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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园:以前做演员,精神上是有方向的
2020年8月18日,演员谢园逝世,享年61岁,他塑造过的角色占据着一代人的记忆:《孩子王》中的乡村教师“老杆”,《棋王》中的棋痴王一生,《我爱我家》中的民工宝财哥,《上海一家人》中的阿祥,《天生胆小》里的劳改犯……
作为一名老派演员,面对着演艺界如今由众多乱象砌起的一道道围墙,谢园在文章《我不懂现实魔法》中忆起青年时期的演戏经历:“心情和精神,永远是舒展的;当时的拍摄漫长困苦,可就是衣食不足———也知荣辱。”编剧史航是这样在微博中缅怀这个精神明确而富足,演戏满怀“革命精神”,文字“诚实而热情”的“老杆”的——一直觉得他如果肯写一部自传回忆录,一定如大卫尼文的《好莱坞的黄金时代》一样神奇。因为他都知道,都记得,顺逆祸福都不在乎,却又存心厚道,知道怎么三十年细说从头。一直没想过他的年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现在知道了,他享年六十一岁。
左:谢园,右:陈凯歌导演陈凯歌发文悼念:“谢园是一个带给人快乐的人,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喜欢的。我对他说,你在人前表演,得到最大快乐的是你自己,所以他是天生的演员多少年前我们一起在云南拍‘孩子王’,为了演活这个知青,他两三个月蓬着头,脸也不洗,穿着一件旧衣服不换,过年大家都回了北京,他也不走,为了活在人物里,他一个人守在景地,等大家回来。我最喜欢一张“孩子王”的法国海报,谢园从竹屋的窗里向外看岀去,不知是在看什么,眼睛里满是柔情。我们今天也这样看看你,谢园,我们的老同学!”
从左至右:谢园,葛优,梁天谢园与葛优、梁天是多年好友,曾被称为中国内地喜剧三剑客。葛优发声悼念:“观众会永远记住谢园对中国电影、电视剧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梁天则说道,“所有和谢园合作过的业内人士,都会怀念他曾经给我们带来过的快乐和感动,愿他的灵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此天堂不再寂寞”。
文 | 谢 园载于《电影艺术》2002年第2期,原标题为“我不懂现实魔法”
1998年暑假,我到通县某影视学校;答应他们的,是搞两个月专题讲座;其内容,有我一向擅长研究的“库布里克影片”系列、英国绅士导演大卫·里恩的《日瓦格医生》、弗兰西斯·福特·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当然更有关于表演的两大派别分析等等。
我踌躇满志,因为不仅可以通过这次教学使同学们多了解一些纯粹属于电影的理论,纠正一部分错误认识,又可以发现不少新人,是校长反复告知的,这回的招生水平———男生英俊女生美丽。而对我个人,从学问的角度而言,更无疑是一次非常好的再提高的机会。全班学生28人,男女比例各一半,也确如校长形容,男同学个个浓眉大眼、身体强健,女同学花容月貌、 好不迷人,是一个我认为在一般影视学校里招生水平绝不比电影学院差的班级。
《孩子王》我好一阵兴奋,因为任何一个老师都愿意给质量高、 形象好的学生上课,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迫于任务去面对几个特型班,为那些专门演汉奸、特务的后生辅导,可实在是一片“歪瓜裂枣”,个别几个走起路来再七拧八歪…… 课是上了,心情往往是极差的。
可这回到了通县,我有着极好的情致,也为着课堂的气氛,为着授课过程中不至于受到外界影响,先就将手机、BP机关了。也要求大家照着我的样子去做,但我没有挨个儿检查,等我一段开场白完了,大概是展望 了一下两个月的课程安排,还没等正式开讲,第二排一个女生的手机就率先响起,只响了三声,我不自觉地注意了她,的确好看,感觉里还有点像《乱世佳人》的女主角———费雯丽。她很机警,大概事先调小了声音,并立起一侧的大衣领子,以极快的动作打完了第一个电话,我不是太在意,因为全班其他同学都还专注,再加上我大量地沉浸在要讲的内容里,只是扫过的眼神,在她那张俏丽的脸上停了一下,继续讲课。
我深情地说道:“其实做导演的孤僻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库布里克性格本身上的孤僻,就不会出现他都带有点儿怪异的影片,像《巴里林登》《闪灵》《全金属外壳》《发条桔子》和《大开眼界》,他的死至今还是个谜,我们一定要好好地研究他,他一生只和摄制组的同仁拍过一张合影,就再没有拍过其他照片,原因非常简单,就是他发现自己的形象与大家格格不入,撕毁了说,自此,漫谁说出大天来,就是不拍……
我正要再往下讲,第二个女同学的手机响起,这回的,跟第一个有区别,那声音实在嘹亮,她又一时间记不起到底放在了哪个兜里,在她浑身上下到处乱摸的同时,那手机就一个劲儿不停地响,引得周围左右不少同学都去看她,好不容易等她将手机按下,又是一阵接一阵地通话,“煲电话粥”,打个没完没了。我也倒好,你打你的我讲我的,直等到她打完,我也停止了讲课, 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这位同学你起立,上课的时候尽量把手机关上。BP机都放在震动档。”我这才注意到,响起手机的这两位女生都是班里最漂亮的。
我又继续讲到库布里克,我大声强调着:“人生认识来源于什么?来源于他个人的部分家庭经历,有些不能不说是灰色的,灰色的经历直接影响了他的电影创作……” 正在此时,课堂里就像有个地雷要爆炸之前一样,一阵轰鸣、抖动,颤抖着的动静儿又很像哈利·波特玩儿的“机械鼠”,原来怎样呢?是第三个女同学虽然把BP机放在了震动档,但却放在课桌里,一有人呼她,那还能不像“疯狂老鼠”,满桌子乱窜?!
我长出了一口气,后背都没弯直着就站了起来,我低着头背着手,溜溜儿地,在黑板前边绕了三圈儿,最后站定说:“谁是班长?”一个怯生生的男孩儿“噌”地起立,估计也就十七岁,我同他讲:“你去,全班28个同 学连男带女,有手机、BP机的,一律收上来,下课的时候再还给他们。”
好家伙,小山一样整整堆了一桌子……
我又恢复了“谈性”,从库布里克的早期短片,到他的衣食无着惨淡经营,从他的尊崇英国绅士,到表现巴里·林登的“下等人”气质,从几部影片的风格迥异,到全世界电影的不景气;我简直滔滔不绝,而正当我忘乎所以、企图为中国电影之振兴添砖加瓦的时候,突然一个油头粉面、身高马大的大男人破门而入几步窜到 “小费雯丽”面前,直着胳膊喊:“给你买的手机、BP机,就是让你给我回电话的,你不给我回电话……”
直急得“小费雯丽”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儿,她猛地站起,用尽平生力气把那个男人向外推,她无言且充血的脸合着螳臂挡车一样的四肢,显得那样“透支”,就是到了楼道里两个人仍在争吵……
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两扇里出外进的合叶门;忘不了那“大男人”的西服外衣,真是不错的料子、相当体面的感觉;我更忘不了的是,自己则像被人兜头一瓢凉水,已完全瘫软在了椅子里……
《孩子王》班上的同学都半张着嘴,感觉里,像被杀的鱼在开膛收拾之前,先被谁猛地摔了一下,一时间谁也反应不过来。
那女生哭也似地奔进来,在她急欲张口的同时,我一摆手,正好横在她的嘴中央,我含糊地说了什么,我记得我当时说:“……这既不赖你,也不赖他,更不能赖大家……只能赖我自己,我不应该只身一人草草地到通县来!”
她也倒好,帮我说了一声:“下课。”
这是我们的首次遭遇战。
《孩子王》二一回呢,是源于一次议论。中午吃饭,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和同学们已是无话不谈,我说:“在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经常同我们讲,‘欲在人前显贵,必于私下里受罪’,老师还同我们说……” 还没等我陈述彻底,小费雯丽放下碗站了起来:“老师,您说得不对,我的一个朋友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那都是黄历了’!您比如说,我是巩俐,我再用功,再努力,门门功课都是 5分,我还是出不来,为什么?是我笨吗?不是,是我丑吗?更不是,是因为没有张艺谋!您看谁谁谁,原来根本不是演员,就靠几番炒作, 她居然可以演戏了,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呢,是等有了那么个人见人骂的电视剧以后,开始拿这破玩意儿说事儿,也还真有捧臭脚的!那咱为它宣传,您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还不仅如此,紧跟着的,是这女的出影带、唱歌、给一种洗衣粉做代言人,更可笑的是就上个月,这女的,居然到新加坡的海边去拍写真集了……她长得别提有多难看了,可那个投资老板居然说:‘有味儿 ……’有什么味儿?她是什么巩俐?可她就是比我们强,她有戏演,她有的是钱!她老到王府饭店地下一层去买东西,一身 VERSACE,六万,六万哪!”
我急忙制止了她,并且说:“那是极个别的现象,大量的,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比如人家要让她去演一个舞蹈家,她行吗?她不行。谁行呢?小奥黛丽·赫本,那是个艺术家。对了,说到舞蹈,形体老师要我盯着你们练习,听好了,晚上要加课。”
我一生都不会忘了那个晚上。
当我加完课,拖着疲惫的身体出校门,准备回我那临时的小宿舍。眼前一辆大奔,银白色,加长V12,一个“大男人”,风衣下摆斜次里被扬沙卷起,泛着炫光,是皮鞋的锃光瓦亮,他像是早有准备我出门一样,猛一 回身同时关掉手机颐指气使地说:“你有什么好讲的,大爷我在这儿等她三个多钟头了,缺德不缺德?四百多万的生意我不做,我在这儿等她……”
我记得我当时停顿了很久,才说了一句老舍先生在《茶馆》里的台词:“您圣明,我糊涂。” 两年以后,我偶然给校长打电话,校长说:“只有小费雯丽拍了一部五百万以上投资的电视剧,毕业了的28个同学,27个都羡慕死了,而且下个月,小费雯丽还要到新加坡去拍写真集……” 我忽而仰望了蓝天,蓝天在北京市178万辆汽车尾气下灰蒙蒙的,我又仰望了白居易: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孩子王》1993年以前我做演员,精神上是有方向的。我拍《孩子王》,导演同我讲,与其说你演不好“老杆儿”是对不起这一个,不如讲是对不起整整一代人。我也是这么想,因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浩浩荡荡三千万,感同身受,一定会有各种不可名状的滋味在心头……
《孩子王》,当是一个缩影。我有着冲天的“革命”干劲儿。不管身体上怎么累;不管为了逼真外型忍受多少痛苦;心情和精神,永远是舒展的;当时的拍摄漫长困苦,可就是衣食不足———也知荣辱。
《孩子王》想来时光荏苒,一晃而过了十几年。
于今,为了适应市场,我也不得已地去拍一两部武打电视剧。电影不知怎么搞的,一直不景气,为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不能闲着。
印象里,一个极远的声音,是南方的后生在高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这过,留下买路钱!”
这是一个山痞子的台词,是导演在代读。
他继而要求我:“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大王爷?你知不知道你有的是钱,可你就是不给他,你又有许多急事,你着急去营救你的兄弟,你特别着急、特别着急从这里过去,但都不去办了!跟他打,直到打得他……”
我说:“导演,你先且慢吧,既然我是大王爷,既然我有的是钱,既然我着急去营救我的兄弟,那么走至黑林碰上这么个挡道的,我给他点钱不就过去了吗?”
后生言:“不行不行,那样就打不起来了,我们的设计就是为着打起来!”
那我说这是为何而打呢?
———为好看而打!
于是,我原地一挥扇子,那边就躺下三十多位……
我说:这,不可能啊!我都没碰到他们,他们怎么个就倒下了?
后生言“:你有神功!你有神功!你不是一般人!你怎么这么三根筋非要并成一根筋,我还没有夸张了,夸张的话,你不挥扇子,都会倒下一百多……
我长出一口气,也罢,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倒是我极难说清楚今天的演员创作……是一种什么样的创作了。
先仅就一位目前颇火我又非常熟悉的同行,三天内的工作通告即可以窥豹一斑。
A组:5日凌晨4点30化装,晚11点30收工至B组。
B组:6日凌晨1点 30第一场戏,至6点30发A组。
A组:———至是日晚11点30发B组。
B组:7日凌晨2点30至……
我大概给该位演员粗算了一下,他这三天之内的整整72 小时,不出工全供自己休息的时间仅就剩下可怜的5个小时。
我想即是“苦胆”英雄铁打的汉,也难于忍受体力上这样的入不敷出,就更何谈艺术创作了;我就在观赏电视剧特别是古装戏的时候,经常发现主要演员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更有甚者,一位深圳演员拍香港戏,半个月下来几乎没离开过现场,A、B、C三个组轮流开工轮番向他 “轰炸”,直至第13天的凌晨他愤怒地在房门上贴了:“谁再喊我出工,我就干谁妈!”
这才算休息了一个上午。
现在想起来,我们都不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去看什么《日瓦格医生》《巴里·林登》《猎鹿人》这样的好电影,它强调了以生命及思想灌入其中,于每一个镜头都精益求精,现在可好,累都累死了,所余的,不就只能是骂街了吗?
固然,钱是多捞了一些,不少今天正在走红的演员, 也于各种采访中秉笔直言:我拍戏……就是为了挣钱!
这是不虚伪的真言,进而深入聊天,他会毫无遮拦地告诉你:也无法艺术,无法有什么追求,翻跟头、出怪样儿、吐舌头,所有的历史情节全是假的,说假的还算客气,简直就是北京老话儿常讲:“吃铁丝儿拉笊篱———瞎编!”
就勉为其难地瞎编吧。
一些所谓良知艺人,在现场或许还分辩几句,制片人马上能从导演的头上迈过去:“记住,在这个院子里,生产!生产!别谈艺术。”
我同意这样的制作方针,因为市场,需要这样的文化快餐。
至于演员的合理要求,至于《劳动法》上的明文规定,哪怕是强调生理上该有的运行机制,对不起了!你不干,有的是人盯着。
而一段时间相当尴尬的不是他们,倒是我个人,我自己,当然我也有同样于他们的经历,但更让我彷徨的是找不到方向。
我一天到晚地出现场,干的又是一份什么“勾当”?
我回忆起八十年代的许多创作,几乎是每一部电影,我都能找到明确的目标,我知道意义何在!尽管受了不少罪,像知青一样地走沟下梁,体验当年的生活;但我激情饱满,是一副被感动了的样子,我不能在银幕上诋毁他们,我的精神放大着,工作起来是主动地吃苦,绝不是现在的被迫“熬鹰”。
《孩子王》……前天的晚上,我面对黄河想了很多。是到改变的时候了,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做演员的被动,也不能说是被动,而是容易被人误解,人家会觉得你,就像你演过的一些角色一样的浅薄,这样就大错特错了,难道演过深刻角色的,演员本人也一定深刻?还是旧有的“唯成分论”。
那么怎么样才能重回故里,怎么样才能验名正身呢?我还是想起了文学,这个“倒霉蛋”,我一没事儿就又想起了它们,我写了很多东西,相当的一部分还很深刻,文以载道?文以载我?
纸短情长,还能再议。
责编 | 大宝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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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谢园:以前做演员,精神上是有方向的 | 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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