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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麦克尤恩对人工智能提出了第一个难题,请回答1982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2018年11月伊恩·麦克尤恩在上海近年来,除了文学领域,作家麦克尤恩越发热衷于社会热点话题的关注和讨论,例如在英国“脱欧”、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等方面。麦克尤恩长期以来毫不吝啬对当下社会给出自己的尖锐批评——2019年9月他发表了一部寓言性质的小说《蟑螂》。在同一年,他经过长期对人工智能领域的探索和研究,推出了一部带有鲜明麦氏标签、兼具浓厚科幻色彩——“一部真正思考人类未来困境”的小说。在新作《我这样的机器》里,他尝试回答了本人对未来人工智能的看法和期待。
小说中,麦克尤恩塑造了一个1982年平行宇宙中的伦敦,那里拥有我们很熟悉的过往,也有高度发达的人工智能。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世界?在上海书展的中文版首发活动上,作家小白,人工智能专家张峥与作家、出版家黄昱宁对这个问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小白认为这更像是麦克尤恩带有自传体性质的一个小说,“这部小说带有他对自己的反思,对人类社会的反思,通过一个机器人的故事影射他的这一段看法”。张峥进一步认为,在“机器化”的麦克尤恩身后,想要表达是一个群体的自传,作家将科技和人类之间的冲撞,对未来的交织、憧憬都含在里面。
许多人或许忘记了,1982年,也是AI人工智能这个词在全球搜索比较频繁的一个热词。带着这个线索,今天夜读进入作家小白对《我这样的机器》的导读以及篇章选读。导读文 / 小白
我们猜想起来,麦克尤恩让故事发生在1982年,更可能是出于——作为一个小说家,对有关机器人的大众叙事历史和观念变迁的关注。有一个历史统计数据,到1981年,日本汽车装配生产线上已使用了6000多个机器人,同一时间英国只有370台工程机器人。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于是大力鼓吹广泛使用机器人作业,此举或许也是首相对各地不断出现罢工浪潮的冷酷回应。当时英国失业率常年徘徊在10%,撒切尔推广机器人的言论得罪了工人大众。本来憎恨机器的卢德派在英国就有久远历史渊源,政府和工人们两相激发,机器人成了那个年代英国人最热门的话题。
电影《我,机器人》剧照事实上,如果你在Google Ngram Viewer上检索“Robot”(机器人)和“AI”(人工智能),就会看到这两个词在80年代初异军突起,在整个80年代形成一个高峰,到90年代反而渐渐下落。事实上,最令人难忘的机器人电影就是此刻拍摄的——1984年上映的《终结者》。显然,智能仿真机器人是那个时代极其广泛的大众话题。那时候,麦克尤恩刚搬家到伦敦没几年,出版了几本小说,开始创作剧本,与同道友好交往,参加午餐会讨论热门话题,也许这个有关“比人更聪明的人造人”的想法,在这个30岁出头年轻作家(正是小说中查理的年纪)的内心,一度掀起过极大波澜。
年轻时的麦克尤恩Robot这个词,来自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Čapek)一部戏剧,《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作者在剧中借用了捷克语“Robota”(劳工),变造了机器人一词。这部戏于1922年在纽约上演时,适逢大萧条,戏剧故事迎合了自动机器会加剧工人失业的恐慌心理。机器人话题的每一次真正热门,都跟失业潮、跟担心机器人在所有工作岗位上取代人类有关。
但麦克尤恩并不为此担心。在这部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欣然接受亚当的代劳。从厨房清洗到检索政府档案卷宗——亚当的大脑可以直接接入网络,密码也挡不住它。亚当开始热衷于文学创作,虽然只是最简单的日本俳句。但文学,那不是人类智慧树最高处结出的果实么?没人当回事。对于亚当给生活带来的种种改善,男主角查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亚当甚至帮他操盘做投资,它是真正的超级智能,不是如今投行们使用的那些高频交易算法。盈利是毫无疑问的,就像从自己口袋拿钱。
一旦机器产生自我意识,就会遭遇到奥莫亨德罗(Steve Omohundro)的难题:自我意识意味着自我保护,机器会认识到首先必须存在,才能达成围绕着自我意识的所有其它目标。超级智能机器会设法让开关失效。当查理再一次试图伸手关掉它的电源,亚当阻止了他,而且把他的腕骨捏碎了。亚当坚定地夺回/取消了开关控制权。不过当查理把这件严重事故告诉小说中的“图灵”,也就是亚当和夏娃们真正的设计者时,图灵并没有震惊,不过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情况。图灵告诉查理,据他所知,那批测试版机器人中,已有十一位设法取消了开关。这不奇怪,历史上那位真正的图灵对此反复思考过了。早在1951年,他就在BBC三台谈话节目中提到此类事情。他在那做了一个演讲,题目叫《机器能思考么?》(Can Digital Computers Think?)。其中说到,就算人类把开关控制在手中,必要时关掉它,对人类来说,这也够耻辱的了(We should,as a species,feel great humbled)。图灵虽然有点忧虑,显然不赞成靠开关维持优势。
麦克尤恩设想了一种道德至上的智能机器。在它们复杂的计算决策“黑盒”底层,必定预置了一些最高级道德命令,以防发生难以控制的不测事件。因为按照牛津大学哲学家尼克(Nick Bostrom)的预想,即便是一个善意的机器人,按照人类命令行事,它也会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变造成回形针,因为智能机器人在完成任务方面是一个彻底的完美主义者。但亚当却没有为查理赚回世界上所有的钱,显然它在决策中综合考虑了互不相容的几种人类偏好。比如说,也要兼顾安全感,过量财富显然会带来身心两方面的危险。尤其是道德损害。道德规则本身就包含了无数种偏好。比如小说故事就涉及到:是“复仇正义”要紧呢?或者是“不能欺骗他人”更重要呢?这才是麦克尤恩真正感兴趣的问题。工程师给亚当们内置了所有人类道德规则,但那些远不是经由自我审视、选择而来的道德感。出厂设定代表了人类所有最美好的期望,可就算是人类自己,也没有一个能做到。因为那些规则条款,根本经不起社会人群的人际摩擦。就像麦克尤恩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一样,天性良善,却让一些细微的摩擦冲突愈演愈烈,直至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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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乐观派阵营中的一员,运气不错,母亲去世、祖传房屋出售之后,我得到了意外的收入,那房屋恰好位于一个价值可观的开发地段。就在福克兰群岛特别行动队动身去执行那无望的任务之前一个星期,第一个真正可用的、由工厂生产出来的人类,在市场上发售,智力和长相都过得去,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的变化也真实可信。亚当售价8.6万美元。我租了一辆小货车,将他运到我位于北克拉帕姆那套令人生厌的公寓里。我这个决定做得草率,但听说战争英雄、引领数字时代的天才艾伦·图灵爵士也买了同款,我便受到了鼓舞。他很可能打算让实验室把机器人拆开吧,好好研究一下其内部构造。
科幻剧《真实的人类》剧照亚当的电池在充电,我给我们俩倒了咖啡,然后翻看长达470页的在线产品手册。语言总体上还是清晰准确的。但是,亚当的制造牵涉很多不同的地点和部门,所以手册读起来有废话诗那样的趣味。“遮住B347K护罩上部,可使主板输出获取快乐情绪图标,减弱情绪波动半暗带。”
最后,他坐在了我那小小的餐桌旁,脚边散落着纸板和聚苯乙烯包装材料,双眼闭着,一条黑线从他肚脐上的入口处拖下来,连到墙上一个十三安培的插孔上。让他启动还需要十六小时。然后就是下载更新和设定个人偏好的环节。我现在就要他,米兰达也是。我们俩像心情急切的年轻父母一样,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说出第一句话。不是配备个音箱,直接安装在他胸部。从热情洋溢的广告宣传中,我们得知,他可以用气息、舌头、牙齿和上颚发出声音。他的皮肤和真人相仿,摸上去已经有暖意了,而且和孩子的皮肤一样光滑。米兰达说,她看到他的睫毛抖了一下。我敢肯定,她看到的是地铁在我们脚下一百英尺处轰隆而过引起的震动,但我什么都没说。
广告上说,他可以陪伴,可以在智力活动上相互切磋,可以成为朋友,可以总揽家务,会洗碗、铺床,会“思考”。存在的每个时刻,听到、看到的每件事,他都记录下来,都能够从记忆中调取。目前他还不能开车,不许去游泳、洗澡或不打伞在雨天出门,也不能在没人监视的情况下操作电锯。至于活动范围呢,感谢蓄电技术的突破,他能在两小时内跑十七公里,中途无需充电,或者连续说话十二天,这两者消耗的能量是一样的。他有二十年的使用寿命。他身体健壮、肩膀宽厚,皮肤是深色的,浓密的黑头发向后梳着;脸部窄长,略微有点鹰钩鼻,给人思路敏捷、智力逼人的感觉,上眼皮厚重沉郁,嘴唇紧闭,我们在一旁观察的时候,他的嘴唇褪去了那死亡一般的黄白色,慢慢有了饱满的、人的颜色,也许唇角还略微松弛了一点儿。米兰达说他看起来像“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码头工人”。
科幻电影《机械姬》剧照坐在我们面前的,就是那终极的玩物,多少世纪以来的梦想,是人本主义的胜利——或者宣告其死亡的天使。令人无比兴奋,但也无比难受。十六个小时就这样等着、看着,可不容易捱过去。我觉得,考虑到午饭后我交出去的那么多钱,亚当这时候就该充好电,随时可以起身走路了。这是个寒冷的黄昏。我烤了面包片,我们又添了咖啡。社会史专业博士生米兰达说,她希望十几岁的玛丽·雪莱此时和我们在一起,全神贯注,不是观察弗兰肯斯坦造出来的那种怪物,而是观察这位皮肤黝黑、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如何慢慢活过来。我说,两个东西有个共同点,都渴望电给予他们生命的力量。
......
亚当以后会变成令人生厌的玩意儿吗?花钱买东西之后的那种懊悔感不时袭来,我一边要克服这种感觉,一边还要口授邮件,这可不太容易。毫无疑问,其他有生命、有头脑的,还会继续出现,继续令我们着迷。人造的人,会越来越接近我们,然后和我们一样,最后超过我们,我们自然不会觉得他们无聊乏味。他们一定会出乎我们的意料,还可能以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某些方式,打破我们的预期。悲剧不是没有可能,但无聊乏味是不可能的。
真正枯燥无味的,是还得去看用户手册。指南。我有个偏见:任何机器如果不能在运作中自行告诉你该怎么使用,那就不值得去买。我突然有了复古守旧的冲动,将整个手册打印出来,然后又去找文件夹。在此过程中,我仍然一直在口授电子邮件。
我没法把自己当成亚当的“使用者”。之前我以为,任何关于他的事情,他自己都能教我。但是,我双手捧着手册,刚好在第十四章打开。这部分的英语表达很清晰:偏好;性格参数。接下来是一系列标题——亲和性。外向性。经验开放性。尽责性。情绪稳定性。我熟悉这个清单。五大性格特质模型。我接受过人文学科的教育,但并不相信这种统括式的概念,不过一位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过我,每个条目下面都分为很多小类。我扫了一眼下面一页,发现我需要做出一系列选择,都是从1到10当中挑选一个。
此前我一直期待着一位朋友。我打算把亚当当作家里的客人,一开始不熟悉,但以后会慢慢了解。我以为他到我家的时候,就已经进行了最佳的配置。出厂设定——在当前社会中,这就是命运的同义词。我所有的家人朋友,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时候,都已经设定好了,基因和环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不可更改的痕迹。我希望我这位昂贵的新朋友也是这样。这事干嘛丢给我来做呢?当然,答案我也知道。我们当中,拥有最佳配置的并不多。
《我这样的机器》(英)伊恩·麦克尤恩 / 著
周小进 /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8月版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社、影视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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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伊恩·麦克尤恩对人工智能提出了第一个难题,“请回答1982......”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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