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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陈绛先生︱从旧时代走过来的大家子弟

石建邦
2020-08-20 12:2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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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0日凌晨,陈绛老师在徐汇区中心医院逝世,享年九十一岁。那天一早惊闻噩耗,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老成凋谢,身边从此又少了一位可以问学请教的长辈,尤其像陈先生这样从旧时代走过来的大家子弟,每每念及,不胜痛惜欷歔。

说来很惭愧,我和陈绛老师的交往并不算多,而且都是一些琐事。但往事历历,陈老师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兹不揣琐碎零乱,据我记忆所及,将这些碎片记下来,也算对老师一种不成样子的纪念。

记得第一次见到陈绛老师,是我们大学二年级上中国近代史课。那时候的老师给我们上课都非常认真,而且当时规定教授必须给本科生上基础课。陈老师是近代史的学科带头人,他当时是不是还担任中国近代史教研室主任我并不清楚,但得知陈老师能亲自来给低年级学生上课,同学们都非常兴奋。

这里,我忍不住要插一句,上世纪八十年代复旦历史系的课程设置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非常“牛”的,可以说是集中各种资源力量,汇聚了系内系外许多优秀教师,有些不乏大牌教授。记得当时,许道勋老师给我们上《历史文选》,朱维铮先生讲《中国史学史》,赵克尧先生讲《中国古代史》唐代部分,姜义华先生上《史学概论》。还有像精通五门外语的金重远教授,为我们讲《世界近现代史》的法国大革命和二次大战部分,那真是幽默风趣、深入浅出。

不但如此,我们当时的许多课程还请外系的老师来帮忙讲授,比如《中国文学史》课是请中文系的陈尚君先生来上的,《西方文学史》课是请外文系的教授讲的,其中俄罗斯和苏联文学部分记得是外文系的翁义钦先生上的,讲得精彩极了,至今难忘。还有《道教史》,一位上海宗教研究所的老师来短期上过课,但已记不清是不是历史系请来的。凡此种种,当年真可谓群贤毕至、名师荟萃。

另外,在课余还有各种讲座活动。我就听过陈从周、何炳棣、高居翰、白先勇、孙长江、谢晋、童恩正等各路名人的讲座,获益匪浅,至今难忘。

记得当时,陈绛老师给我们上课,和同学们一见面就给我们留下极好的印象。他风度儒雅,说话轻声细语,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和蔼可亲。虽然他个子不高,头上微微谢顶,但一看就气质不凡,出身名门世家。后来有好事的同学马上打听到,陈老师出生在近代有名的福建“螺洲陈家”,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是他的伯祖父,于是更生一番好奇和敬意。

当时陈老师除了上课精彩之外,印象给我最深的是他那一笔板书,写得清清楚楚,漂亮极了。我因为从小喜欢书法,所以一看就知道老师的字是有相当功力的,可能是我见过的老师中板书最好看的,这就更增加了不少亲近感。我曾冒冒失失,课堂间隙斗胆上前,当面向陈老师表示对他板书的赞美,他微笑着,谦逊地表示写得不好。

但陈老师那时可能实在太忙,他刚刚从美国做访问学者归来不久,还受聘担任《辞海》编委兼中国近代史分科主编,事务繁多。所以他讲了没有几次,同学们感觉还没过瘾呢,就由年轻的夏林根老师接手了。这也是当时的课程设置,一门大课经常由几位老师分讲,里面也有“传帮带”的意思。不久,因为我读的不是史学专业,后来就和陈先生很少见面了。

一直到七八年之后的1994年,我去佳士得上海代表处工作,一天87级的刘朝晖兄转来他班上同学陈强的一张古画照片,明代画家文徵明学生陆包山绘制的青绿山水,希望能找佳士得古画专家看看。陈强兄是陈绛先生的侄孙,当时似已赴美国留学,朝晖兄说有啥消息可以告知陈老师。这样就和陈先生又联系上了。这样我们通了几次电话,后来有一天我专门去陈老师家里拜访。

当时陈先生住在五原路上的一所老洋房内,不大。记得上楼的时候楼梯边上一侧都摆放着成捆成捆的书籍杂志。房间略显老旧,甚至逼仄,但很整洁。陈老师和我在窗边一个小桌子边上坐下闲话,还特意准备了咖啡,我注意到杯勺和糖缸都有了年头,虽然谈不上名贵,但很有格调。让我这个自小农村长大的傻小子,一下子领略到旧式大家庭过来的人,那种待人接物的遗风余韵。

这也是我毕业后第一次和陈先生正式见面,当时说些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也约略知道了一点老师的家世,福州螺洲陈家的片段。言谈间我看到旁边凳子上放着两函线装古籍,不禁好奇心起,问陈老师是什么书。陈先生说他最近正在做有关沈葆桢的研究,沈家和陈家是姻亲,都是福州三坊七巷的名门大族,关系密切,这是沈写给他们陈家的书信,装订成册,正好拿出来做研究参考。那次拜访虽然短暂,聊天也只是泛泛而谈,但陈老师的亲切和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觉又过了好几年,有次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我去上海图书馆拜访他。当时陈老师从复旦退休好多年了,他正在参与上图盛宣怀档案整理工作,为此馆方专门给了他一间不大的办公室。而且上图离开他家也近,几步路就能到,他几乎天天泡在那里,顺便接待来访者。

后来2011年,陈绛老师因病在中山医院做手术,不久康复回家。我稍后得知消息,约了复旦校友、《新民晚报》的李天扬,一起去到他的虹桥新居看望。陈先生很热情地招待我们,看气色恢复得不错,就是走路有点蹒跚。那天闲谈中,我瞥见书橱顶上有一个老式书箱。于是他和我们谈起“文革”中下放“五七”干校,然后到黑龙江呼玛县“插队落户”的往事,说当时他就是带着那个书箱一路到了东北农村,在那里一待就是六年半,一直到1976年才调回上海,那个书箱又伴随他一起回来。这是一个旧时放线装书的插板式书箱,普通纸盒大小,想必是老师的家传之物,保存到今天,弥足珍贵,里面不知有多少坎坷蹭蹬的记忆。临别出来,陈先生还送了本他主编的《近代中国》集刊给我,里面有他最近的论文。

和陈先生接触多了,慢慢得知,他的家族里有很多人雅好丹青,对传统字画颇有造诣。有不少墨迹还被福建省博物院等机构收藏。陈先生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熏陶长大,其实对书画鉴赏有很高的品味,但他一来谦抑低调,二来心无旁骛,埋头学问,故而很少向人流露自己在这方面的见解。

因缘际会,我曾和上海外贸学院的老教授章汝奭先生熟悉,章先生和陈老师一样都是名门之后,从小受过很好的教育,学贯中西,尤其在古典传统方面的修养很高,诗文书法向为世人所重,尤其他的蝇头小楷,令人叹为观止。因为这样一个缘故,我也经常将章老的书作画册或诗文集子送给陈先生做消遣。

就在2012年底,有一天陈老师特地打电话给我,说他一直喜欢章老的字,不知能否为他求一幅墨宝以为纪念。说实话,我知道陈老师的性格脾气是从来不愿意麻烦人的,他从不曾要求我做过任何事情,哪怕是很小的琐事。今天他提出这个愿望,肯定是考虑了很久,也说明他内心是实在喜欢章老的字。我当然乐意为老师效劳,章先生听说是我的大学老师仰慕他的墨宝,二话没说,很快就为陈老师写了张行书横幅,还特别署上他的字“墨孙”上款,以示尊重。老师收到横幅非常高兴,特地打电话给章老表示谢意。

2014年秋天,章先生以八十八岁高龄在上海图书馆举办个人书法展,展出历年书作精品八十八件,反响热烈。章老于展览前还特意打电话邀请陈先生,希望能届时参加开幕仪式。哪曾想陈先生当时正患心脏病,缠绵病榻,实在无法前来。缘悭一面,章先生于三年后仙逝,两人自始至终没有见上。事后陈先生每每讲起此事,非常歉意,引为平生一大憾事。后来有好几次,他在我面前替章先生抱不平,说像他这样沦精翰墨的饱学之士,是最有资格到文史馆这样的地方的。我理解陈老师的言外之意,当年也曾有不少好心人动员章老加入文史馆,但章先生为人狷介,更怕各种麻烦,都被他婉拒了。

也许是缘分,说起来章先生的岳父陈家也是福建望族。“文革”抄家,章老很多书籍都没有了,仅剩下他岳丈遗留的一部线装《澂秋馆印存》,相伴他下放南京梅山,不离左右,时时翻览。这《澂秋馆印存》是陈宝琛收藏编定,如此说来,章老岳家也是“螺洲陈家”一脉,亦未可知。

2016年元月,陈老师心疾再次发作,九死一生,从此住入徐汇区中心医院,没有离开过。

在徐中心,因为地处市中心,每每有空,我就去看看老师,陪他聊聊天。陈老师并没有把那里看作休息养病的地方,反而一俟病体略有好转,就开始投入紧张的学术研究,编撰他着手多年的《陈宝琛年谱长编》。走进他的病房,会看到各种书籍资料几乎占据了病床的一半,床头柜边还放置了电脑。他全身心地钻进这部大书的编纂整理,为此还动员了侄女陈星为他打字查找资料,充当学术助手。

陈老师为人处事细心周到,对我们学生关爱有加,我偶有小文在报纸上发表,他看到了总要打电话或发短信嘉勉一番,令人倍感温暖,同时惶愧不已。每次去医院看望他,他有什么文章或著作问世,总要送给我们分享。2016年,他的《陈绛口述历史》出版,陈老师马上要人寄赠了一本给我。在他晚年写的许多文字中,越发流露出他对“童年温馨的回忆和剪不断的乡愁”,这在他送给我的陈先生大伯父陈懋鼎《槐楼诗钞》的弁言中,和为他三哥《陈叔常印存》所写的跋文中尤其明显。这些文字,也让我得以窥见陈先生当年家世之一斑,平时他和我们很少提及。

《槐楼诗钞》

《陈叔常印存》

2019年初,《新民晚报》记者吴南瑶问我现在还有哪些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可以采访,我第一个就想到陈绛老师,动员她做专访。后来又陪她到医院对陈先生做了现场采访。7月7日,《新民晚报》以整版篇幅介绍陈先生,题目为《惟愿诗书济世长》,引起热烈反响。大家竞相阅读转发,那天晚上的微信“朋友圈”和“同学群”非常热闹。

没有想到,这篇报道竟成为老师向世人的最后告白。一个多月后,陈先生遽然谢世,魂归道山。

陈先生走后,我的脑海中常常会闪现出他的身影样貌,他的轻声细语,面带微笑,说话从无疾言厉色或者好为人师的架子。坐在他身边,面聆教诲,真是如沐春风,倍感亲切。也许这就是大家风范,现在已经很稀有了。

谨以这篇琐碎回忆,遥祭陈绛先生!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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