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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乌台诗案”后苏东坡的心路历程
汉代御史府的柏树上,曾有乌鸦数千朝去暮来,后因称御史府为乌台。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从徐州移知湖州(江苏吴兴),上任才三个月,就因新党的纠弹而被押入汴京御史台狱。
罪证是他的诗作,当时给了个诨名叫“诗帐”,由御史中丞李定主持,一首一首地勘问出“讪谤”的罪状;这就是宋代最大的一场文字狱,著名的“乌台诗案”。
现今我们来看“乌台诗案”所涉及的罪证,简直觉得可笑。
御史们弹章中举出的例子,有《山村五绝》中的“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戏子由》的“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八月十五日看潮》的“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或是断章取义,牵强附会;或是文人的一时生感,就有怨望之意,也挨不上“讪谤”的边。
但这种洗垢索瘢的罗织是很可怕的,像《塔前古桧》的“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攻击者便说是有不臣之意,与“陛下飞龙在天”对立。亏得东坡举出王安石“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的诗句,才堵住了对手的嘴。
诗案发生后,垂危中的曹太后(仁宗之妻)及大臣范镇、吴充等纷纷出言营救;苏辙请求交纳自己的官职为兄赎刑;杭州、湖州的百姓连着为东坡做了一个多月的“解厄道场”;连退职的王安石也出面说了公道话:这一切才使苏轼得以死里逃生。
宋代对官员的量刑是依原官阶赎减,苏轼最后被追夺祠部员外郎直史馆、太常博士两官,责授黄州团练副使黄州安置。
在评述九百年前苏轼的这段个人经历时,《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的诗词与人生》的作者,文史专家史良昭认为,有必要引入心理学中“自我实现台阶”的现代理论,这里的“自我实现”同“创造”是近义语。
现代心理学家认为,人类有五个层次的基本需要,即生理、安全、社会联系、自我尊严及自我实现,各种需要以居前的层次为其基石,依次排成台阶的形状。换言之,自我实现须以前四项物质或精神的条件满足为前提。
不过,以古代的中国读书人来说,在前三层次先天不足的情况下,自尊心需要却格外亢奋,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的便是;“身前事”与“身后名”也往往密不可分,以致台阶的四五两层常常混淆不清,望上去好像短了一截似的。
“乌台诗案”给苏轼的打击是沉重的。昔日的庙廊之器,一下子沦为戴罪之身,把他的人生需要的台阶,炸出了一个大洞。
生活上,他拮据无靠,团练副使仅是从八品的小官,薪给微薄,朝廷还时常折支或拖欠。
安全上,毫无保障,本身属于管制对象,政敌诽谤陷害的潜在威胁依然阴魂不散,所以神宗读到苏轼谢表中“无官可削,抚己知危”两句,便猜中他担心挨棒子。
东坡《答李端叔书》中有“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的话,“社会联系”的需要又落了空。然而最使他不能释怀的,是这一百三十天系狱事件中在人格和尊严上受到的屈辱。
无罪而见谤,历史上屈原、司马迁等有过先例,可以推知东坡愤慨的心情。而无罪还要强迫自己相信有罪,这等于把外侮外戕转化为自侮自戕,心灵的创伤就更剧烈。
树木受伤会分泌液汁自我治疗,人类的语言文字也有类似树汁的作用。苏轼希望在诗中创造出一个超拔的新世界,首先是一个超拔的新我,此时他四五两级台阶,当处于同一平面。所以东坡初到黄州时期的诗作,一言以蔽之,无一不是出于这种修补自尊的动机。
前篇提到了他狱中寄子由的绝命诗,题中是说托一姓梁的狱卒转交的。梁某是否不负期望,诸家记载不同,有的说不仅子由收到了,而且上达天听,促成了神宗对苏轼的开释;也有的说狱卒藏在枕头下根本没敢拿出去,狱解后原物奉还,“子瞻以面伏案不忍读”。
不管怎么说,这两首诗确实是流血的伤口,我们代替当事人设身处地,也觉得不堪卒篇,“以面伏案”云云,并不是过火的描写。
正因如此,东坡最初修复自尊台阶的方法,便是强迫自己痛定后不再思痛,对余痛取全面的不承认主义。他出狱后复用前韵作诗二首,就表现了这种倾向: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
诗中对“此灾”轻描淡写,故意强调“余年乐事”“此去声名”,似乎满不在意,却与日后的大多数诗作格调不同。而且明知“平生文字为吾累”,也表示了“城中不斗少年鸡”(唐王勃曾为少年英王撰斗鸡檄文得罪,此句谓今后不再弄文墨致干罪戾),却又“试拈诗笔已如神”,三句并不十分协调。
说到子由(“睢阳老从事”)连累获罪的一节,笔致也太轻松。因此,这两首诗实在是有意同“小臣愚暗自亡身”的旧作在感情上来一番对峙,不过是故作达语而已。
恢复自尊的正确途径是进行深刻的反思。在赴黄州途中所作的《子由来陈三日而别》《蔡州道上遇雪》等诗中,我们看到了作者真实的心态。
诗人承认自己受到这场打击之后的沮丧:“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
他愧恨:“一朝出从仕,永愧李仲元。”
他愤懑:“失身蹈危机”,“陷阱损积威”。
有时还爆发为一种悲天悯人的激烈情绪:“下马作雪诗,满地鞭箠痕。伫立望原野,悲歌为黎元。”
王敦将唾壶敲打出一个个缺口,苏轼用马鞭抽击得积雪四溅,这些都是值得影视导演借鉴的,它们比瞠目握拳的动作表情更加强烈及真实。
在经过纵(时间上的今昔)横(空间上的物我)两个方面的深自内省后,苏轼终于走出了感情的低谷,找到了正确的出路,即以旷达超逸的精神世界来蓄养自尊与自信。
他有名的《初到黄州》就是这样的一例: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这首诗看起来同出狱时作的那两首声气相似,但它是从现实的余痛中一个筋斗打出来的,用哲学的术语说,是螺旋式的上升,并非简单的重复。
如果仍以“台阶理论”来对照苏轼在黄州的表现,我们便发现诗人在逆境中自强不息,为登上此座台阶的顶面顽强地创造条件。
生活上他尽力撙节,实行从湖州诗友贾收那儿学来的“挂叉法”,将月收入四千五百钱分三十份吊起来,每天从梁上叉下一份使用,据元人虞集《道园遗稿》的调查,黄州谪居的日开支还不到日后贬惠州时的三分之一。
他亲手开垦黄州东门外的东坡,不仅为了糊口,也为了食力无愧,得到精神上的寄托,从此“东坡居士”“苏东坡”的名号千古垂辉。
他每隔一两天就上黄州安国寺默坐,思索哲理,将贯串平生的儒、释、道思想融会贯通,达到表里澄明的大彻大悟境界。
他交友、出游,寻求外物中真、善、美的因素,建立社会联系的归属。
正因如此,黄州时期是苏轼政治上的失意期,却是诗文上的成熟期与丰收期,一大批名作如《定惠院海棠》《念奴娇·赤壁怀古》《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前后《赤壁赋》,都在此时脱颖而出。东坡到黄州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万幸,因为他实现了自我尊严,也在此同时实现了自我。
图 | 来自网络
文 | 选自《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的诗词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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