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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为何将《子不语》改为《新齐谐》?

2020-08-25 11: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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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所撰《子不语》是清代文言小说中影响很大的小说集。但它的名称却似乎让作者游移不定,因为在此书的版刻史上,出现了两个书名,而且均与作者有关。不仅如此,被作者放弃的那个命名却在读者的接受中重新成为此书的定名。

*文章节选自《必也正名》(李小龙 著 三联书店2020-7)。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子不语》的作者命名与时代选择(节选)

文 | 李小龙

虽然袁枚自己在此书序言中明确表示改名为“新齐谐”,并在刊刻之书的书名页及每卷第一行均标为“新齐谐”;然而这些刊本的版心却均题为“子不语”。或许我们会觉得那是版已刻好,较难改动的原因,但这并无说服力,因为仅版心三字的改动对于修版来说还是不难的;而且,除正集外,后来的续集及此后的各种刊本版心也都同样标为“子不语”。可以看出这其实表现了袁枚自己的游移,想来袁枚自己也很矛盾,他最喜欢的书名仍然是《子不语》吧。

他对“子不语”的喜欢还有一证,即其《续子不语》中竟收入了一篇《子不语娘娘》,其中的一个木偶便叫“子不语”:

袖中出一木偶,长寸余,赠刘曰:“此人姓子,名不语,服事我之婢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君打扫一楼供养之,诸生意事可请教而行。”刘惊曰:“子不语,得非是怪乎?”曰:“然。”刘曰:“怪可供养乎?”女曰:“我亦怪也,君何以与我为夫妻耶?君须知万类不齐,有人类而不如怪者,有怪类而贤于人者,不可执一论也。但此婢貌最丑怪,故我以‘子不语’名之,不肯与人相见,但供养楼中,听其声响可也。”

此篇收在续集卷二。据前可知,续集之作约在乾隆五十三年正集结束之后,而袁枚将其书名为“子不语”则早在乾隆三十年《与裘叔度少宰》一书中便已提及,所以,此书命名绝非来自此篇故事;相反,此故事之创作或当受此书名的影响。因此,这里对“子不语”三字的解释便可补充袁枚《子不语序》而成为我们理解此三字名的钥匙:

第一,“子不语”非“不语”,确是以歇后语的方式表示所“语”为“怪力乱神”,因为此木偶“名不语”,但仍可“听其声响”,而且“有问必答”。正因如此,刘瑞一听到这个名字便问:“得非是怪乎?”

第二,子不语“貌最丑怪”,此评价其实亦合袁枚小说之特点。相对于《聊斋志异》的用情与孤愤、《阅微草堂笔记》的醇正与清峻,《子不语》的故事及叙事确实多倾向于“丑怪”。

第三,其中“须知万类不齐,有人类而不如怪者,有怪类而贤于人者,不可执一论”之语可与《子不语序》“譬如嗜味者餍八珍矣,而不广尝夫蚳醢葵菹则脾困;嗜音者备《咸》、《韶》矣,而不旁及于侏离僸佅则耳狭”一语对读;更与《聊斋志异》高珩序中“人世不皆君子,阴曹反皆正人乎”如出一辙。

所以,“新齐谐”其实是作者无奈的选择。不过,有趣的是,此书的流传史却摆脱了作者本来便言不由衷的调换。如前所言,清代刊本均题为“新齐谐”,但到民国间的刊本则全部使用了版心所标的原名,当代的整理本也几乎是清一色的“子不语”。其实当代从研究性著作(如吴志达先生《中国文言小说史》)到教材(如袁行霈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都直接以《子不语》立目。从最重书名著录准确性的目录学著作来看,《清朝续文献通考·经籍考》即录为“子不语”,《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等书亦直接以“子不语”为条目,后者反将“新齐谐”作为参见条目。就连此书的外语译本也多以此为译名,如雷金庆和李木兰的译本译为Censoredby Confucius: Ghost Stories by Yuan Meib,史华罗的英译本名为Zibuyu,What the Master Would Not Discussc。那么,为什么“子不语”这个名字不但能够战胜“续夷坚志”与“新齐谐”,还能战胜作者的指令,甚至战胜当下学界的学理逻辑(当下学界所谓的“求真”学风其实对“子不语”极为不利),成为袁枚小说公认的定名?

平心而论,在这三个命名中,《子不语》是最新颖别致的一个,辨识度最高的一个,也是最合于袁枚风格的一个,最合于作品文体的一个,甚至是与内容最相适应的一个。

第一,新颖别致,是因为历来无人以此为名。据前所论可知,志怪小说命名最难,因为一般为三字,末一字多为体字,非“录”即“记”,无可发挥;前二字亦多用“怪”“异”等谱字,可以体现特点者,仅一字之空间。所以古往今来之文言小说命名时相仿佛,难有豁人心目者。其实,此前之《齐谐记》已经算是“善立名者”d了,后之《夷坚志》亦不示弱,可称此名之下联,均不落“怪”“异”之窠臼,然其名后有因袭者,遂又将此二名凡庸化了。

第二,辨识度高,因为孔子此语流传极广,除士子之外,甚至市井之人也多能诵之,故以此为名,颇可使人过目不忘。

第三,袁枚的风格是“生活通脱放浪,个性独立不羁,颇具离经叛道、反叛传统的色彩”,而从儒家经典《论语》中移来此语为稗官小说之名,便颇有离经叛道的姿态。同时,这一命名又带有歇后语的色彩,因原文为“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名极巧妙地用前三字为名来逗出后四字,极有文人巧思,亦颇能体现袁枚的“灵机与才气”。

第四,从文体上看,《子不语》这个名字也更好。此名首先可以当作歇后之名,但也可直接据此三字来理解。其名为“不语”,实则已“语”,就是语子所不语。以“语”为体字是非常合适的,前节已经探讨过文言小说集命名的两级分化,此以“语”为名,便与“传记”类命名有所区别。其实,袁氏此作多得自听闻,故以“语”为名也宜。王英志先生在前引对《子不语》的介绍及其主编《袁枚全集》的《小仓山房尺牍》中,将《与裘叔度少宰》一书之语标点如下:“有《子不语》一种,专记新鬼,将来录一副墨,寄呈阁下,依然《灯下丛谈》,定当欣畅。”这里的“灯下丛谈”实不当加书名号,因正如袁枚记忆中的“子不语”一样,本无是书,此加书名号,实为误解。其原意不过是说将来寄呈新著,依然如当年同中进士之时于灯下聚谈而已。不过,这里误加书名号或许也有原因,一是五代曾经有过一部传奇集名为《灯下闲谈》,与此四字颇类;二是“丛谈”一词更为古代笔记小说取名之常用词,如《铁围山丛谈》《江汉丛谈》之类;三则是《子不语》体字为“语”,与“谈”相通,故亦致淆。

第五,无论“夷坚”还是“齐谐”,都明确指向了志怪,这从《庄子》出典“齐谐者,志怪者也”开始就被规定了。历来以此为名的文言小说集也均从其义,以志怪为主。但“子不语”从出典便可知其为“怪、力、乱、神”,此四字中的“怪、神”比较清楚,事实上,历来对此句的理解也更偏重“怪、神”二字,如《汉书·郊祀志》引《论语》此句即云“子不语怪神”,这也恰恰是历来志怪小说的常规内容(参见第六章第一节),但“力、乱”二字则突出志怪之藩篱,不过,历来经学家对此之解释颇有歧异,朱熹(1130—1200)集注引谢氏之语从反面论述,更易于理解,其云“圣人语常而不语怪,语德而不语力,语治而不语乱,语人而不语神”——事实上,前举《聊斋志异》前之高珩序其实也在辨析这几个字,并且也用了相同的方法来申明,其云:“苟非其人,则虽日述孔子之所常言,而皆足以佐慝。如读南子之见,则以为淫辟皆可周旋;泥佛肸之往,则以为叛逆不妨共事;不止《诗》、《书》发冢,《周官》资篡已也。”也就是说,《子不语》除了传统志怪小说的神怪内容外,还有着“不德”“不治”一类的故事,或者用高珩的话来说就是有“淫辟”与“叛逆”之事。关于这一点,李志孝先生《审丑:〈子不语〉的美学视点》一文有详细的篇目例举,可参看。

论及袁枚此书对于传统志怪小说的突破,更能明白此书之名为何竟然违背了作者的意愿而以“子不语”定名。其实,洪迈《夷坚志》已经与传统志怪小说有所不同,其篇目中,大量的故事并无志怪内容,而是市井生活中的奇情异事,所以与其名并不全然相符。从这个意义上看,以《续夷坚志》为名自然不妥,相对来说,《新齐谐》虽不甚当,但仍可用,因为有“新”字,则有改弦更张之意。

袁枚对《聊斋志异》矛盾的态度恰恰决定了《子不语》小说的面貌,一方面他认为《聊斋志异》“惜太敷衍”,所以有向魏晋志怪之简介回归的倾向;另一方面却又推崇《聊斋志异》“殊佳”,则又颇受影响,所以,其书绝非对汉魏志怪的简单回归。在这个意义上,“子不语”这个名字带有对儒家经典的反叛意味,便更合于作品的定位。当然,这在当时也引起了攻击,如郑光祖(1776—1866)《一斑录》杂述八有《子不语之谬》一则,指斥此书:“小说所载,鬼怪妖异确实者十不得一,附会者十且过九,然能惩恶劝善,为下愚设法,亦何必力为排斥。若袁子才之《新齐谐》(《子不语》),立品既失正,记事又无实,不独坏人心术,抑且误人闻见,人家亦何必藏此书。”b此书对当时另外两部杰出之作《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都有积极评价,独对此书则力诋之,自有原因。

总的来说,《子不语》在命名中的游移恰恰使其成为一个难得的窗口,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一般作品被掩盖住的命名过程,即古代作家命名时所能取资的渊源,还展示出命名“撞车”后的窘迫,更意味深长地折射了接受之维对作品命名不可低估的影响。

必也正名

李小龙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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