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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册|⑰湿地公园
【编者按】
戴着口罩去湿地公园“人间松弛”的王自芳、半夜上网买菜抢不到葱的小芳、担心还有没有考级的皮皮……作家徐敏霞“非虚构”了一个以“上海爷叔” 王自芳为中心的上海普通家庭的抗疫故事。2020年的春天,上海还有无数个“王自芳”藏在口罩背后,他们坚持着对晴朗的渴望,他们也出现在摄影师许海峰的镜头里,被定格。本期“上海相册”回望2020年的春天。
【每一幅阴沉的画面,都是对晴朗的渴望 】
每一幅阴沉的画面,都是对晴朗的渴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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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地公园
黎明即起,然而体感已无寒意,车骑得不快,可王自芳的口罩还是有点戴不住了。
家里的其余四口人三个月没出小区也照样活了下来,但王自芳做不到。疫情最紧张那两周,小芳每天半夜上网买菜,然而她总是抢不到小葱——没有小葱,红烧肉都不香了,更别提鱼——可能他们吃塑料都能活下来吧;有时是蹲不到配送员,订单强制取消,大人煮皮带也无所谓了,皮皮可怎么办呢?事出突然,家里没有备下医用口罩,社区每轮可申领五个,疫情稍松些之后,全家都同意口罩统统给他这个买菜做饭的人。
他是很小心的,天蒙蒙亮就出门,为了尽可能地和别人错开。路灯还没有熄灭,这个点经过小区对面的湿地公园,蒸腾的雾气尚未消散,宛如幻境。以往这是他每天要来透气的地方,但他竟不知在世界苏醒前,都市绿肺是以这么仙的姿态实现自净的。
待他采购完回程,伯劳争鸣,湿地的面纱被撕开,他这才发现,河滩边的杨柳不但抽了新枝,还飘飘摇摇眼看就要起絮了——当然不会是他往还的个把小时里迷雾的消散把冬天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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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入口掩藏在竹林中,竹子好像又密了几分。往年春天皮皮一定不会错失观察新笋抽头的大好时机,湿地是他感知时节的唯一乐园,而当下在无能为力中,日子成了扁平的数字。王自芳在空空的停车线内锁好脚踏车,往里多走几步,早春的花也已开败,草木已绿得结实。口罩过于珍贵,他可不能戴出来仅仅买个菜。跟大多数退休时间长了的老先生一样,王自芳平时也有点社恐,最怕路遇邻居,所以他一般就在早晨买完菜后顺道往湿地公园里一猫,找个人少的地方,伸展一下,再拉一会儿他的二胡。此刻可好,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只留燕啭莺啼,真的适合一曲《空山鸟语》。他把口罩拉下露出鼻子,又戴上老花眼镜,用手机满满当当录了2分钟晨景,连窜条鱼吐泡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再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点对路径分享到家族群。
他在缓坡下向河那一边的长椅上铺好一次性桌布,放下环保袋,从背包里拿出二胡,坐定。
去冬之前,他也要每天人肉占位——城市的户外公共绿地实在太抢手了。支好琴,心神稳一稳,不用过脑,几支名曲走起来,都已经是肌肉记忆,他和世界之间自然升起一道屏障,什么打面前经过的晨跑的中产阶级,什么缓坡上撞树的老人,统统不存在的。一轮曲毕,建梅和她社区扇子队的队友们就陆陆续续集结得差不多了。王自芳把地盘让给她们,默默隐去,回家又是一日三餐针插不进的庖厨生活。一开始,他的“才华”来不及收起,被几个队友瞧见,她们像伯劳似的热热闹闹问他会不会拉《真的好想你》。建梅纹得细细的半永久眉冲他微微抬了抬,夫妻俩说来就来,便有了退休后的第一次合作——建梅退休前,他们偶尔也会在单位的联欢会上演一演。不过,随着扇子队的各位老师在K歌软件上唱功突飞猛进,两三次点歌下来,王自芳的通俗曲库就被盘完了,大家也就不再勉强他暖场,毕竟光每天占座一桩事体就足够宠妻了。他要是谄媚些,也不是不能花点功夫突击,可不巧,他正好过了愿意继续付出营业性微笑的年纪,就觉得适时退场挺好的,二胡嘛是他的私事。双休日的早场王自芳也来,但扇子队不来,扇子队都在家含饴弄孙。接棒的,换成了皮皮和他的木管五重奏。小伙子们可不像老阿姨那样会体贴地讨一个助兴的暖场,给一个老头施展才华的机会,他们不会多看一眼王自芳的二胡,他们是飓风,快速席卷,把王自芳和他的一切都刮跑。自从当了爷爷,他就只能心甘情愿干些孙子的活了。“谢谢外公,外公再见!”兀自雄赳赳地就开始了,进行曲、狂想曲、谐谑曲。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很多,等再晚些,观鸟摄影的人一来,他们就会被轰走。王自芳知道这是一周中皮皮为数不多的人间松弛。在敞开的空间里,小男孩吸着肚子,鼓起腮帮,颇为自信潇洒,同家里那个被妈妈驱赶到板凳上吹基本练习的哭包判若两人。在湿地公园,没人会在意他是否吹了错音,河滩边的圆石阵好像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他只有可怜的二三十分钟,必须要抓紧时间发光。
然而将近有100天那么长了吧,皮皮只能扒在对面高楼的北窗玻璃上极目远眺湿地公园,看玛瑙一点一点变翡翠。大门不准出,他每天在客厅被公开处刑的时间就比往日起码增加一倍。他的哪怕一丁点儿错误都躲不掉小芳,小芳的耳朵恰似一台精密仪器,不会放任他沉浸在不该沉浸的地方。
“嗒”,“嗒”,“嗒”,“嗒”,节拍器打起来,骁胜闪进客卫带上门,建梅坐到南卧飘窗上放下双层丝绒窗帘,王自芳找不到好地方,只好缩到角落里择菜。皮皮孤零零地站在客厅正中央的15*30的板凳上,只要泄一口气就会失去平衡跌下来。专业课无限期取消,合排四舍五入约等于自杀性菌群大交换,小芳只能自己在家盯完属于妈妈的一份,再盯属于老师的那份。
“又走神!要考级了看你怎么办!”
“还会有考级嘛!”皮皮嘟囔。
“人早晚都会死的,那你为什么今天还要吃啊!” 她的刻板和坚定好像一块谁也撼动不了的巨石。
“你妈妈是不是要你做演奏家啊?”王自芳悄悄问皮皮。
皮皮委屈巴巴地,“不是啊,但要学就要专业一点嘛。”
“既然你不当演奏家为什么要学得那么专业呢?”
“妈妈说,现在没有人学音乐不专业的呀!”小男孩眨着眼镜片后面日益变小的大眼睛。
“你蛮好一开始就跟我学二胡的,我肯定不会盯你那么苦,你也不用想对不对得起学费这种事了。而且……我们永远是坐着拉的,是不是特别省力?”
皮皮脸上浮现出忍无可忍的表情,“可你连谱都不识,你怎么能教我呢,你会把我教坏的!”简直是三十年前小芳拒绝表情的复刻。
王自芳又好气又好笑,“你知道你妈妈也不识谱吗?她不也天天盯着你吗?为什么她说的你就听呢?”
“对啊,她不识谱啊,所以她既不拉琴,也不吹号啊!”
好了,放了个屁反倒生起自己的气来了。弄堂大学出身的野生演奏家王自芳,他和他的玩伴们都是看着听着年长的邻居摆弄各种玩意儿,然后东摸摸西摸摸,问长问短,无师自通就学会了口琴、手风琴、竹笛、二胡。像机器那样精准他们是做不到的,可谁想过当大师呢!不过是给双手找点事做做,好掩护繁琐日常里短暂的独自出神罢了。他拉琴可没有什么包袱,随时随地听到喜欢的调子,自然就用二胡试出来。野生演奏家通常都不识谱,但乐感还行,记性也不错,判断力也好,一耳朵就能听出曲子适不适合自己的乐器,跑调是在所难免的,那多试几次不就好了?他可不会像皮皮那么胆小,不在心里把谱子唱熟决不演奏,好像乐器不是他的伙伴而是什么圣器似的。有一回陪皮皮去琴行配号嘴,王自芳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古筝,上手拨弄了两句。“《沧海一声笑》!”皮皮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他爸爸每天开车时放的歌,小家伙在惊喜中用眼睛眉毛对他笑了一笑。
但皮皮是不会去跟同学吹嘘“我外公会弹古筝”的,因为外公不识谱,外公也确实不会弹,一切都是碰巧罢了。“外公,我觉得你拉的二胡是写意音乐。”简直睁眼瞎说,他就没听过他拉琴,肯定是小芳教她的鬼话。
手机上第一条微信提示音进来,小芳难般给老爹爹发送的内容评价一个“赞”,又说:“太惬意了,我好像都闻到花香了,真想出去走走啊。”
建梅嘱咐:“王自芳你一定要戴好口罩,别让花粉刺激你的老慢支!”
骁胜说:“没有人的时候,鸟叫怎么会这么好听!”
那是鸟本来就叫得那么好听啊,不是学的,也不是练的,更不是因为没有人,你们从来都不注意听罢了。王自芳在心里怼,他打字实在太慢了,懒得跟他们争。
那这会儿先拉什么呢?将近100天了,王自芳不但手生,连脑子都要重新启动一下。要么,就先从短的开始吧。
沉思的当口,一狗一人出其不意地从他面前经过,惊得他琴弓落地。他慌忙先把口罩拉到鼻梁上,这才俯身捡拾。牵狗的人穿着卫衣,戴着口罩,密密实实用透明防护帽把眼睛头发都遮挡起来,他回头看了王自芳一眼,眼角下挂,抱歉的眼神仿佛在说:“没办法,人可以不出来,但狗忍不住。”
王自芳会意地点点头,心里已经安排好先拉《良宵》了,然而鬼使神差地手上拉的却是《真的好想你》。遛狗的人已经走过了十来米,大约又被过于熟悉的旋律牵住,扯了扯狗绳,远远地站定,看了一会儿王自芳拉琴,又似乎想到什么,掏出手机录视频。
啊,那索性就再连着来一首皮皮最近每天吹的《卡门幻想曲》吧。“嘿!高音破了!”小芳的声音在头顶上盘啊盘,“装饰音是不是少掉一个,停停停。”但手啊,也为他这个外公意难平,就是停不下来。湿地公园里的鸟鸣真好听,是蓝鹊?是苇莺?是黄鹂?也可能只是棕背伯劳在模仿罢了。
一会儿可得记得请遛狗的人加个微信,把视频要过来呀!
文字作者简介:徐敏霞,女,1981年生于上海,文学硕士。《萌芽》杂志社社长助理,文学编辑。出版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
摄影师自述:
新冠疫情刚发生的头两个月,我们都被疫情伴随而来的不祥气息所裹挟——恐惧、不安,当然也有打动人心的英雄主义等等的各种情绪。它们实际上比病毒本身传播的更快更深,尤其是宅在家中长时间依赖网络,好的和坏的讯息让谁也逃脱不了,它加速推动了这种气氛,并又反过来回传到日常现实生活中来,形成了一种“非常”之气象。“非常”,其实也藏匿在别的日常中,但恐怕不会像疫情之下如此强烈凸显。这场疫情它激发了、加剧了这种“非常之相”的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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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日之前,我看这个世界是被抽离了色彩的,随着疫情缓和下来,我将相机上的拍摄模式调整到彩色状态。
我的朋友说这些照片阴沉阴郁,看上去心情压抑。是的,在疫情期间,我看到的或者说感受到的是巨大的郁结的阴沉气氛,如果不是英勇的医护人员,如果不是春天的到来,这份阴沉、郁结不会那么快的消散开来。我期望,我所拍下来的每一幅阴沉的画面,都是对晴朗的渴望。
许海峰,澎湃新闻记者。
“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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