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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册|⑲红马路和白马路

摄影 王骅 文字 吴栋 特约编辑 吕正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2020-09-03 11:0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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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方式在标记街道,少年时代的吴栋是借上海地图上的红马路、白马路完成标记,红马路高大上,红马路需要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才能看全它的流光溢彩。在查地图只看手机的今天,他却在回想白马路的生活。王骅用照片标记他的街道。有人说他是最后一代基于银盐胶片和相纸展开工作的上海摄影家……

【一些压箱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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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马路和白马路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了读报的习惯,家里订了晚报,如果有空,我就早早在楼前等着邮递员,在他把报纸扔进信箱前截下,三步并两步跑回家,打开台灯,在书桌前翻看起来。

我对时事新闻、社会新闻、娱乐新闻都不感兴趣,所以一般不看前几版。报纸中间栏多是讣告,我也不太感兴趣,生死是上了年纪的人关注的东西,倘若有大人物过世了,那消息必定是在头版的位置,抬头报名会变成黑色。碰到这种,我一般都会通报一声家长,他们接着唏嘘一阵,做出一些盖棺定论的评价,然后让我把报纸给他们,了解详细情况。 

我把有大新闻的几张给父母,继续翻看着那些不怎么重要新闻的版面,视线往报纸的边角飘去。 

报纸边角,四处都有新开楼盘的广告,那就是我关心的东西,我得仔仔细细地看,确切来讲,我每次看报纸,就是为了看房型图。 

我会拿出一张纸,把喜爱的户型结构画下来,开始是临摹,在临摹阶段,我基本摸透了上海那些流行的户型样式。比如说,客厅餐厅在一边,中央一条窄窄的过道,连着三间南北分布卧室的户型,那是最普遍的三室两厅的样式。两房一厅流行的样式则是南北各一间房,卫生间夹在中间的户型。但报纸上这样的房型太多,令人乏味,加上对新奇户型的渴望,让我不久就脱离了临摹阶段,开始自己设计户型。

我把户型图设计在一本地图册上。那本地图册出版于90年代初,封皮很光滑,是墨绿色的,它打开后,不是一整张的大地图,应该说是一本地图书,详细地将一个区一个县分割编辑在几页上,每页的路名都显示得清清楚楚。

我最爱在那些红马路边上涂涂画画,所谓的红马路,按书上的说明是商业街标识,依据的是人口密度。地图册开篇先介绍了上海的四大商业街:南京东路、金陵东路、淮海中路和四川北路,有那几条马路的页脚,布满了抈痕。我满怀憧憬地在纸上,畅想着我的房产。 

哦不,房产这词是现在的说法,小时候可不懂啥叫房产,就会嚷嚷:这里以后要有我的一套房子,那里要有我的一套房子。 

四大商业街是一定要的,那是核心中的核心。除了这,几乎每条红马路边都设立了我的精神家园。比如徐家汇、五角场、武宁路、长寿路,尽管这些地方我从来没去过,但不妨碍在地图上先占块地方再说。翻到浦东新区那几页时,我有些犹豫,浦东只有东昌路是鲜红的。但四处都在宣传张杨路口新开的第一八佰伴,那跃然报纸上的炫丽身姿和消费热情也令人心生向往。 

最终,几经思考,我还是在东昌路上做上了记号。

“以后有那么多房子,也给我们几套呀。”舅妈在我认真安排自己的房子时,总要调侃几句。

大人们都知道我这个爱好,父母早已习以为常,周末去外婆家,外婆舅妈路过看到一个小不点聚精会神地在地图上涂抹,也不免逗几句玩笑话。我会一本正经地翻着地图册,指着一个个地点告诉他们:这个地方给外婆住,这个地方给舅舅住,这个地方给姐姐住。当然,指的地方一定是在红马路边的。他们喜笑颜开,直夸我有良心,有出息。 

被夸奖后,我说得更卖力了。设计图里的那些带泳池花园的别墅,跃层,肯定比外婆家舒坦得多。外婆和舅舅舅妈住一起,他们的家,尽管层高五米(实际上我的设计图里没有层高的概念),但客堂间和房间显然是古旧的称呼,自然不比报纸上那些动辄二三十平洋气的客厅和卧室,房子中间还搭了层阁楼,一到夏天,在阁楼午睡总闷醒,出一身子汗。从阁楼向外望去,透过客堂间的窗,就能看到外婆家门口的马路——自忠路。

我很早就知道它在地图册上的位置。那条马路不是红色的,它怎么会是红色的呢?我知道红马路的样子,事实上,我也只知道一条红马路的样子,就是自忠路北面二十分钟步行距离的淮海中路,二十多分钟是小时候的步行速度,再年幼一些,窝在大人身上,可能只有十几分钟的路,要是坐在老父亲的脚踏车后座上,那五分钟就到了,相当近。从比乐中学门口转个弯,可以通往南梦宫电玩城、淮海电影院和一些大商场,如果恰好是国庆节,那路上就更热闹了,可以碰上熙熙攘攘看灯的人流。我个子矮,随着人流,眼前只有西裤皮带。这时老父亲或是舅舅就把我举高,让坐在他脖子上。这一骑,我顿时就成了街上最高的人之一,就能看到前人的头顶心,缤纷闪烁的霓虹灯和一扇扇向前延伸的拱门了。

 

所以,我对红马路的理解,就是人很多很热闹又很好玩的地方,而自忠路则是条小菜场街。白天在路边,你会看到分散在路边的卖菜小贩,道路两侧是连成片的水泥台,到了晚上,有的小贩就直接睡在水泥台上,下雨天问题也不大,同样连成片的还有那遮天蔽雨的顶棚。外婆家坐北朝南,前门正对着马路,左手边的一家堆满了白色的塑料桶,经常看到有人从里面拿出拖把头样子的咸菜,右手边是个卖涮羊肉的,那羊肉切片机看似很破旧,伙计把一整段羊肉放在一个老式洗衣机脱水式的洞里,用力往下按,在深夜发出隆隆的声响。 

到了下雨天,菜场顶棚的雨水沿着分隔马路和上阶沿的铁栅栏流下,由于顶棚的存在,那片地上的水塘终日晒不到阳光,呈现出深黑色。水和周围的菜叶子、鱼内脏以及一些不明絮状物混在一道,看起来就令人作呕。通常我会迅速路过那,在眼睛瞟到它们之前一脚跨过,闪身进门。 

地图册上,自忠路是条没有颜色的白马路。它与地图上9成以上的白马路一样,从不能激发我对实地的幻想。

尽管如此,每到周末我还是面临一个选择:是不是要住在外婆家。 

周六晚上七八点,母亲就会把这个难题甩在我面前。这时我可能正和摆下当头炮的舅舅或是飞象起手的外公新开了一局,要不就是坐在大堂的床上,盯着围坐一桌打大怪路子大人们的手牌,或是和姐姐拌嘴吵架,帮舅妈锤锤她不太灵光的肩膀。我从不主动去提回家这件事,但到了时间,终究还是绕不过的。从内心来讲,我喜欢住在外婆家,也知道父母走后的处境,我经常扭捏着试探,可否拿出小霸王游戏机来上几盘魂斗罗,有时会成功,即使遭到拒绝,被命令上阁楼睡觉,我也能透过阁楼的木板缝,悄悄地看大堂电视里热播的《倚天屠龙记》。这可比家里的娱乐禁令宽松得多。但外婆家的缺点,前门脏乱的小菜场还是其次,没有抽水马桶是最令人烦恼。倘若晚上肚子疼,小小的痰盂里就堆满了黄昆山,一想到痰盂里的景象,就会引起某种生理上的不适。而且听说有人曾因倒痰盂溺死在弄堂内的化粪池里,以至于我将抽水马桶当作一种生命的希望。 

这些都影响着我的选择。但假使舅妈外婆倾力挽留,我就倾向于住下,享受被挽留的感觉。假使母亲态度强硬,那我只能垂丧着脸,告别自由天堂,回到拥有生命希望却束缚的自家。所以归根到底,还得看大人们的脸色行事。 

三年级,也可能是四年级之前吧,我经常是被挽留的,但到了五年级,可能是长大了,面临小升初,母亲经常态度强硬地要带我回家学习,舅妈外婆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挽留意愿,我通常只在外婆家待上一天,这样的局面令我有些失望。心想:嘿,我以后还要给你们买房子呢。啊,我想看电视,想打游戏机。

初中后,去自忠路的次数就更少了。后来听说,外婆家要拆了,搬新家了。他们说了新家地址,回去后,我在地图册上努力寻找,一直没有找到。他们搬去的那片区域附近没有红马路,别说红马路,连白马路也没有几条,只有几条浅灰色的线,在一大片淡绿色的区域里,特别显眼。

拆迁那段时间,关于外婆家的记忆十分模糊,只记得我在后门的一口井前面,拍了张照片。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改建前的自忠路。后来,那就变成了工地,被围墙阻隔了,当它再次出现时,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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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一天,我重返“新天地”,沿着兴业路,来到了太平湖边,四处张望,在那本已经印在脑海里的地图册里,定位曾经的外婆家、化粪池和小菜场大概的位置。

我的身体在脑海里飞了起来,飞到了几十层的高度,向下望去,外婆家变成了一块草坪,化粪池随着悲惨的故事,沉入了湖底,密密麻麻的小摊贩也不见了。它们仿佛在地图上闪烁着自身,标明了自己曾经的位置。自忠路上无比整洁,四周起了很多商业配套,酒店,有湖,有绿树,有穿着体面西裤皮带的人在湖边走动。它与不远处的淮海中路,连成一片了。 

我早已不在地图册上涂涂抹抹,继续划地了,那本地图册我也找不到了,我想,假使它再版,这附近的白马路,或许会变成红马路吧。

继续飞着,飞着,我揉了揉眼睛,环顾下方,闪烁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这次,我没找到外婆家,它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文字作者简介:吴栋,上海摄影艺术中心研究员,撰稿人。

摄影师自述:香港回归前后,是拍得热火朝天的几年,主要的片子都出自于那几年,与其说对摄影有了新的认识,不如说是对这个生活了20年的城市有了新的认识,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忽然发现很多场景,很多市井人物,很多瞬间,会触动心底的一种冲动,这是以前学生时代没有的,这个冲动有没有意义呢?不好说,无所谓,没必要硬给贴个冠冕堂皇的标签。

无论如何,20出头的年纪,按快门也就凭那股冲动,没有什么社会观哲学观,那时也没这个学术底子,简简单单的,纯粹的,用脚去走,去自己没去过的感兴趣的角角落落,用一个24的镜头去怼那些画面中的人,当时用胶片,拍完看不到结果,反而增加了一份莫名的激动,有点完炮仗赶紧跑的感觉,然后回到家里,把底片冲出来一看,炮仗响了,拍出了当时的那个冲动了,当然,70%以上都是哑炮。

前前后后拍了五年,2000年以后,几乎很少拍了,一方面忙于生计,一方面几年下来有点拍腻了,算不上瓶颈期,就是一个兴趣时期过去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虽然做的商业摄影表面是养家糊口,却也很沉迷于各种窝在摄影棚里的用光技法,和挎着相机到处跑,似乎完全是两种人生了。 

王骅,今年44岁,做过大学摄影教师和商业摄影师,现在的职业是摄影文化机构管理人,以上所述作品拍摄于1995-2000年。

“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责任编辑:许海峰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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