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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庆元:有时,病人生死取决于医生一念之间
原创 龚芷葳 晔问仁医
人 物 介 绍
詹庆元,内科学博士,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中日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四部及五部(MICU)主任。擅长呼吸危重症的临床救治。采访笔记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个。这个数字,是他带着他的队伍,驰援武汉,最终救治的数字。这个数字令他满意,代表着一种圆满。
在武汉,他其实有过心痛。当听说有两位医生感染新冠,病势危重,正在别处上着ECMO,他坐不住了,“我来了,就要把他们接回来治疗,他们是英雄,从哪里倒下的,就该从哪里站起来。”于是,他积极组织,沟通,在一切准备就绪下,他亲自把这两位勇士接回医院,悉心治疗,终究转危为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同行陷入绝境,李文亮医生的遗憾,不能再发生。”
他是ICU医生,平素见惯了生离死别,所以,他在叙述时有一种超脱的平静。在讲述某些情节的时候,似乎存在片刻的抽离,但是,他又是感性的,仅仅一个细节,他又融入到当时情感起伏与悲辛交加的状态当中,他说,亲历武汉战疫,最打动人心的,是见到许许多多割舍不了的亲情。平凡、微小,却包裹着每一颗敏感又多情的心。
一百,真是一个好数字。代表过往,也代表开始。我见过许多种关于一百的人类状态的表达,比如,你喜欢的一百样东西,结束对话的一百种方式,一百句人生哲学,一百种焦虑,等等,而他的那个一百,很直接,轰隆一声,就到了面前,一百个新冠患者,那是他与他的团队曾经拯救的。
他说,不喜欢总是看到某些媒体,或者自媒体拿武汉的“惨”大做文章。“人类的伟大,在于有自我修复能力。有本书上说,暴风雪终将结束,经历过的人们,可能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们甚至都不确定,暴风雪是不是真的结束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当他们穿过暴风雪的时候,就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这就是关于暴风雪的一切。”
身为ICU医生,他说,每个人都要面对生老病死,经过此疫,可以更加从容和科学的去面对。坦然接受现实医学的能力范围。
1.烈火镕金龚芷葳:詹主任,您是中日友好医院第二批驰援武汉的团队成员,听说您组建团队只用了两个小时,能讲一讲当时的情形吗?
詹庆元:好的。那天中午,我正在科室里忙,十二点刚过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通知我在两点之前组织一支完整的呼吸危重症救治团队,驰援武汉。要求是团队整建制——有领队,有骨干医生、护士、呼吸治疗师,还有协调人员。这个领队肯定是我充当了,选择骨干医生时,我就想到了我们医院的专培医师,他们接受过规范化的住院医师培训后,在呼吸科轮转,当时就在我们ICU病房经过我的严格培训。因为我很了解他们,所以就“沙场秋点兵”,我很欣慰,挑选的每一位成员都义无反顾,没有任何怨言或者推诿。因为时间紧,来不及回家,我就让爱人帮忙将我的行李带过来,她帮我准备得很充分,一应备足,也很支持。
龚芷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大家可以做到团结一致奔赴武汉,和您平时带队的风格有关吗?
詹庆元:其实和我们ICU的工作性质有关,ICU工作,生死之间分秒必争,讲究众志成城,团队齐心。我们平时就很默契,遇到这样的特殊情况,更是心往一处使,所以能够迅速组队。我们2月1日到达武汉,驰援的是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当时病房并没有起用,机器还不完备,没有呼吸机,没有ECMO,是来了之后再添置起来。
龚芷葳:到了武汉之后,如何运转呢?
詹庆元:依然是主诊医师负责制,大家都会自己管理自己,一套体系已经很完善,不需要刻意强调什么,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很好。
龚芷葳:您是怎么安排大家工作的?
詹庆元:ICU的建设,取决于四个要素:人员、设备、空间、管理。即利用科学管理方法,将人和设备有效组织起来,在一个特定空间里抢救病人,这就是ICU。所以,第一考虑人,这些同事都是出类拔萃的;第二考虑空间,到了武汉市中心医院,其实没有专用ICU病室供使用,我们就因地制宜,临时选了几间房子用作ICU;第三考虑设备,我们从中日友好医院拿了价值1500万的设备去支援,其中还有我自己募捐的大概500万设备——当人员、设备、空间都处理好了,尽快梳理流程即可。
龚芷葳:治疗过程中,每一个ICU中人员都像救火队员,这对每一个人都是很大的挑战?
詹庆元:是的,有挑战才有ICU,必须接受这个挑战,我甚至觉得这不叫挑战,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每个人性格都不一样,有人不喜欢挑战性工作,而我遇到重症病人,会觉得很兴奋,情不自禁往上冲。
龚芷葳:这次抗疫,对您来讲,也是一场不小的考验吗?
詹庆元:是的。这是一次规模很大的考试。我和同事开玩笑说,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是烈火镕金的好机会。事实上,我见证了众志成城,大家都很给力。
龚芷葳:治疗新冠和治疗重症流感,哪个对您挑战更大一点呢?
詹庆元:各有各的挑战,流感传染性没那么强,但并发症比新冠多很多,治疗难度可能比新冠更难,但新冠毕竟是一个未知的病种,我们对此了解太少,而且因为新冠传染性更强,对人们的身心负担比起流感更重,总体来讲,都挺难治的。
龚芷葳:在中心医院,您的团队一共救治了多少位患者呢?
詹庆元:很巧,正好100个。
2.平衡的选择
龚芷葳:您在救治上的优势,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詹庆元:我认为我最大的优势是,我们治疗危重病人的经验丰富,在中日友好医院,已经完成了300多个病人的ECMO治疗,我们救治的病人,呼吸衰竭往往非常严重,重症流感的病情也比新冠更严重——我们每年都要抢救大量的这类病人。总体而言,第一,经验很重要;第二,团队很重要,ECMO需要一个特别强大,能打硬仗的团队,除了要求技术水平高,更需要彼此间心有灵犀,那是大伙儿多年历练磨合成的默契。
龚芷葳:新冠是一个未知的病毒,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您都用了哪些“神器”?
詹庆元:新冠病毒,对此目前没有特效药,但是人体会产生抗体,我能做的就是给予病人支持,让病人自行恢复,我们所给予的支持,好或者不好取决于两个方面:第一,病人是否氧合改善、通气改善,同时没有出现并发症,这是体现一个团队最基本水平的考验——我有一个观点:只要给予病人的支持到位,病人就会活下去,实际上我们就是这么做的,积极干预,需要插管就插管,需要使用ECMO就使用……不产生并发症,病人产生抗体就会很好转归;第二,治疗团队是最重要的,和我一起驰援武汉的80、90后,都是我亲自挑选的,都非常棒。
龚芷葳:除了ICU,您还是呼吸科医生,在重症患者的救治中,呼吸科医生在原发病的诊治,包括呼吸生理的理解、技术方面的应用,都是有优势的,这些优势体现在哪里?
詹庆元:优势还是很多的。第一:呼吸科医生对疾病的自然病史有全面和深入的认识,自然病史是指从发病到加重,走向好转或者死亡的这段时期的病况。如若其他科室医生,可能不熟悉自然病史,病情如何而来,将要如何发展,是无法判断其预后,也无法知道前期的干预措施是否正确;第二:呼吸科医生有鉴别诊断的优势,感染性疾病和非感染性疾病,有时真的很相像;第三:呼吸科对呼吸生理的理解更到位;第四:怎么用抗生素,呼吸科医生对于量的掌握更有自己的经验与尺度;第五:呼吸科医生还有一个自然防御习惯,戴口罩——打仗的人首先得会保护自己,否则怎么打仗?
龚芷葳:如何在治疗上找到最佳平衡点?
詹庆元:在医学上的平衡点就是,在病人面临两种选择时,如何正确抉择,这就需要考虑利弊关系,比如该不该用呼吸机——上呼吸机可以改善通气,但有可能加重感染;如果不选择呼吸机可能会因呼吸衰竭死亡——寻找平衡点,一定是利大于弊,才会去做这个治疗。但实际上,医生之间的判断也是有差异的,还是要依据经验,深刻的思考过后,再去实施。
龚芷葳:有一些本身就有器官损伤的患者,如若不幸得了新冠,这样的患者治疗难度就会更大,面对这样的患者,您是怎样攻克堡垒的?
詹庆元:必须要面对现实。比如说,病人同时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脑血管病,治疗起来就会很难,住院时间长的,除了危重的病人,就是合并症较多的病人。这就考验多学科协作。
龚芷葳:已经患过新冠的病人,还会复发吗?
詹庆元:我认为,复发这个词不太准确,有些病人出院后一查核酸又是阳性,这是复发还是本身病毒就没有转阴,本身就是个问题。一般理论上讲,病毒感染以后都会产生抗体,一段时间内对人体有保护作用,有无后遗症、并发症,这和病情的严重程度相关,情况严重甚至是危重型的患者可能有后遗症,比如肺纤维化,也可能会拖累其他系统,包括心脏、神经系统、生殖系统,但后遗症的发现需要大规模随访,三个月到一年,甚至是三年的随访,有了随访的资料后,才能有一个更明确的说法。
3.一念之间龚芷葳:我们了解到疫情期间有一个感人的故事,那就是您救助了两位武汉的同行,陪他们一起渡劫,和我们讲一讲这个故事?
詹庆元:那是武汉市中心医院两位感染了新冠病毒的同行,是危重症患者,当时在武汉肺科医院治疗,已经第二次用ECMO治疗了,当时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因为按照经验,如若病人用了两次ECMO都不见好转,情况就危险了。打听下来,他们的病情确实严重,征得肺科医院领导的同意,我将他们转入了我所在的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同济医院也特别支持,告诉我说,你们需要什么,我们尽一切努力,满足你们。
我当时想,第一需要的就是人,这两个病人情况严峻,我带来的队伍,值守病房的兵力不足,只能向中心医院求援。二话没说,中心医院派来了四位得力的医生,十多位护士,又给予了有力的设备支持。为什么一定想把那两位重症病人接过来呢,一方面,他们是同行,知道他们在前线奋不顾身,罹患疫情,不由自主想伸手帮一把,另一方面,武汉那么多医护人员感染乃至去世,包括李文亮医生,我觉得特别遗憾,“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我这么做,其实是想弥补一下遗憾。
龚芷葳:当初,您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选择ICU的呢?
詹庆元:第一个原因就是我当年的老师,他的研究方向就是有关于呼吸重症;第二,我觉得自己很适合这个专业。ICU医师应该具备几个特质,这些特质好像我都有(笑):一、有挑战精神,因为你面对的都是重症患者;第二:要果断、敢拍板、敢拿主意,但果断不是鲁莽,一定要基于客观、科学的综合分析再做决定;第三:要乐观,因为经常会面对死亡,不能因为抢救失败,就一蹶不振,要及时抽离,向前看;第四:身体素质好,我身体挺好,虽然不健身,但是从不暴饮暴食(笑)。如果不具备我说到的这些特质,时间一长,一定会产生疲惫的。
龚芷葳:作为ICU医生,您是如何看待生死的呢?
詹庆元: 我觉得,这就是“命”。如何解释呢,第一,这个病是否能治疗,你都要接受——总是有些病能治,有些病不行;第二,生死之间,你能不能遇到好医生;第三,生命是个谜,有时候说不清楚——有人看似熬不过这一关,但眼看着慢慢恢复过来,而有人身体状况还不错,但是越治病情越重——这就是在病情背后,有我们无法解释的影响因素。但是,虽然生死由命,作为ICU医生,我一定会尽全力救治每个病人,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龚芷葳:这样看来,ICU的医生需要强大的内心是吗?
詹庆元:是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ICU医生。有时,病人的生死就取决于医生的一念之间,如果作为医生都想放弃了,病人何谈求生,所以,医生拥有强大的信念是很重要的。
采访/唐晔 编辑/燕青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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