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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弋舟:那个叫阎王儿子的诗人——阎安先生其人其事
你是我呼吸的一条通道
阎安先生其人其事
文 | 弋舟
“说话的语速很慢,说着说着就停住而没了下文。有时候,似有所思,一副遥远的旁若无人的表情,甚至会站在某处发愣,有时候他几乎是在定定地盯着你看还嘿嘿地笑几声。所以对于心急的人来说,他总是慢了两到三拍(反正不是慢一拍)。这种‘慢’,还体现在他极其传统的近乎绝迹的书写方式——喜欢手写、在纸上落笔,而不是通过电脑和手机的现代化媒介。”这是另一位诗人对诗人的描写,没错,几可成为人间共识。诗人行世,就是这么个标志性一般的架势,以至于,隐去姓名,大家也知道所言者谁。
那一日,我去跟诗人报到,没有勾肩搭背,没有嘘寒问暖,我们面面相觑,他语速很慢地对我道:“我是阎王的儿子。”
然后,“就停住而没了下文。似有所思,一副遥远的旁若无人的表情”。
几个意思呢?尽管完全算不得陌生,尽管,亦足可称兄道弟,但当日之后,诗人将成为我的上司,于是,这劈面一句,不免还是要令人惴惴。
阎王的儿子?听上去,这算是一个恐吓吧?看那架势,断不是戏言(诗人平素也不善戏谑)。定睛去看,竟真看出了与往日的不同,深目短髭,颇不似中土人士。再看,却也不曾青面獠牙,倒是看出那副“遥远的旁若无人的表情”,其实是有表情的——落落寡欢,看在我眼里,竟是忧戚。由之,是恐吓,更是一个叹息吧?
我像所有合格的下级一般,安静地等待着高深莫测的上司揭开谜底。而他,“几乎是在定定地盯着我看还嘿嘿地笑几声”。我不算是个心太急的人,但昏天黑地,我分明感到,此刻,自己眼前这位未来的上司,至少比我慢了不止八拍。
“我是阎王的儿子。”
当他抛出这句叵测的话后,我们便不在一个时间里了,我们也不在一个空间里了。时空相隔,事实却是我并未提速,并未如火箭一般地被发射出去,甚至还被拖拽得有所延迟,依然抓着那句话的尾巴参悟玄机,却无端地感到被抛向了一个略显粗糙与仓皇的“领先”境地。我从未体会过,原来“领先”竟是一个不堪的滋味,它让你有些不安,有些失措,好像没费劲儿跑了个第一,正不知该得意还是该难堪,乃至,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生平第一次,觉得“快人一步”是件糟糕而羞耻的事。
诗人就是这般搅乱时空,颠覆定见。
我们不在一个维度里。在这漫长的八拍里,我略显粗糙与仓皇地至少闪过了两个念头:其一,认领一个父亲,这是诗人纯然的古典性表达——他来自大地的北方,在《北方的书写者》中,开宗明义地宣誓“我要用写下《山海经》的方式写到一座山 仿佛向着深渊坠落”,那么,“我是阎王的儿子”,便是一个《山海经》的句式。在我们对于“古典性”的定见中,父亲从来表征着沉默的苦难,他们匍匐于北方黄土的高原,无论高贵或者卑贱,都是儿子们汲取力量的源泉;其二,认领一个父亲,这是诗人纯然的现代性表达——想想那著名的俄狄浦斯吧,诗人唯一的命运就是弑父……
可是,无论他想表达什么,这又与我何干呢?显然,这两个念头是彼此否定的,它们缠绕着,相互拒绝,却并未闪烁出思想的火花,不过只是让你无端领先的那八拍尽显荒谬——你的“领先”,只是精神过度亢奋的冗余,你不过是在无效地挥霍着自己的脑力;而“落后”的诗人,与我隔着一张凌乱的桌子,已经展开他那种标志性的“极其传统的近乎绝迹的书写方式——喜欢手写、在纸上落笔,而不是通过电脑和手机的现代化媒介”。
诗人那落笔之纸,多是16开那么大的本子,落下之笔,字迹只比印刷体的初号大,不比印刷体的初号小,字体似隶似篆,绝不似草似楷。那么,写些什么呢?我想,怕是将“我是阎王的儿子”又书写了一遍吧?他在记录什么?大约是时光的证词,自我的落实,他人的破绽,以至于仅仅就是为了反击残忍的白纸?都不重要。在我眼里,这个书写的行为,只能孤立地指向行为本身。因为,其后的日子里,我不断地警告自己,与诗人面对,必须止步在八拍的领先里,如若放任自己烧脑,一路绝尘而去,必将一发不可收拾地裸奔进诗人陷阱一般的谶语里——“向着深渊坠落”。他仿佛洞察了我的觉醒,继而抬头,“几乎是在定定地盯着我看还嘿嘿地笑几声”。我知道,麻烦了。称兄道弟无妨,但如今这样一位仁兄将要成为你的上司,来日苦多,你势必忽而如在天堂,忽而如在地狱。他超乎寻常的“不动”,导致你的正常都像是在“乱动”;他一旦偷袭般地启动,你就得勉力佯装成岿然不动。
这一切,只是因为当你在他“慢”的表象下自以为“快”了他八拍时,实质上,他已经神游八荒,风驰电掣,快了你不止十八拍。你身在领先了一圈的幻觉里,实际上,他只是处在已经比你多跑了一圈半的落后的假象里。于是,他修辞一般地慢下来,让你以为需要像等待灵魂一般地等等他、等等自己,这时候,你觉得是在体恤他,实则,他却是在体恤你。他用慢掩藏快,恍兮惚兮,最终让你得尝与之跑在虚无之地,以一种精神的方式相斥相吸,共同拓宽彼此边界的滋味。
回到“我是阎王的儿子”。
——事情原本没有那么复杂:诗人的父亲本名“阎旺”,昔日黄土高原上的村庄,“公家人”草率,将身份证给弄成了“阎王”。这不过是大地上亘古常在的现实,但它太像一个隐喻,以至于,让你都无力轻慢地将其视为一个隐喻。
落实了原委之日,我已经多少适应了诗人的“慢”。不错,只能是你适应他,他绝无适应你的可能。他恒定在自己的节奏里,就仿佛,以一己之力,确立了一种迥异于他者的时序。重要的还在于,这一切对他而言,全然天经地义,他并不刻意,甚至毫无意识,就仿佛自己是那根本初子午线,是所有时区天然的刻准与起点。无论你身在东部时区还是西部时区,与他相对,只能视倒错为寻常,且彷徨于无地。
罢了,我们便沉默着抽烟。
也只能沉默着抽烟。他是自洽的,于云雾缭绕中在16开的大本子上似隶似篆地写初号那么大的字。我却时而昏聩,时而神旺,明明同在一个几平米的逼仄斗室里,却宛如道里迢迢,连接上了广宇。好吧,唯有沉默盛放得下一切,就好比唯有大海盛放得下鲸与自由。方生方死,骤升骤灭,极端的话,我们一早上能抽掉一条烟。
费烟费茶。所有的日子里,他跟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么两句——一句:有茶吗?一句:有烟吗?没有的话,他当然会让你有,可作为一个下级,我还是拎得清的,十次中,也得回一次:有!啥都有!拐过头,我也会趁他游离出本初子午线的短暂片刻,提醒他,馈赠他人时,不带这么问的,这么问情商太低,明摆着让人不好如实相告嘛。这就是开玩笑了。而据说,坐落着柳青雕像的那个院子里,能跟他开玩笑的人,不多。许多次,当我看到造访者坐在八风不动的他面前留不是去也不是的时候,不免总会对自己还能跟他玩闹两句而感到庆幸。否则将怎样呢?日久天长,掀桌子的心都有!
做为一个拎得清的下级,能跟他开玩笑,只因为有一日,又是面面相觑时,他亦语速很慢地对我来了一句:
“你是我呼吸的一条通道。”
俨然是一句诗,但我依然无力将其只视为一句诗,因为那就像他写下的另一句诗:连灰尘落上去都会觉得羞愧。
还因为,在烟熏火燎地对坐中,我大致明白了诗人语速很慢的语言。他几乎不是在对着一个具体的我开口,当他开口,发出的也不是词义,毋宁说,不过是一声叹息。这声叹息,阴阳顿挫,就成了“我是阎王的儿子”,就成了“你是我呼吸的一条通道”。这是滋味万千的喟叹,哼唱一般,饱含着诗人对于自己整体性的指认,在全部的能指与所指之间,是尘归尘土归土的谦卑与骄傲,还有那么一点点专属诗学的高级的幽默,一点点拼命的呼吸。
当然,作为阎王儿子的那个诗人,有名有姓,唤做阎安。
这个阎王的儿子,从世界的苦处来,倔强地迎风长成一个诗人。昔日的某一刻,他穿着朋友新婚的毛衣——那是一件“中国大西北最前卫的毛衣”——自觉是一道闪电,下沟上梁,横行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想一想就很拉风;又一刻,他将一本地级刊物办成了“中国十大先锋刊物之一”,成了落魄英雄的庇护地,想一想,还是很拉风。最终,他“悍然”地成为了他,一边以大地之子的自尊整理着原始的“石头”,一边以自然主义者的仪姿耕耘着极富现代性的“庄园”。
在“石头”与“庄园”之间,是他本初子午线一般的“遥远的旁若无人的表情”。铸就这表情的,是他全部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他全部的“钢铁是怎样炼不成的”,没错,依然是很拉风,既是行吟诗人,又是胸藏大愿的流浪汉。
诗人认领了他的命运,那命运的起点,是草率大地上一次草率的误写,就此,中国农民阎旺的儿子,宿命般地成为了阎王的儿子,成为了一个诗人。而当你要去描述这样一个纯粹意义上的诗人时,最可怕的限制就是报纸一个版面那样的容量,描述他,要么只言片语,形同金句,要么至少数十万言,勉力朝向无穷,但现在,你只能在这样一个最可怕的辖制里说东道西。好在,诗人自己知道,他从被草率的误写中来,他就只能向着被深广的误读中去。
这孤注一掷的诗人,夹着皮包和大本子,像个上司一般走进坐落着柳青雕塑的院子里来了。他只能坚定地自己默记与叹息,因为他知道,自己此生注定哪个时区都去不了,而且,他也哪个时区都不想去。所以他以“慢”为旗,内心却疾驰如电,警觉,凌厉,披发左衽,绝不似中土人士,如同一个真正的阎王的儿子一般,时刻准备着,被误写误读,准备着捍卫父亲的名字、诗的荣誉,并且,以父与诗的名义,突然对世界展开降维的打击。
本文作者:
弋舟,小说家。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延河》杂志副主编。
曾获第三、第四届郁达夫小说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六、七、八、九届敦煌文艺奖,第二、三、四、五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首届“漓江年选”文学奖,2012年《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十六、十七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三届《作家》金短篇小说奖,2015年《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以及《青年文学》《西部》《飞天》等刊物奖。
短篇小说《出警》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等五部,小说集《刘晓东》《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庚子故事集》等多部,随笔集《犹在缸中》等三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原标题:《品读 | 弋舟:那个叫阎王儿子的诗人——阎安先生其人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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