2017年回到村里。

他们所在的双喜村位于秦岭南麓,与外面广大的世界隔着山。从青山沟深处走到外面大路,大概3公里,步行需要40分钟到一个小时,一袋肥料都要背进去,自行车推不进沟里,粮食也是一袋袋往外扛,那是一段肩扛手提的岁月。

1989年,双喜村人开始修路。魏智波回忆“那时候条件不好,全凭人工,用洋镐洋铲,挖也挖不动,村上带大家买(炸药),大家都知道‘要想富,先修路’”。

村民张海成当过三年村主任,偶然一次眼睛受伤,几乎成为盲人,后来在福建莆田开了一家按摩店,他说:“我们这一代人对道路有很深的情感,那路是用钱烧,用人工一点点凿出来的,全部是石头山,只能用放炮、锨和铁锤一点点往外凿。”

■ 2007年,刚刚修建完成的村道。(受访人供图)

2007年,在国家政策的补贴之下,青山沟的水泥路彻底打通了,3.5米宽。政府补贴之外,村民也进行了集资。魏智波回忆,村里每个人都掏了三四百。

李思侠也出资1000元,“表示一份心意”。

好景不长,2008年,县里招商引资,西安商人郭思荣进山开矿。他以两次共23.6万元的价格取得城关镇青山沟两个矿体的采矿权,并将一个矿体授权时任双喜村村主任邱兴银经营。邱兴银负责的称为上石料厂,郭思荣为法人的称为下石料厂。

2009年,两家石料厂开山放炮,这改变了青山沟人的生活,也改变了李思侠、邱兴银、魏智波这三个同学以及老村主任张海成的命运。

 

石料厂的重型卡车碾过双喜村唯一的水泥路面,路面很快被轧裂。

作为村主任,邱兴银是以双喜村的名义接手的企业,他说:“这片是边缘村,比较穷,山沟没有好的发展,那个时候为了带动村民致富,有这么一个企业在村上,肯定发展很快。”

但他没想到轧坏了村里人付出多年心血的村道。

魏智波等人开始跟村民一起拦路,他对邱兴银说:“你不签协议,不给道路使用费,不给押金(的话),你重新挖一条矿山的路,不走我们的路,我们不干涉。”

邱兴银也想过从别的地方修一条路,但看中的那条沟太窄,没法修。

2009年3月,两家石料厂与村委会签订了使用该村1.5公里村道协议书,约定每年向村委会支付2.5万元道路使用费,并缴纳30万道路保证金,用于采矿结束后,对道路进行恢复,使用时间为三年。后来的事实证明,保证金直到2013年上半年才完全上缴到村里。2014年1月,30万押金交至城关镇农村道路管理所保管。

■2019年8月,村民张海全站在邱兴银石料厂的作业面上。

其他一系列问题接踵而至。村民陈文清家的土墙房屋震裂多处。村民彭朝顺家的两层小楼就建在路边,吃饭时“门一开灰就吹到碗里去了。”他和另外三户村民共同打的水井被毁,邱兴银给他们挖了另外一口井,但彭朝顺说“很脏,吃不成,直接是泥巴浆子都在里面。”

在邱兴银石料厂打过工的村民张海全肺病也出了问题。

因石场将水源切断,加上粉尘严重,李思侠母亲刘树清的梯田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荒废中;她的旱地则被石料厂的大车压了三分之一,后来又被石渣覆盖。

在李思侠的记忆中,双喜村原本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安宁干净;石场开采后,村子变得“烟雾尘天、乌烟瘴气”。

目睹青山沟的环境一天天恶化,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出来发声。

2013年5月6日,李思侠在微博实名发布《把青山绿水还给我们》,在文中发问:青山沟两个私有石场何时叫停?

这成为李思侠投诉举报之路的开端。

11月7日,当地镇政府组织了一场协调会,石场与村民签订协议,污染费从2009年到2013年赔付20000元,沿途16家村民均分,之后两个石料厂每年各赔偿污染费10000元,续开续补。

村民水田和旱地的占用费另行补偿。两个石场为李思侠母亲刘树清的旱地每年各补助1000元,水田由邱兴银石料厂每年赔偿500元。

但李思侠没有想到,这些给母亲的赔偿,日后会成为检方控诉自己的依据之一。

 

从2013年到2018年,李思侠连续五年通过网络发帖、写材料举报等方式,反映双喜村两家石料厂污染环境、损毁道路等情况。

在李思侠的推动下,2014年,邱兴银的上石料厂因为无证停产一年。2015年5月,上石料厂举行开工典礼,邱兴银大声告诉村民他们现在有证了。

证据显示,青山沟两个石料厂直到2015年2月才取得采矿许可证;2016年12月19日才获得安全生产许可证,此前几年一直都是无证开采。

城关镇政府和石泉县各职能部门一直没有给到李思侠想要的结果,她的诉求一直非常明确:关闭石场、恢复村道。

在这个过程中,李思侠抵制了来自邱兴银石料厂的诱惑。那时,邱兴银石料厂还没有办下安全生产许可证,一位股东前来说情,称办理环评手续要花一大笔钱,希望李思侠别再举报,入股石料厂,年底可分红。

李思侠拒绝。

2016年正月初六,李思侠去村里一位长辈家祝寿,赶上邱兴银也在。他说,给三组村民的污染补偿费已准时到账,“污染费给你提了6000块钱,你把它拿上。”李思侠当着村民的面说:“邱老板,我虽然挣的钱没你多,但是我见过钱的,谢谢你的好意。”

在一审判决书里写着,李思侠两次共分得“跑路费”9000元。

法院的证据之一是:公安机关在李思侠住宅搜查,提取扣押的“投诉事项进度单”一份,证实李思侠收取污染费3000元+6000元。

李思侠否认收过邱兴银的钱:“跑路费可能是村民提出的,如果我拿到手了,这么一大笔钱,这是集体的钱,我肯定要给你打条子的。”

2016年,李思侠几乎每个月都回家。“我就看到石场在疯狂地开采,从早到晚,大车跑个不停,我心里就特别担忧。青山沟还要不要人走路,还要不要人生存?”

■2017年9月的村道。(受访人供图)

2017年,李思侠告别单打独斗,开始接受村民委托,一方面在华商网、华商论坛、百度石泉贴吧发帖举报,另一方面写举报材料,交给当地政府以及陕西省委环保督察组直至中央巡视组。

也是在这一年前后,李思侠联系上张海成和魏智波。张海成彼时在福建莆田开盲人按摩店,魏智波则刚从山东打工回来。张海成当过三年村主任,魏智波当过四组组长。

检方起诉书透露,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3人曾冒用村民签名发帖28篇,联名人数超过400余人次,点击率达到82000余次。检方认为,这些网帖存在夸大与诽谤,“严重扰乱了正常的网络管理秩序和职能部门正常工作秩序。”

李思侠女儿后来看到了母亲电脑里的几乎全部投诉材料,材料里包含来自张海长、陈文清、陈文武、朱国芳等多人的委托书及双喜村三、四、五、六组50多名村民的签名,他们的诉求均为:关闭石场、恢复道路。

在村民眼里,李思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当上工程师,端上了铁饭碗,是个“能成人”,因此,人们都愿意委托她并且相信她能替村民说话,把事办成。

村民魏启明说:“老百姓说李思侠书念的多,也懂政策,就叫李思侠写举报信,投诉,让政府给我们解决。”有的村民写了委托书,有的人没写,但魏启明认为“写不写委托书无所谓,因为你这是为老百姓办事。”

因为举报和维权,李思侠经常与姐妹吵架,家里没有人支持她,她们觉得她拿着高级工程师的退休工资,在西安也有房,何必管闲事。

李思侠告诉家人,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帮不管,但村道的事不行,“你看把我们村庄坏成这个样子,老百姓一天干净水都喝不上,那我不管谁管?这是原则问题,你莫得说了。”

张海成说:“李思侠这人比较热心、肯帮忙、有公益心、刚正不阿,嘴巴说话是那样,可是人心好得很。但她这人太硬了,这是她的致命缺点,性直太刚烈,宁折不弯,从不服软,这性格过时了。”

他觉得李思侠脾气比较大,会暴躁,有时翻脸就会批评人,认准的事一定会说到做到。他记得自己有一次说把村道的事先放一放,李思侠直接说:“你就是为了个人利益,把这些事放着,不够男人。” 

他最怕被李思侠问:“你还算不算男人?我们双喜村没男人了吗?”

 

2017年向省环保督察组举报后,6月7日,李思侠收到一份来自石泉县环保局的石环字(2017)52号文件。文件称,石料厂环保手续齐全,自2016年9月停产至今未生产,部分地方已长草,不存在严重破坏生产环境的行为。

这份文件让李思侠感到非常气愤,“我举报的是邱兴银石场,但环保局是用郭思荣石场的情况进行回复的,明显邱兴银石场在作假,欺骗上级。” 由于阳安铁路线复线施工,郭思荣石场已于早前停工。

这一天,村干部和部分村民也在文件上签字,指出环保局回复文件所使用的配图和材料有误。

 

■本图由受访人提供。

当日,村干部希望李思侠继续向上反映问题,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们有这种想法、觉悟和认知,我心里很震惊。这是一种很进步的认知,为什么我不去支持他们呢?”

李思侠认为村干部在维护村民利益方面非常重要。她在一份文件中写道:但我一个人有何用,这几年我找的太多了,没人理会。我认为要挡住,关键看村干部的态度硬不硬,如果强硬坚守:1、这是我双喜村民的居住环境,不容破坏;2、道路压坏无法通行;3、污染严重无法生活。就是不让开,对方也不敢来武力的,他方心虚,手续并非正规合法。

在维权过程中,李思侠被敷衍过,也被欺骗过:“我认为问题不解决我就不罢休,这一点我有点过分较真。”

有村民说你看我们签名写了好多信,为什么得不到解决呢?当村民泄气时,李思侠就给他们打气:只要问题没解决我们还得呼吁!

■被修复后的村道。

2017年10月30日,近乎十年之后,在当地政府的协调下,双喜村村道由邱兴银石料厂硬化完成,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加宽加厚处理,修复后,水泥道宽4米,厚25公分。

村民要求石场关闭,大车不再通行,但邱兴银坚决不同意。

 

■“坚守权益维护村道”下有100多名村民的签名和手印。(受访人供图)

11月3日,李思侠替村民写了请愿书,明确村民必须设置限宽路卡,禁止大型重吨车辆进入青山沟。上有双喜村委会盖章,及张海全、张海成、魏启明、魏智波、李思侠等人签名。

当日,村民来到村道上设立限宽墩。100多位村民在“坚守权益、维护村道”一栏签字。李思侠看到,邱兴银来到现场,冲着村民喊:“这路是我修的,是我的,你们谁也没有权利设限宽墩。” 

那天的限宽墩最终打成了。第二天傍晚,石料厂的两个工作人员将限宽墩毁坏拆除。

在此期间,李思侠咨询了乡村公路局局长杨甲凡,提出设限宽墩。杨甲凡告诉李思侠村民不能私人设立,要经村委会讨论还要上报审批才行。

2018年1月12日,双喜村民委员会制定《双喜村委关于维护村道的决定》,决定依据相关条例,对双喜村主干道实行高度自治严加管理和养护,设限宽禁止重吨位车辆通行,以免双喜村道再遭损毁。上有村主任张先军、村支部书记杨华新的签名,并盖有双喜村委会公章。

■2018年1月13日,村道上刚打好的限宽墩。(受访人供图)

1月13日,村民开始“第二次护路行动”,在水泥道两侧设置限宽墩。

这一次,无人前来阻止。此举让邱兴银石料厂彻底停产。

李思侠辩护律师王飞认为,两次打限宽墩是整个案件的导火索。

青山沟远未恢复平静,一场噩运正等着这里的人们。

 

2018年4月,双喜村村委会举行换届选举,原本支持护路的前村主任张先军是候选人,但他被人举报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失去候选人资格。

在这种情况下,远在福建莆田的张海成组建了一个微信群,群成员一共30多人,李思侠和魏智波都在其中,张海成在群里动员村民选魏智波当村主任。

魏智波印象中,当日选举全村有400多人参加,他是监委会成员候选人,并高票当选;他不是村主任候选人,但获得49票,导致两位村主任候选人选票均未过半。

这成了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操纵选举的证据。

■秦岭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的车停在村民彭朝顺家门口。(受访人供图)

5月20日,秦岭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到青山沟视察。青山沟很多村民,包括房子被震裂的,喝不上干净水的,都想见督察组的人。彭朝顺92岁的母亲也出来在路上等着。看了彭家污浊的水,督察组说一个月之内必须要叫彭朝顺吃上一口好水。

彭朝顺认为,这次督察组之行让县里没了面子。

没过多久,村里陆续有男人被带到公安局接受问询。每个人被问的核心都是两个问题:为什么委托李思侠维权?维护村道打限宽墩是不是李思侠组织的?

在后来的一审判决书上,张先军、杨华新证言称自己在李思侠举报所用的一些文件包括《双喜村委关于维护村道的决定》上签字,都是被逼的。但魏启明、彭朝顺、张先勤均证实张先军、杨华新是自愿签字;打限宽墩是村委会组织的,并非李思侠,两次设立限宽墩均由村委会支出,共1000多元。

■2019年8月,李思侠母亲刘树清举着“石泉县公安局关于征集李思侠违法犯罪线索的公告”,该公告曾被张贴在村里。

2018年9月17日,李思侠因涉嫌犯寻衅滋事罪被石泉县公安局刑拘;同年10月25日,张海成和魏智波也因涉嫌犯寻衅滋事罪被石泉县公安局刑拘,其中张海成是石泉警方跨省从3000多里外的福建莆田关押在石泉县看守所。

2019年2月12日,李思侠与张海成、魏智波被石泉县人民检察院以涉嫌寻衅滋事罪提起公诉。检方认为,李思侠等人的举报存在夸大和诽谤,设限宽墩导致村民出行不便,在换届选举中“以维护村道、防止权力旁落为由,煽动村民为魏智波投票”,三人共同犯罪部分涉嫌恶势力犯罪。

一审结束后,石泉县法院当日发布的通稿中将此案称为“石泉法院自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以来审理的石泉县首起涉恶案件”,李思侠和另外两名村民张海成、魏智波也成了黑恶势力的团伙成员。

安康女子“发帖举报28次”被控恶势力引起广泛关注。

2019年6月13日,石泉县人民法院一审判决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犯寻衅滋事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一年两个月和十一个月。

法院在一审判决书中认为,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通过冒用村民签名发布不实举报、煽动组织在村道设立限宽墩、干扰换届选举等一系列犯罪行为,严重影响他人生活、生产,破坏社会秩序”,均已构成寻衅滋事罪。但不属于恶势力犯罪。

■双喜村青山沟石料厂负责人邱兴银。

曾经憎恨李思侠的邱兴银并没有料想到这样盖棺定论的罪名。

当年,他以双喜村的名义接过石料厂,本想着能帮村里脱贫致富。“没想到搞了两三年就有人跳出来,搞不成,她就是在网上今天给你找事儿,明天给你找事儿。最后2015年手续全部办齐花了100多万。(李思侠、张海成和魏智波)这三个人总的来说把我弄垮了,把我石厂也弄垮了,把我一生的心血也弄掉了。”

他回忆自己当年接手石料厂,几个股东加起来投入了400万,单自己本人就投入了60万,这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血本无归不说,还有38万贷款。当初之所以没把手续办齐就开工,是因为“投资太大,办手续花一、二百万”,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在他的陈述中,李思侠的行为是敲诈:“你李思侠是环保义士,你给农民做事是好事儿,你为什么还收钱呢?如果当时2016年,我把3000块钱(污染费)给了就没这个事儿。”

58岁的邱兴银现在建筑工地做工,每天工地付220元钱,管两顿饭。对于从石泉县回到村里,他是“彻底地后悔了”,如果回到当时选择的瞬间,他一定会留在县城搞建筑,“至少比现在有钱。”

命运变迁如此,他对李思侠三人得到的一审判决仍然感到出乎意料:“没想到发展到这个地步,三个人都被抓起来。”

李思侠本名李思霞,在甘肃长庆油田工作时,她名字中的“霞”被户籍人员错写成了“侠”,她认为“侠”字更适合自己,因此一直没改过来。若干年后,她清楚记得提审人员说的那句话:“你对不起你名字里面的思字,就是因为这个侠字害了你。”

在一审庭审中,当听到公诉方宣读村民厚厚的对自己不利的证言时,李思侠内心感到一丝悲哀,但她不恨他们。村民虽然没有文化、认知水平有限,但都很厚道,他们本来就是弱势群体,也有难处。

她想到自己在维权过程中,“为什么我感到很累?他们很多人很胆小软弱,没有文化,懂的法律知识又少,在很多地方没有辨识能力。我要让他们认识到自己要站起来,当好维护这方环境和村道的主人。”

面对一审判决,李思侠选择上诉。

女儿周颖毕业于复旦大学,本科学新闻,硕士学法律。她一直在奔波,希望还母亲清白之身。

很快,王飞成了李思侠的辩护律师。

■2019年8月,等待女儿回家的李思侠母亲刘树清老人。

2019年7月29日,在安康市某看守所,王飞看到了李思侠。她比照片上瘦很多,李思侠说在看守所吃不饱饭,住30人的房间,每天都在凳子上静坐,脊椎有明显的刺痛感。

王飞一共见过李思侠四次。刚开始,李思侠没有信心,“她很焦虑,认为这个案子背后,可能还有很大的一股力量在左右这个案件的进程。”

尽管李思侠后面的信心似乎增强了一些,“但她始终在跟我们说不要掉以轻心,不要太乐观。”

“你李思侠煽动村民,还操纵选举,你想干什么?”这是在老看守所放风时,李思侠最常听到的话。

2019年冬天,在新看守所提供的书单里,李思侠选择了《红与黑》和《与命运结伴而行》,后者让她思考如何面对命运的不幸。

她开始与女儿的通信,写读书心得。

周颖感受到,“母亲其实很累,尤其是心累,在她强硬的外面下藏着一颗脆弱、孤独的心。”

■周颖给身陷囹圄的母亲寄的一张卡片。

她将《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一句话送给母亲:“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事物永不消逝。”

2020年6月9日,“李思侠案”二审开庭。庭审现场,她腰背挺得笔直,当宣布休庭那一刻,腰立刻弯了下来。

在周颖的记忆里,母亲之前是一个意气风发、无比精神的人,会在家里拉二胡、练习毛笔字,太极拳也打得很好。

6月16日,李思侠被取保候审。傍晚,安康下起了雨。8点25分,李思侠走出看守所。至此,她已经被关押了638天。

■李思侠女儿周颖在看守所门口等待母亲。

■李思侠走出看守所。

深夜,李思侠回到石泉县双喜村老家。吃饭期间,李思侠和二姐李思英当着众多村民的面吵起来。

“以后这些事你就莫管了,你这本性这些年还没改,你知不知道为你这个事大家都受牵连”,李思英有些激动。

“你牵连个啥?牵连个啥呀?这是我的原则问题,我李思侠敢做敢当,从来没有后悔过。”李思侠声音越来越大。

凌晨两点多,李思侠老家门口的红绸布灯笼依旧亮着,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四个大字。

2020年8月16日,李思侠收到石泉县人民法院送达的刑事裁定书,准许石泉县人民检察院撤回对被告人李思侠、张海成、魏智波的起诉。

对此,她几乎泣不成声:“我的案件走到今天,收到一纸不起诉书,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我还是在被冤枉当中,还是在被陷害当中。我现在对法律没有信心了,谁在给我主张法律的公正,谁来给我们伸冤?”

李思侠辩护律师王飞认为:“李思侠做这个事情有点像一个孤胆英雄。她同时愿意站出来说话,愿意为其他人发出声音,这样的人是我们社会的财富。”

李思侠称心有不甘,还会继续申诉下去,当拿到无罪判决,她还是要去考北大研究生:“这是我一生的梦想。”(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周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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