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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诡笔记|丁戊奇荒中的几个历史细节

呼延云
2020-08-29 14: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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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学郝平教授所著《丁戊奇荒》,我是慕名已久,可惜这本书出版得早,印量不大,等我闻悉大名时已是后知后觉,在市场上极难寻觅,最近千辛万苦才买到一本,基本上是连夜读完。光绪初年这次发生在北中国——尤其是山西的大饥荒,应该是近代史上非常惨烈和严重的灾难,但在晚清笔记中记录并不算多,只在清末学者李庆辰的《醉茶志怪》和民初学者郭则沄的《洞灵小志》等少数笔记中偶有提及,但读来格外凄恻。

1907年3月,巴黎出版的法国画报 Le Petit Journal,描绘霍乱期间清朝的饥民奄奄一息

一、灾区:鬻人吃人惨绝人寰

中华民族的历史灿烂辉煌,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论,也可以看做是一部人类与饥饿和饥荒不断斗争的历史:水灾、旱灾、火灾、蝗灾、瘟疫、地震、兵荒马乱,动不动就能“赤地千里”……古代的中国劳动人民其实活得相当不容易,吃饱是运气,挨饿是常态。

光绪二年(1876年),山西遭遇特大旱灾,全省共有39县受灾,平均成灾率为38.61%,而转过年来,旱灾全面升级,解州、安邑、芮城、绛县等多地从五月到年底居然滴雨未降,而在此基础上,沁州发生瘟疫、平阳发生雹灾、晋南还闹起了狼灾,各地粮食普遍歉收甚至绝收,粮价飞涨,饥民遍野,饿殍载道,全省受灾县域达到92个,平均成灾率飙升到令人咋舌的91.09%!但老天爷还没折腾够,光绪四年的春天,一些地区落了雨,侥幸活下来的农民们抓紧播种,秋苗长势喜人,熟料三伏无雨,秋禾全部旱死。而绛县等地倒是三伏有雨,“连雨十八日,致使汾水涨溢,冲没桥梁无数”,秋禾又全都涝死……直到光绪五、六年,灾情才逐步减退。

整整三年的灾害,害苦了三晋大地!《丁戊奇荒》一书以光绪五年的上海偫鹤斋石印刻本《晋灾泪尽图》为例,描绘了大饥荒中种种惨绝人寰的景象:

《丁戊奇荒》

饮食:由于没有粮食吃,灾民们只能食用树皮和草根,导致肚子鼓胀、腿脚水肿,但这两样食物在当时已属难得,尤其榆树皮和蔓菁,简直算是上佳美食。而在明末历史中大名鼎鼎的“观音土”这时又出现了,“山乡间有石中之粉,形类滑石,名曰观音粉,为其救苦救难也”,但事实上吃下观音粉后,即不能消化,也无法排泄,二便闭塞,只会导致食用者肚涨而死。光绪年的县志中记载了这样的民谣:“白土则并干泥当成饭餐,干泥面搅麦秕难吃难咽,吃一口满嘴里粘下一圈,咽一口噎得人低头合眼,下了肚儿就是大便艰难,出恭去难行走哼声不断,只噘得面通红两泪不干……”

鬻人:大灾荒中,儿童和妇女都成了买卖的对象,儿童被以极低的价格出售,“青年妇女无人顾养,竟有外来商贩到此收买,佳丽者不过千钱,稍次者不值一文,人命不如鸡犬”。而能被买卖还算走运的,至少被卖者能有碗饭吃,卖出者拿着钱也许能喝碗面汤,剩下的人只能等着被活活饿死。当时晋南和晋中的《荒年歌》里都出现了插草标卖身的妇女们这样的哀告:“每一天喝面汤只是两碗,不吃馍净喝汤心里喜欢……”“喜欢”二字,读起来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吃人:有个南方人在丁戊奇荒中恰好在灾区某县居住,“妻死将敛,其友戒勿哭泣”,然后举例最近死尸经常被人挖走吃掉,于是等到深夜“率亲丁埋于后院”,谁知第二天去看时,尸体“已为人掘而碎割,惨痛无措,乃拣拾残骨,囊盛以归”。当时这样的吃死人事件之多,不胜枚举,“造丧之家,无敢哭泣,惧邻里之来宰割而至”。当时赵城县发生一事,一个村民的父亲死了,他把父亲埋到坟地,回村时见邻居几个人拿着锄头往坟地方向去,他赶过去一看,父亲的尸体果然已经被挖走。他赶紧报官,让差役把邻居几个人抓起来,并将父亲的尸体领回。谁知半夜那几个邻居越狱出来,跑到他家还是把其父偷走吃掉了。

尸骨:据从山西灾区回到南方的人描述的场景,当时行走在道路上的车辆,“双轮所过,脆折有声,异于沙石,谛视乃人骨也,不禁心惊肉颤”!而往下走,更加可怖的一幕发生了,风吹尘动,路上有很多“蓬松如卷”的东西在滚,有的像长长的带子,有的像圆球,仔细一看,长带子乃是男子的发辫,而圆球则是女性的发髻,而头骨则不知何处……更多的人则是死在了家里,1879年的《申报》记载:“所至各村,往往全尸在屋,蛆虫满地,或野兽吞食,身首异处。”

二、救灾:天津失火烧死千人

笔者查阅了《清通鉴》一书,这部书里记载了一些丁戊奇荒时期鲜为人知的细节。

光绪元年,山西其实就已经有18个州县遭遇旱灾,光绪二年扩展到39个,而时任山西巡抚的鲍源深并没有给予高度重视,甚至只将灾情定义为“歉收”,直到光绪三年的农历四月二十一日,才上奏朝廷说:“到处灾黎,哀鸿遍野,始则卖儿鬻女以延活,继则挖草根、剥树皮以度餐,树皮既尽,亢久野草亦不复生,甚至研石成粉,和土为丸,饥饿至此,何以成活?是以道旁倒闭,无日无之。”而到五月十九日,新任山西巡抚曾国荃在上奏中更是强调:“树皮、草根之可食者,磨不饭茹殆尽,且多掘观音白泥以充饥者,苟延一时之残喘,不数日间泥性发胀,腹破肠摧,同归于尽……”

在过去的一些史书或历史小说里,曾国荃的面貌一向以屠戮太平军、洗劫南京城的刽子手的面貌出现,但至少在丁戊奇荒的救济中,他临危受命,赈灾恤荒,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利用在湘军中的崇高威望,他充分调动自己的社会资源,把“人脉”用在救灾上,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比如李鸿章就拿出海防银十万两运往山西作为赈款,而之后不久李鸿章再次拨出二十万两运往山西和河南两省救灾。八月底,江南漕粮、山东漕粮也有十二万石拨给灾区。十二月初,在赈务大臣阎敬铭的请求下,朝廷特批将江鄂漕米六万石全数拨给灾区,“以救残黎而维人心”。

李鸿章和御史胡聘之先后奏请,灾荒期间禁止北方五省酿酒之业。李鸿章给朝廷算了一笔账:直隶一省计有烧锅千余家,每日需用高粱两万余石,“其一日之费,即二百数十万人一日之食,省内外往来之粮多被烧锅购用,粮价愈益上涨,酒可终年不用,日不再食则饥”!而户部给出的意见是,一旦禁止酿酒,怕商户闹事,所以“明年但准歇业,不准新开”,算是和了个稀泥。

就在这时,发生在天津的一件惨事,让李鸿章挨了个处分。当时有大量从山西和河南两地逃荒到天津的饥民,每天靠在朝廷设立的粥厂果腹,为了便于管理,主管官员“劝饥民于一棚之中”,寒冬腊月却又不注意防火,结果突然失火,饥民们想往外冲,主管官员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喝花酒去了,没有及时开棚门救火,结果一下子烧死两千多人!朝廷下旨,将候补盐大使吕伟章革职,永不叙用,作为直隶总督的李鸿章也交部议处。

遭到“议处”的官员很快升级,光绪四年的二月二十六日,朝廷明发上谕,命将恭亲王奕䜣等军机大臣严加议处,“此次饥馑持续,疮痍满目,天降奇灾,皆有政令阙失所致,军机大臣赞画枢要,当次灾广且老,朝廷宵旰焦劳,无时或释,而该大臣更目击时艰,毫无补救,咎实难辞”,奕䜣最后受到革职留任的处分,其他几位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景廉、王文韶也都遭到惩处。两宫太后还给内务府大臣发出了懿旨,一方面削减宫闱的费用,一方面“无论如何为难,先行筹拨银数万两分给山西、河南两省,藉资接济”——这算是慈安、慈禧两位太后拿出了私房钱赈灾,不管是不是纯属姿态,总算是拿出了个姿态。

从清末学者李庆辰在《醉茶志怪》中的一则笔记可以看出,天津惨案绝不是个别现象:“丁丑岁暮,饥民流离,官设数十厂施粥留养。时城北广患疫者众。有役夫周德者,除夜侍病人汤水,见一巨鬼高二三丈,头如栲栳,瞋目四顾,焰闪金辉。惊骇欲倒,旋不见。次日,役夫周廷喜执其事,夜又见之,二人皆大病,几乎毙命。是知大劫大难,必有神鬼监察,故每厂动死千余人,非细事也。”

就在朝廷上上下下为救灾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居然还冒出了有官员贪污赈款的奇闻。

《醉茶志怪》

三、吞赈:慈禧下令“即行正法”!

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的官员不在少数,曾国荃上任山西巡抚一年,就向朝廷参奏府州县官员中的“庸劣各员”多达20人。曾九帅战功赫赫,脾气大骂人狠,所以参官员的奏折骂得极其难听,不是“狙诈贪婪”就是“嗜利营私”,再不就是“贪酷成性”。不过救灾是关系人命的事,用这么一群货色,等于把赈灾款项喂到狼嘴里,也难怪曾国荃发火。其中最令人痛恨的当属山西吉州知州段鼎耀,此人以“南省粮贱,遣人采购”为借口,把省赈局拨给吉州赈灾用的四千两官银“全数寄回江西原籍”,后来才知道这些钱一分没少全部“家用”了。

就在段鼎耀的家里人用这些钱花天酒地的时候,饥民们却连稀粥都领不到了,“贫民扶老携幼,竟有奔驰数十里,守候三五日,空手而返者,且有僵死于路者”。这起案件引起了朝廷震怒,尽管阎敬铭奏报段鼎耀后来退回了全部赈银,按例应拟的绞监后能否减等?但两宫(主要是慈禧)到底不糊涂,斥责阎敬铭不该轻纵贪官之外,下令将丧心昧良的段鼎耀“即行正法”!

《洞灵小志》中的一段与丁戊奇荒相关的笔记,写的是张之洞临终前的一件事,恰也与“吞赈”有关。

《洞灵小志》

“南皮张文襄临终,昏卧者两日。”这天他突然说起了呓语:“马备好了吗?”然后又说:“怎么有人拦轿?哦,原来是丁戊年间私吞赈灾款项的案子啊,那个案子我在任山西巡抚时已经结案,铁证如山,一一查实,还有什么可以申诉的?”这时他忽然换了一个人的口吻责备道:“你当年办这案子也未免下手太狠了,难道要按照饿死灾民的人数,让吞赈者一一抵命吗?白起在长平坑杀了四十万,项羽在新安坑杀了二十万,要是非一命抵一命,则白起、项羽虽千百身而莫赎吧?!”

这则笔记显然是代表了官场对张之洞治晋“下手太狠”的抱怨。张之洞任山西巡抚其实是光绪七年的事情,这时丁戊奇荒已经结束,但张之洞觉得吏治败坏不仅是造成这场大饥荒的根源,也严重干扰了灾后重建工作,所以下决心整饬吏治,连续纠劾各级官员二十余名,使山西官场风气得到根本性的好转。可想而知的是,张之洞的所作所为势必触犯相当一部分既得利益者,使得他们一直在诋毁、谩骂和攻击张之洞,哪怕是在他一瞑不视的前夕……

毋庸置疑,引发丁戊奇荒的主要原因是罕见的天灾和连年战争对大清国力的损耗,但应对灾害的迟钝与无能,也确实“助推”了死亡人数的激增,从这个意义上讲,张之洞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一家哭”和“一路哭”中选择了前者,虽然《洞灵小志》中记载的谴责张之洞的言辞不知来自哪路神灵,但这种言辞本身才是最该受到谴责的吧!

今天的中国国力强盛,尽管疫情、灾情以及国外疫情严重影响粮食进口,但“粮食库存仍处于高位,粮食安全完全有保障,价格也将保持基本稳定”,不会再出现历史上的那些严重饥荒,但是粮食安全的警钟始终要长鸣于心,每一个稍谙历史者都应该明白:勤俭节约、不浪费一粒粮食的优良传统,必须世世代代继承下去。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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