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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业观察|疫情中的俄罗斯图书馆和实体书店
2020年3月18日,我戴着口罩坐在俄罗斯国家图书馆(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библиотека, 简称РНБ)阅览室读书,这是国家图书馆因疫情隔离前的最后一个接待日。在此几天前,我无意间听到值班图书管理员和同事的攀谈,后者说,因为疫情,不日图书馆会闭馆一段时间,改为远程服务。我上前向管理员确认,她语带轻松地说:“您说季马说的消息吗?他总爱吓唬我,不会闭馆的,您就放心看书吧”。看来,这次不是季马的“危言耸听”。
3月,随同国家图书馆一起关门的还有各大、小实体书店。图书馆闭馆、书店关门,疫情期间在俄罗斯该如何阅读?本文以专业读者和大众读者两个视角略窥疫情下俄罗斯的书业(按:此处我们指的是一种广义的书业。手稿、古籍流通于过去,或许我们可以把它们理解为一种“历时性书业”)情况。
专业读者视角
由于现代书籍可以通过别的渠道获得,专业读者视角的观察范围主要限定在俄罗斯图书馆手稿、古籍部。
从彼得大帝时期起,圣彼得堡和莫斯科成为俄国两个主要文献收藏中心。在18-19世纪,文献大多流入彼得堡,20世纪则开始向莫斯科汇聚。彼得堡建都之初,彼得一世将莫斯科的沙皇手稿收藏移至新都,彼得一世本人的藏书同这批手稿一道成为今日科学院图书馆(Библиотека Российской академии наук,简称БАН,位于圣彼得堡)的核心收藏。得益于俄国外交官彼・彼・杜布罗夫斯基(П. П. Дубровский)的搜集,19世纪初,圣彼得堡成为中世纪欧洲珍稀手稿的重要藏地之一。这批手稿亦构成了现在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手稿部的基础收藏[1]。莫斯科的俄罗斯国立图书馆(Российская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ая библиотека, 简称РГБ)手稿部位于帕什科夫楼(Дом Пашкова 或 Пашков дом)内,藏有近70万件从公元四世纪至今不同语种的手稿[2]。除上述综合性图书馆外,专门性机构的馆藏也数量惊人,如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Институт восточных рукописей РАН, 简称ИВР РАН,位于圣彼得堡)以其丰富的敦煌、黑水城文献,藏文古籍闻名世界汉学之林。
科学院图书馆外景,图片来自网络
俄罗斯国家图书馆老馆外景,图片来自网络
帕什科夫楼外景,图片来自网络
拥有如此庞大数量手稿、古籍馆藏的俄罗斯各大图书馆,在疫情期间要如何服务读者?此处我们以俄罗斯国家图书馆为例。
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手稿部书库内景,迎面的宝盒上方装饰有五个青铜镀金小型雕像,最上方是国家图书馆过去的馆徽――带И, П, Б(即皇家公共图书馆的首字母缩写)三个字母的双头鹰,四角各有一只狮身鹰首兽(它是传说中珍宝的守护者),宝盒正面题字为:为了公共利益于1814年1月2(公历14)日开放(Открыта на пользу общую 2-го генваря 1814-го года),盒内收有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签署的“俄国第一公共图书馆章程”,图片来自手稿部ВК
闭馆期间,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馆长亚・帕・维尔希宁(А. П. Вершинин)接受了《圣彼得堡公报》( 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ские Ведомости)的采访。在出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之前,他曾长期担任叶利钦总统图书馆(Президентская библиотека имени Б. Н. Ельцина)馆长一职,而后者是电子馆藏。2018年8月履新之后,维尔希宁积极推动国家图书馆远程办公和馆藏资源数字化。采访中,维尔希宁提到,2019年国家图书馆已安排部分员工(科研人员、程序员、设计员)进行远程办公。今年2月和3月,国家图书馆制定并实施了数据处理中心在正常和紧急状况下的工作规定。除之前已数字化的资源外,在国家项目“文化”(Культура)的框架下,国家图书馆的“古文献”(Книжные памятники)项目计划短期内数字化4000种珍稀文献。
《拉夫连季编年史》第一页背面(按:《拉夫连季编年史》是目前已知现存最早的确定了时间(1377年)的俄国编年史,抄本大部分由修士拉夫连季缮写,编年史由此得名。该抄本自1811年起藏于俄罗斯国家图书馆),图片来自网络
线上阅读有利于对古籍、手稿的间接保护,调解了收藏保护和利用之间的矛盾。如果主要仰赖线下阅读,频繁地搬运、翻检手稿、古籍无疑增添许多损毁的风险。为了便于取阅,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手稿部将读者当天不能阅毕,仍需翻读的手稿暂存在阅览室内的木柜之中,而阅览室的温度和湿度并不适宜存放它们。莫、彼两京各大图书馆除对私自拍摄手稿、古籍明令禁止以外,其余行为并未做过多要求,比如未对读者携入阅览室内的物品做明确规定。一些西方(如法国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简称BnF)、英国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和国内的大型图书馆手稿、古籍部会要求读者使用铅笔或直接发放铅笔。此外,由纤维素制成的现代纸张ph值偏酸性,而由碎布制成的古代纸张ph值接近中性或呈弱碱性,两者接触之后,前者的酸性会渐渐迁移到后者书叶上,破坏纸张。所以用现代纸张给手稿、古籍当书签的做法并不恰当。在俄罗斯图书馆没人会在意读者带什么笔进入阅览室,又用什么来区隔书页,遑论提供铅笔和专门用纸。疫情期间的线上阅读可以暂时降低由于上述规定的缺失对手稿、古籍造成损毁的可能性。
当然,即便图书资源数字化得到极大发展,也并不意味着线上阅读可以完全替代线下。阅览室除提供阅读手稿、古籍的场所以外,备有大量工具书:手稿目录及简要说明、各类词典、辞书等。这些工具书给读者提供了很多便利。图书馆的电子图书馆除提供手稿、古籍的扫描件外,还会附有关于文献的说明。图书馆的研究人员有时并不是某一时期或某一作者的专家,对于手稿的成书年代、作品归属不是常常拿捏准确,关于文献的说明未必可以尽信,这时需要该时期或该作者的专门人士经眼(通过现代技术,或许可以精准地确定纸张的年份。但缮写员/作者可以使用较早的纸张来书写,因而纸张的鉴定并不能完全说明成书年代)。最重要(对读者而言)抑或最不重要(从保护古籍的角度)的是线下阅读手稿、古籍的乐趣。在爱护手稿、古籍的前提下,线下阅读使得读者可以更加立体地了解面前文献的细节,诸如封面上金漆剥落的家族徽记凸起,藏书票(экслибрис; bookplate), 环衬页的大理石纹水拓画(эбру;ebru),卷首画(фронтиспис; frontispiece),模糊弯曲的纸张水印(водяной знак或филигрань; watermark)等等。
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手稿部阅览室,坐在第二排的是著名俄罗斯中古文学学者奥・弗・特沃罗戈夫(О. В. Творогов, 1928-2015),三面的木柜装有备读者查询的工具书 ©Уршула-Хелена Кузьма
就俄罗斯国家图书馆目前提供的线上服务而言,也是有很多问题的。一是古籍和手稿数字化程度不高。成立于1805年的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手稿部藏有约43万8千份不同时期不同语言(从古埃及纸草文献到当代人的手稿)的文献,是世界十大手稿收藏地之一,而截至目前手稿部的电子图书馆可在线阅览文献仅815件。[3]二是读者付费扫描上述材料价格高昂。扫描文献根据材料年代、重要程度收费不等。以1725-1830年间出版物为例,每页(A4尺寸)扫描费500卢。[4]三就手稿、古籍扫描件的质量而言,扫描件的清晰度不总是令人满意,此时仍需核对原文献。此外,俄罗斯国家图书馆的手稿、古籍的扫描没有进行光学字符识别,因此不能通过关键词检索,找寻特定材料时需通读全书。
国家大型图书馆之外,如果还考虑到那些散落在俄罗斯各大修道院、旧礼仪派团体的手稿、古籍不明朗的前景,悲观的阴影又加深一层。
大众读者视角
面向大众读者的实体书店又如何呢?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2014年俄罗斯金融危机以后,俄民众的购买力下降,这自然也波及图书行业。而据俄罗斯图书局(Российская книжная палата, 简称РКП)的数据,近两三年在图书行业显现出积极向好的趋势,许多专门的图书印刷厂扩大了生产规模。2019年,俄罗斯出版了115171种图书及小册子,总印数4亿3510万册。相比2018年,虽在出版总数上下降1.5%,但在总印数上提高了0.6%。据俄罗斯联邦出版与大众传媒署(Федеральное агентство по печати и массовым информациям,简称Роспечать)在《俄罗斯图书市场:2019年现状、趋势和发展前景》的报告中的数据,在2019年中,俄罗斯图书行业(印刷和电子书)的营业额较2018年增长了近5.3%。图书行业的回暖被始料未及的疫情中断了。
3月27日,俄政府公布了一份非食品类首要必需品名单,这份名单上面是在第一阶段的全俄居家隔离期间(3月28日至4月5日)内允许被售卖的商品。名单上共有二十三项,烛照人类文明的书籍败给了火柴、蜡烛,未能进入这份名单。4月3日,普京在电视讲话中宣布非工作日延迟到四月底。4月13日,由俄罗斯图书协会(Российский книжный союз)和《书业》(Книжная индустрия)杂志发起,发表了一封《书籍爱好者致俄罗斯联邦政府的公开信》(Открытое письмо книжников в Правительство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按:книжник还可以指俄罗斯11-17世纪从事缮写、汇辑、编著活动的人士(以神职人员为主),同时还有“出版发行书籍的工作人员;书店工作人员”的意思。此处鉴于信后签名的人群来自书籍相关的各个领域,权且译作“书籍爱好者”],信后有516位作家、出版人、评论家签名。信中一方面恳请政府将书籍列入首要必需品名单;另一方面希望将书业列入新冠影响最严重的行业名单中,以获得优先针对性支持。4月20日,政府发布了修改后的必需品名单,书籍仍未在列。俄罗斯图书协会估计到2020年末,出版商由于书店的关闭将会损失150亿卢布,而且这已经是最乐观的预测。俄政府承诺补贴中小型实业和被列为骨干企业、机构的大型市场参与者,可至今他们中的很多都很难获得经济支持。俄罗斯图书协会主席谢・瓦・斯捷帕申(С. В. Степашин)说,对于地方书店而言情况尤烈,它们没有进入任何一个受资助名单。
实体书店当然没有坐以待毙,从业者们都在积极采取因应的措施。
在隔离前已有成熟线上商店的圣彼得堡书店“订阅的出版物”(Подписные издания,按:得名于书店可以替顾客代为订购书刊)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时间表:将有感染风险的员工暂遣回家,其余人则开始全力投入网上书店的运营。圣彼得堡市内2-3小时送达,对员工进行网络销售的再培训,在经营线上书店的同时不断更新书店的Instagram。书店还恢复使用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店标,将其印制在帆布袋上送给购书的客人。给客人们写明信片,提供电询(现在顾客可以在书店网站上进行咨询)。即使在三月收入亏损10%,四月70%的情况下依旧给员工支付了全额工资。[5]
“订阅的出版物”书店内景
成立于1926年的“订阅的出版物”书店现在是铸造大街(Литейный проспект)57号“新游廊商场”(Новый пассаж)内临街的一个铺面。“新游廊商场”是1910年代由建筑师尼古拉・瓦西里耶夫(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和阿列克谢・布贝留(Алексей Бубырь)共同设计的一栋现代主义风格建筑。1958年书店从布罗茨基街(улица Бродского ,该街位于艺术广场[площадь Искусства]和涅瓦大街[Невский проспект]之间,现名圣米迦勒街)搬至现址,是当时列宁格勒规模上仅次于“书屋”(Дом книги)的第二大书店。2008年的金融危机之后,被迫关闭了二楼的书店,搬到一楼继续运营。相对逼仄的一楼并不适合接待大量客流,2019年书店开始筹措资金,准备重开二楼。突如其来的疫情并没有减退他们的决心,六月初书店开始装修二楼,预计十月完工。扩大后的书店是现书店面积的四倍,因而书店需要更多人手(预计设置超过25个职位空缺)[6],在整个行业削减工资、裁撤员工的大背景下,这无疑是件壮举!
施工中的“订阅的出版物”书店二楼,图片最前方中间的这位是书店合伙人米哈伊尔・伊万诺夫(Михаил Иванов),图片来自书店网站
并非所有书店都像“订阅的出版物”一样,在疫情之前就有线上运营的经验。莫斯科的“法朗吉”书店(Фаланстер,店名是按作家小阿列克谢・茨韦特科夫[Алексей Цветков-младший]提议取的[7],“法朗吉”[Phalanstère]是法国思想家傅立叶构想的理想社会中的基本组织单位)和童书店“马尔沙克”(萨・雅・马尔沙克[С. Я. Маршак]是苏联时期一系列畅销童书的作者,如他的童话剧本《十二个月》[Двенадцать месяцев]即属于此类),两家书店都认为顾客入店挑选、感受书籍是非常重要的,因而在居家隔离之前都没有自己的网上书店。但不得不考虑现实的问题,房租、员工工资等等这些都需要支付。经过一番挣扎,他们也开始接触之前完全陌生的经营方式。“马沙尔克”书店的经营者意识到,居家隔离能让父母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的同时,也让前者没有精力再做其它事情。因此,除了书籍配送业务,“马尔沙克”书店还在线上给孩子们有偿朗读童书,最初的两周内,超过四十人购买了这项服务。他们还筹划了一系列针对孩子和家长的线上课程。在不长的时间,“马尔沙克”书店还募到了9万多卢的捐款――这已经足够支付他们一个月的房租和物业了。[8]
法朗吉书店外景
马尔沙克书店内景,图片来自网络
诚然线上书店和线上服务在特殊时期为实体书店舒缓了一部分经济压力,但这些不能解决全部的问题,而且新的经营方式给从业者也提出了挑战。网站的运营与维护需要有相关知识的工作人员,无论是从外延揽,还是内部培训,这都需要投入时间和金钱。城市内部的书籍配送无疑加大了员工的工作强度,而跨市配送则不得不考虑运费成本。与成熟的大型图书零售、电子书、有声书网站相比,中、小型实体书店并没有价格优势。为了吸引读者,中、小型实体书店需要更多的广告投入。
相较纸质书,电子书、有声书价格更便宜,获取更方便,而且几乎不占空间(当然,它的载体需要)。电子书、有声书在疫情后会不会加速取代纸质书呢?据俄罗斯联邦出版与大众传媒署的数据,在过去的一年电子书市场比2018年增长了35%。一方面这跟出版社与电子书销售服务加强合作有关,另一方面近年俄罗斯对盗版书的有力打击也为电子书市场的良性增长提供了保障。但现在电子书在俄罗斯还未成气候,目前它占市场总份额不超过7%。此外,盗版现象在俄罗斯仍未彻底消除。大部分图书市场参与者相信,疫情过后,纸质书籍仍具有重要意义。[9]
结语
重新开放后的俄罗斯国家图书馆手稿部阅览室,坐在防护板之后的是手稿部工作人员奥・利・诺维科娃(О. Л. Новикова),她身后的木质书柜用来存放读者当天不能阅毕的手稿,图片来自手稿部ВК
在闭馆了三个月之后,俄罗斯国家图书馆从6月20日起重新接待读者。实体书店也陆续恢复线下营业。直至今天,疫情也仍未完全远去。没有人明确地知道将来会怎样。可无论何种情况,何种渠道,何种方式,人们仍会阅读。
参考资料
1.https://spbvedomosti.ru/news/gost_redaktsii/gost_redaktsii_aleksey_sirenov/
2.https://www.rsl.ru/ru/about/funds/rukopisi/
3.http://nlr.ru/manuscripts/
4.http://nlr.ru/nlr_visit/dep/artupload/media/article/RA1416/NA11442.pdf
5&8.https://esquire.ru/letters/176723-na-poroge-kraha-kak-pandemiya-udarila-po-knizhnomu-biznesu-rasskazyvayut-izdateli-vladelcy-magazinov-i-kritiki/
6.https://www.podpisnie.ru/articles/knigi-vozvrashchayutsya-domoy-podpisnye-rasshiryayutsya/
7.https://ru.wikipedia.org/wiki/Фаланстер_(магазин)
9.https://spbvedomosti.ru/news/financy/udar-po-knizhnoy-otrasli-kak-budet-vosstanavlivatsya-izdatelskiy-biz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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