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巴依阔夫的暗影:他能否将内在的丑恶,重新命名为至善?
原创 李青松 文学报
许多人都有两面性,在不同的场合中表现出不同的自我。有时,二者只是有细小差别,有时却彼此矛盾。当某些重要特质以截然相反的矛盾两面、在同一个人身上展现时,事情更为复杂。
比如,我们概念中的自然文学作家,似乎天生就与自然站在一起。从理念、写作到实践行为,他们为自然代言,求取人类与世间万物的和谐共处。但凡事并非绝对——当一位声名显赫、以秀雅文笔写就多部经典自然文学作品的作家,实际上却是一位对自然索求无度的“强盗”时,你会作何想?
在作家李青松的探查中,出生于基辅的尼古拉·巴依阔夫就是这样一个人。1901年,巴依阔夫来到中国东北,在东北居住的多年里,他既写出了包括被翻译成多国文字流传的《大王》等作品,赞誉神奇伟大的自然动物,又将黑洞洞的枪管指向东北虎,造成这一物种被大量猎杀。通过创作自然文学作品,巴依阔夫是要把内在的丑恶,重新命名为内心的至善吗?未来的人们将会如何评价他,我们无从所知,但我们知道的是,所有的事实都不会被遗忘。
生态文学新观察巴依阔夫
的暗影
李青松 | 文
一个强盗居然成为了自然文学作家。看破不说破,但在此,我还是要说破一次——这个强盗名叫巴依阔夫。
说破了,不是不厚道,而是回归历史的本来面目。一方面,我们要声讨作为强盗的巴依阔夫,不能忘记他早年在中国东北森林里干的那些勾当。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正视并尊重作为自然文学作家的巴依阔夫,他的作品是俄罗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独特的地位和重要的价值。也许,巴依阔夫是继屠格涅夫、普里什文之后,俄罗斯最具影响力的自然文学作家了。
我见过一张巴依阔夫的黑白照片。他面容清瘦,眼窝深阔,鼻梁坚挺,戴一副夹边眼镜。头型是捷尔任斯基那样的背头,下巴上的胡须,茂如灌丛。最下边一绺,微微翘起,若卷云。他穿西装,打领带,甚是讲究。
巴依阔夫巴依阔夫1872年生于基辅一个贵族家庭,长期生活在中国东北,1956年离开中国。不久后,于澳大利亚布里斯班去世。他军人出身,退役时是一名连长。参加过一次世界大战。因作战勇敢,枪法出色,曾多次被授予战斗勋章。
早年,他毕业于俄罗斯一所步兵士官学校,毕业后开始服兵役。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他听门捷列夫说,俄国正准备在中国东北修建中东铁路——他还听门捷列夫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中国东北广袤森林里的故事,一下把他吸引了。门捷列夫来过中国吗?没有,估计也是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和传闻。但是,门捷列夫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就是发现元素周期律的那位大名鼎鼎的科学家。
门捷列夫讲述的故事里,似乎还提到了“满洲里虎”。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些人,别人只是听听而已,可巴依阔夫听了却瞪大了眼睛。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他要改变自己的人生。
次日,巴依阔夫向上级提交了要求去满洲(当时的中国东北被俄国人称为满洲)的报告。
巴依阔夫如愿以偿。
1901年,巴依阔夫举家来到中国哈尔滨。
1903年7月,中东铁路正式通车。中东铁路,又称东清铁路。若干年前,在一堆旧书里,我曾意外翻出了一张发黄的中东铁路示意图。示意图上清晰地勾画出了中东铁路的走向及沿途各站的站名。它的干线西起满洲里,经海拉尔、博克图、扎兰屯、昂昂溪、安达、肇东、哈尔滨、一面坡、横道河子、穆棱,直至绥芬河。干线西端与俄罗斯赤塔相接,东端与俄罗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相连。它的支线北起哈尔滨,经长春、沈阳,南抵旅顺口。
干线为横,支线为纵。
一横一纵穿越东北,横纵全长两千四百八十九公里。
中东铁路绥芬河站中东铁路是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沙俄财政大臣维特签订的《中俄密约》的产物。当时的中国,正逢中日甲午战争战败,割地赔款,任人欺凌,任人宰割。
为了“联俄制日”“以夷制夷”,且“若回绝必至失欢,有碍大局”,万般无奈之下,李鸿章在那张纸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内心深处一定是极其痛苦的。
中东铁路动工之前的东北,长期处于封禁状态,可谓“万山环叠,窝集连绵”。窝集何意?——满语,森林之意。“窝集皆老干千尺,枝叶蔽天,白昼犹暗,多自古未受斧斤之森林。”单是看看那些满语的地名,就能知道那时的东北是多么野性和丰饶。昂昂溪——落雁之地;瑷珲——紫貂栖息的山林;伊通——榛鸡(飞龙)集群的地方;汪清——野猪出没的山岭;舒兰——果实多得铺满地之所;宝清——獾子打洞之处;虎林——沙鸥翔集的湿地;加格达奇——獐子饮水的溪流。等等。可是,随着中东铁路的动工修筑,灾难也就降临东北了。
以修筑铁路需要为名,沙俄大量开采铁路沿线森林及附近林木。铺设中东铁路干线和支线,全部就地就近砍伐林木作为枕木。车站房舍和铁路局一切附属设施建筑,均已木结构为主,有的全是“木刻楞”房屋。那时,沙俄蒸汽机车的燃料,也用的是木材,耗材甚巨。仅仅几年时间,铁路沿线两侧三十公里以内的森林全部被砍伐殆尽。尔后,采伐范围向林区纵深扩展。在伐木段内,木材堆积如山。沙俄还在林区开设锯木厂、制材厂、松脂油厂、木材蒸馏厂等,木材制品除了用于修路、开矿之外,其余全部高价出售或者运回俄国。用当时的货币计算的话,每年掠夺木材价值约在一亿银元以上。
对于沙俄来说,咣啷啷——!咣啷啷——!金币的声音很是悦耳动听。
这一时期的火车车厢事实上,通过中东铁路,被沙俄掠夺去的不光是木材,还有煤炭、矿产等自然资源无计其数。李鸿章当初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它竟然还给中国东北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带来了灭顶之灾——特别是东北虎。
巴依阔夫当时的身份——中东铁路护路队军官兼测量员。其实,他还有一个秘密身份——为俄罗斯皇家科学院采集动植物标本。这是什么身份?文雅一点的说法叫——猎人,猎动物,也猎植物。所猎取的动物、植物,具有重要科学价值的一律运回俄罗斯,由皇家科学院制作成标本,冠冕堂皇地曰之——供科学研究之用。
巴依阔夫在中国东北整整生活了约半个世纪。1956年才去了澳洲。可以说,他是一个“中国通”。以中东铁路为轴,从最初的亚布力一个林场到老爷岭、完达山、老秃顶子、张广才岭、长白山等广大地域,白山黑水间,几乎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对东北森林里的动物和植物情况了如指掌。巴依阔夫及其护路队军人在中东铁路沿线两侧森林里,以护路和勘测为名,长期猎杀东北虎(满洲里虎)及其野生动物,用“血债累累”形容一点不为过。有可靠数据记载,猎杀的东北虎有一千五百只至一千八百只。直到1947年苏联政府下令禁止猎虎,巴依阔夫及护路队军人才不得不收手。
正是基于巴依阔夫为俄罗斯皇家科学院猎取和搜集了大量标本,所以,1908年俄罗斯财政部专门在远东南乌苏里地区划拨了一万俄亩田地,以资奖励他所作的“贡献”。可是,我们必须看到,巴依阔夫所作的“贡献”背后,全是一条条血淋淋的生命啊!
俄国人将东北虎称为“满洲里虎”。巴依阔夫在《满洲的密林深处》一书中,详细描写了沙俄猎人和军人在中东铁路沿线追杀东北虎的全部经过。他写道:“受俄罗斯皇家科学院的指派和命令,在对远东考察的时间里,我花了大量时间在这一荒凉地区追猎大型猛兽,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满洲里原始森林之王——满洲里虎。”据一些资料介绍,猎虎时,俄罗斯猎人通常使用小口径三线猎枪。此枪,射速快,杀伤力强。而护路军人用的则是现代化步枪和冲锋枪,只要扣动扳机,老虎多半是在劫难逃了。
1901年,沙俄中东铁路护路队拥有兵力四个旅,两万五千人。护路队的一些军人在休假和执勤之余,以猎虎为乐。由于长期驻扎在铁路沿线,这些护路队军人非常了解中国林区当地的习俗和森林里野生动物活动情况。在沙俄猎人和护路队军人看来,猎虎的最佳时节是每年的十一月至次年的三月,此间,老虎的皮毛最长,最柔软,最暄暖,色泽最美艳。季节一到,林海雪原,枪声四起,到处都是疯狂的猎杀场面。
俄罗斯人喜欢虎皮。
十九世纪末,一张虎皮在圣彼得堡的价格就高达一千五百卢布,因此,除了用猎枪和军用武器猎虎外,沙俄猎人和护路队军人也用毒药来猎杀东北虎。所猎东北虎除了少量运回俄罗斯,供皇家科学院制作标本,其余大部分都在中国卖掉了。
世界各国动物园嗅觉灵敏,在俄国猎人和护路队军人的枪声中,那些翕动的鼻孔,先是嗅到中国东北的老虎气味,然后又嗅到了混杂在老虎气味中的金币的气味。于是,动物商贩们纷纷前来中国东北购买活体东北虎。当时活体虎价格一直飞涨。1915年,一只活体东北虎运到德国汉堡售价就可达到一千英镑,即便不满六个月的幼虎也能卖到一百英镑。据巴依阔夫在《在满洲里的密林深处》记载,参与狩猎的护路队军人每人每年大约要猎杀三只东北虎,而俄罗斯猎人每人每年要猎杀六十只东北虎。猎杀东北虎最多的地方是宁安和珲春。
虎啸山林,哀鸣四野。真个是字字血,声声泪啊!
就是这个手上沾满中国东北虎鲜血的巴依阔夫,却又酷爱文学。他在测量土地、采集标本和打猎之余,居然写出了十三部反映中国东北林区生活的小说及随笔作品——除了前面反复提到的《在满洲里的密林深处》外,还有《远东熊》《大王》《满洲狩猎》《原始森林在喧嚣》《篝火》《母虎》《一个满洲人的札记》《圣诞之夜》《原始森林的真理》《兽夜情》等。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那部被翻译成多国文字的长篇小说《大王》。在俄罗斯,《大王》被尊崇为俄罗斯自然文学经典之作。巴依阔夫从一只东北虎的出生写起,以虎的视角,用细腻的描写和出人意料的情节,生动记述了虎的生存状态和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以及人的侵入给老虎及动物造成的困扰和伤害。随着生存空间的逐步缩小,悲剧是注定了的——老虎无法与人类对抗,死是必然的结局。小说的笔调凄凉哀婉,读之令人焦虑慨叹。
在他的作品中,原始森林中的野生动物是主角,而人仅仅是配角,是野生动物观察和思考的对象。他与屠格涅夫、普里什文的自然写作不同,他不局限于写风景,他是透过风景,呈现自然与人类的关系,尤其是自然对人类的影响,探讨人类在自然面前的生命救赎。在巴依阔夫笔下,自然给予人类的不仅仅是生存所需的物质上的一切,而且还有精神上的拯救之力。他善用拟人化的手法,把老虎、黑熊、野猪、喜鹊等动物当人来写,动物之间有对话,有交流,有情感。强调尊重森林法则,坚信生命的往复轮回。
在他看来,自然是人类的避难所。因为,自然最接近天空。接近天空,就意味着接近上帝。自然,远离喧嚣,远离欲念的膨胀,能够净化灵魂,能够获得信仰的力量。爱、良知、尊严、坚韧和寡欲等精神品格的健全与完善,是提升精神境界的基础,也是调整人与自然关系,以及人类自我改造的内在需求。虽然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找不到“生态”这个词,但在字里行间,他却播下了人类的欲望需要节制,森林及其生态系统需要保护的种子。
[俄]谢尔盖·库尔巴托夫/绘该怎样评价巴依阔夫呢?
无疑,巴依阔夫充满复杂性和多面性。——是否可以说,他既是冷酷残暴的强盗和屠夫,又是较早具有生态意识的,多情善良,并呼唤大爱的自然文学作家呢?
或许,人是人,作品是作品。
然而,作品毕竟是由人写出来的。作品里一定有人的观察,人的思想,人的灵魂,人的价值观。通过创作自然文学作品,巴依阔夫是要把内在的丑恶,重新命名为内心的至善吗?
不过,在某个宁静的早晨,当我们簌簌掀动书页的时候,就会发现,巴依阔夫的暗影里,确实有人性的慈悲和光彩不时闪烁。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资料图、摄图网
网站:wxb.whb.cn
邮发代号:3-22
原标题:《巴依阔夫的暗影:他能否将内在的丑恶,重新命名为内心的至善?》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