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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湖南。1937-1945。》:为无名之辈立传
原创 邹容 读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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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潇湘晨报》时任记者邹容寻访湖南抗日旧战场和抗战老兵,结合对史料的广泛搜集和精心梳理,记录下一段模糊的、甚至是缺失的历史,最终整合成稿《这是湖南。1937-1945。》,刊登于《读库0903》。
“死去的人不会被记载,活着的人没有被善待。”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大多没留下姓名。幸存下来的士兵,在很长的时间里,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邹容说:“能够以记录者的身份,记录下这些眼看着就要被席卷而去的无名之辈,他们就不会被历史完全淹没。”这份记录,无论尘封多久,都会指向未来。
在抗战胜利75周年之际,读库再次回访邹容,听她讲述打捞湖南抗战史的努力与经历,寻访抗战老兵时的震撼与触动,以及离开记者职业赴美学医的转变。
我以为他们的故事没法成书
读库:您最初为什么会想以“湖南抗战记”为主题进行采写报道?
邹容:因为2005年是抗战胜利60周年,这其实是非常常规的一个动作。当时我们决定在湖南做和“抗战”主题相关的报道,但对于湖南的抗战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我自己本身来讲,我的历史也非常欠缺,我不知道湖南的抗战究竟是一个什么状态、什么规模。只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以抗战60周年来做,从地理角度切入,应该有很多可以做的。虽然时间过去了,但战场遗址还在,即使战场变了,在同样的地方曾发生过什么事或许还有人记得,当时的想法是去梳理战场遗址。
决定做之后,我会去收集资料,资料是很少的。那时关于湖南抗战这一块,除了一些很官方、很抽象的介绍外,很少有具体的东西。所以当时都没有一个很清晰的脉络,等于尝试着去做,找到一个切入点,先把第一期做了,我们再商量第二期的事。
我们有一个采访小组,我是文字记者,周志刚是摄影,徐向东是专职司机。我记得第一期是做南岳忠烈祠。刚开始做的时候,基本上就颠覆了自己以前对湖南抗战史很肤浅、很浅薄的认识,甚至是缺失。我记得当时去南岳忠烈祠,主要是一个目的,这是最好找的。我们来到一个被废弃、基本上成为废墟的墓道,往下走,看到一罐一罐的骨灰坛,它变成一个很具体的物,直接跑到你眼前来。你会感到很震撼,因为是完全不曾了解的东西。
幸好那时是抗战胜利60周年,可以找到尽可能多的一些文字资料,假如愿意去打听的话,还是可以打听出很多还活着的士兵,或是知情人。再跟他们一接触,就好像藤蔓一样,好多事情和人都冒出来了。听他们讲述,全都是以前不知道的,也从未在其他地方了解过,哪怕是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上也好,基本没有见到。做这个题材的时候,确实每一期都让我们觉得,这全是我们不知道的。
读库:在前期的资料准备和实地寻访战场遗址的过程中,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邹容:我觉得当时最让我震惊的应该是记载的缺失。湖南是一个极其重大的正面抗战战场,在整个抗战史上的位置也是相当重大。但这么重要的一个历史部分,我们之前很难有渠道或者很难有机会去了解。我在搜索资料的过程中,会感觉到跟我真的去做采访时的差距,也就是说所记载下来的东西基本上是比较模糊、有缺失的。
读库:在湖南各地寻访抗战遗址和老兵的过程中,有哪些地点让您印象深刻?
邹容:我印象最深的是去衡阳和常德,这两个城市我去过很多次,但之前完全不曾了解在这里发生过跟抗战有关的事情。在做这个题材的时候,我们联系了很多当地的老兵还有当地研究抗战的民间学者。
在衡阳,民间学者萧培带我们去看城市战场,他说这个地方现在是城市中心,但你知道这里的坡为什么这么陡吗?这里原来作为一个战场,所以修成了那样。你会觉得看这座城市的眼光立马就不同了,因为你不知道它以前是什么样的,听完后,能够把它的历史和现在对应上。
有了抗战地点,地点上必定是有人的。不管是当时的老百姓也好,还是当时的士兵也好,60周年的时候,基本上都还是能够找到。老百姓和士兵可以从不同角度来叙述同一个事件,对于当时的情形我会得出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采访老百姓和士兵的过程中,我发现60年前的事情,他们其实记得非常清楚。可能具体到每个细微的细节他不是很了解,但是那种很强烈的感受和印象,他依然说得很清楚,很确定。
每次去采访,有时候真的会让你起鸡皮疙瘩,老兵们讲的这些东西,他一讲,你就知道一定是亲身经历过的,因为你在别的记载里头,从来没有见过讲得这么细致的。
读库:“湖南抗战记”系列报道发表在报刊上和出版成书的过程是否顺利?
邹容:在见报的时候,都还是比较顺利的,因为没有明文规定说不能做正面抗战的战场。正面战场作战的主要是国民党军队,而湖南又恰巧只是一个正面战场。到最后一期,报社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做一期共产党在湖南正面抗战的报道。说老实话,不是说不去做,确实是没找到。所以这个题材从头至尾做的都是正面战场,写的都是国民党的士兵。
成书的时候删减的内容太多,大家来回的沟通,最后这本书就被压下了。这也是造成我跟老六联系的一个主要原因,当时我把稿件给了老六希望能刊登在《读库》上。因为《读库》所传播的渠道,在我看来也是这些文章最值得的一个去向。
最后我们的书也还是在原来的出版社出版了,但有些字词语句及事实描述都做过相应处理,他们做出了一些让步,我自己也让了一步。当时跟出版社协调沟通的领导对我说,如果你现在不出,这本书估计就很难出来了,谁也不知道以后的情形是什么样。
所以后来就有了两个版本,但读库的版本基本上是原封不动,相当于是我们关于湖南抗战的一个完整版。因为内容设定在湖南区域,所以滇西远征军那部分没有收录进《读库0903》,收录在《读库1000》里。
读库: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投稿给《读库》呢?
邹容:我之前就有看过《读库》,对读库的感觉是一见钟情,觉得它做的内容特别好,不管是哪个方面的题材,都可以看出比较准确。那时候我对“准确”这个词,并没有现在这么深刻的认识,但是我感觉到读库有这种品质。
读库做的书,很简洁,不花哨,从里到外都是很用心的在编辑和呈现,形式上就感受到了这一点;文稿文风上,让人感觉很诚实、诚恳、准确;在和编辑沟通的过程中也能感觉他们的认真,态度很真诚。我觉得老六就是人如其书,读库的样子可能就是他自己的样子。他会让你有一种坚信无疑的信任感,我在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很少有这种感觉。
我本人很喜欢刊登在《读库》上的版本,并且读库的影响力跟我们成书的覆盖面是不同的,我在网上陆陆续续看到一些反馈,很多读者是在读库上看到了这篇稿件,它的读者相对来说很聚焦,影响力也是比较大的。
死去的人不会被记载,活着的人没有被善待
读库:在寻访抗战遗址的过程中,您如何寻找老兵?
邹容:从我们的采访经历来看,一般是先扎下去找到当地的宣传部门,看他们了解多少。但是我们发现抗战题材,找当地政府基本上是没人了解。有时候也不知道该从哪找起,我们就沿街挨家挨户的问,看到年纪大一点的,七八十岁的人,我就问一下:“你当时是不是住这里?你知不知道这里打过仗?”
我在岳阳问过一个老人,老人当时正在门外晒太阳,他很淡然地回了一句,我知道。然后我又问,你知道哪些军队吗?他说我知道。我问是因为你一直住这里,所以你知道吗?他说我当时就是一个士兵,就在那个部队。他还回到房间里,拿了很多用钢笔或毛笔写的小楷。
他说:“这是我写的回忆录。”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湖南抗战的各次战役,有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更多的则摘自报刊、书籍,都是老人自己亲手抄写下的。
当时他全拿出来摆在他家门前的地坪上,他的邻居们围过来,他们全都不知道这件事。老人从不跟任何人讲,包括自己的家人,可能因为作为国民党的士兵,这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可能一直以来都被他小心地隐瞒着。
虽然生活在岳阳新墙河,但他是在衡阳打的仗,我就问了一句,你还想不想回去看看?他说再也没有回衡阳去看过。我问,你愿不愿意回去看看?他也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那一仗打的好惨,基本上都死了,还说了他的副团长是谁,我就记下来了。
我回去写稿子的时候查,怎么也查不到他说的这个副团长的名字,查看了很多资料后,我就有点怀疑。因为有时候也担心老人家的记忆是混淆的,他那么确切地说出那个名字,但事实上你在档案里查不到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他搞错了?”
我不记得后来是查到哪里,在一个文史资料上,突然发现了他说的部队番号,发现了他说的副团长的名字。当看到真的有资料记载的时候,我很羞愧,我觉得他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过那场战斗的人,这些东西可能是他至死都不会忘的。副团长的名字他不会忘,他可以脱口而出,即使档案有缺失,或者档案没有记录,但那个事情在他身上是真实发生过,难以轻易忘记的。
读库:在实地寻访的过程中,您看到老兵们的处境是什么样的?
邹容:我寻访过的其中一位老兵,抗日战争发生时,他年纪还很小,大概十四五岁,可能只是跟着这场战争走了一圈,立马又被卷入内战,之后又被卷入朝鲜战争。我们去采访他的时候,这个老人已是一个经历了各种战争的老兵,但当时他的处境相当差,生活很困难,家徒四壁,也没有家人。他跟我们说了我们想要了解的一切之后,突然哭了起来,他说他很感谢政府,很感谢党。
我当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家里那么穷,过得那么苦。“老兵之家”团队每年都去看望他,我最后获得的信息可能是采访之后的五六年,老人去世了。因为他的眼睛有点看不见,又是一个人住,他要到山上去拾捡柴火烧饭,就用根绳子一头绑在自己家里,另一头绑在树林子里,一个人摸索着沿着绳子去捡柴火,最后他是去捡柴火的时候,不小心摔在草丛里,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后来,“老兵之家”团队给他和如他一般处境的老兵举办葬礼,你就会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现状,这就是他们后来生活的情形,这就是在战争中幸存老兵的处境。
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没有被记载的士兵。我原来写过一篇文章叫《寻找史恩华》,当时现有资料里关于他的记载都没有,他的名字可能也是错的。但我们做了报道之后,还是基本上把他的名字确定了。
过了两三年,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他是史恩华的后人。他们家人看到报道都很感动,他们从来不知道他的墓在哪里,想来找我,让我带他们去墓地看一看。我说好,他们就过来了。其实当地老百姓都听说过史恩华,八十一年前,史营长和他的士兵曾被埋葬于此,有碑,有大墓。经历了一段荒谬岁月后,如今,他们的墓、碑,连同尸骨,皆无踪影。
我记得当时史恩华的家人还写了一面锦旗送给我,那面锦旗我马上收起来,藏在车子里,我觉得很羞愧。我们只是做了分内的工作,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显然还有另一种记忆,属于某个个体,区别于那种宏大的集体记忆。
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看到,死去的人不会被记载,活着的人没有被善待。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很特殊的原因,因为湖南是正面抗战战场,也就是国民党作战的战场,如果是共产党的士兵,情形还是不同,他们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读库:在您寻访过的老兵中,他们对此的态度和回应是什么?
邹容: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位湖南的远征军,他在边境打仗,之后就留在了腾冲。我们去采访他的时候,他精神特别好,特别开心。因为大家来问他这个事情,而且觉得他做了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他真的很开心,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但是第二年我们报社去回访的时候,老人就去世了。“老兵之家”团队的负责人也跟我讲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报道之后,他们后续做了大量更扎实的工作,也一直在寻访老兵。他们见到的很多老兵都会特别感激,觉得你们还记得我,你们居然还能够找到我做过这样的事,很激动。但是之后,这些老兵在很短的时间里,很快去世。“老兵之家”团队的负责人说,这让他感到很大的压力。
好像这些老人,他们可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一辈子都在等别人的一个认同。士兵们保家卫国,按道理是个光荣的事情,不管当时他是怎么被卷进去的,他毕竟做了这个事。但因为他们是国民党的士兵,好像就不是光荣的事情,他们就只能憋在心里。谁都不来问,谁都没有说过一句,现在跑来一群人说“你们是国家的英雄”,他们是很感激的,好像心里突然就放下了一个包袱似的,很快就去世了。
他们好像一辈子,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等一个什么东西。也许只是巧合,但可能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老兵之家”的负责人说,他们有时候也很矛盾,既想去找老兵,给他们一个纪念章,对他们说:“你们做了这件事,我们知道,我们记得。”但是又怕跟他们说,因为觉得说了以后,这些老人很快就去世了。
读库:在寻访结束之后,对于那段历史和抗战老兵,您是否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邹容:我的感觉是历史并非我们后人能够想象。我们可能更多的,要么会讲当时如何悲壮,要么会讲他们如何英勇。我们以后来者的眼光看待的时候,会聚焦到其中的某一个部分,尤其是那种可能更容易打动大家、折服大家、让大家钦佩的部分。当然这些东西本身也是存在的,能提示大家要记住他们是英雄。
但事实上,我自己亲身跟这些老兵接触时,我觉得他们就是作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是平凡的人,在这场战争中,他不见得完全有很强的使命感,很神圣的家国信念,还有一些是无可奈何,只是被席卷到这种局面中。有些甚至是被迫的——如果我能够不当这个兵,我最好是不去。
其实家国情怀可能只是后人解读的一个角度,不是说没有,而是在他们身上是没有时时刻刻体现的。我记得跟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说的最多的不是,我恨的要死,我要多杀几个,更多的是说,“好难啊,打的好惨啊”。可想而知,在那种情形下,他们肯定是很害怕、很恐惧的。我觉得哪怕在战场上,他也会真的不想打这个仗,能跑就跑,这种人性中很本能、软弱、纠结的东西,在他们身上一定就是自然而然存在的。
从这一点来讲,我觉得他肯定没有寻访他的人的那种感觉。寻访他的人势必想把他作为一个英勇者,而事实上对他来讲,他当时就是一个平凡的人被卷进去了,不管最后是出于什么。当这个事情过去之后,我觉得他不是要留下一个永垂不朽的名声,他可能想你给予他一点尊重。
他打过这个仗,如果大家都认为这个仗最后胜利了,他们为国家做了该做的事情,我觉得他们仅仅是需要大家对他们的这种认可。因为你要知道,尤其是在湖南地区,我们所寻访到的士兵,99.9%的士兵都是国民党士兵。接下来的内战之后,他们处于一个很尴尬的身份。
抗战胜利了,他们把日本人赶走了,这些士兵都应该是英雄,对不对?但国民党的士兵肯定不是,即使他只参加了抗日战争,何况很多人最后也是被迫又卷进内战。在这种情形下,他们的身份尤其尴尬,他们心里的感觉,很可能不是说“你要记得我”,他甚至都不存在“你要尊重我,尊重我做的事”这种念头,我觉得他连这种奢望都没有了。他就是希望你别来打倒我,你别把我拖出去枪毙了,别把我当成反革命,你最好别来注意我。
很多人一辈子都是很平凡的,很可能在他一生中最强烈的情绪,最壮烈的时期,就是打了这个仗。每年都有抗战胜利纪念日,那么他们心里是不是也希望被认可一句,“我也是打过那个仗的人”。我相信他们一定有着这种奢望。
读库:您希望能通过这份对抗战史和抗战老兵的记录传达什么?
邹容:我当时可能并没有想这么多。最开始只是简单的把它作为一个常规选题去做,做成什么样,我并没有去预设过。做的时候,我也没有说一定要传达什么态度和立场,我只是想尽量准确的记录下当时所看到的和他们所讲述的。
我对于抗战题材的报道,只是梳理出了湖南抗战史的一个轮廓,因为之前并没有这样一个系统性的梳理。遗憾的是,它还是不够精准。如果当时能投入更多或者持续去做的话,我觉得会更好。其实回过头来看,我自己还是有点惭愧的。
因为我觉得,做这样的题材,要有更好的学术素养和历史架构,要有学术上的严谨性,以田野调查的方式,可能会更有价值。我在学术上的训练是不够的,深入之后,又完全被这些我不曾了解的东西触动。虽然我努力做到谨慎和克制,但还是有一点情绪化。如果重新再去做这个题材,我觉得我会更严谨一些,更准确一些。虽然我当时已经在努力做到准确,但我知道是有缺失的。
作为记录者,其实我仅仅只是做了一个当时所能做到的记录,让大家知道曾发生过什么,记录下他们的名字和故事。但要说实际上怎么解决,不管是从经济上也好,还是从一个国家对老兵的认可也好,我觉得这一点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十五年过去,我们曾寻访过的老兵大都已经不在,每当想起这个事情,还是感到很遗憾。
后来,我的同事马金辉开始做抗战数据库,寻访了所有湖南还活着的老兵,给他们建立档案;还有“老兵之家”团队,算是非常持续和难得的民间团体,他们每年都会按名单进行募捐,把募捐来的钱和物资送给幸存老兵,这些都是民间实实在在做出的努力。
读库:您曾说过自己的历史观是怀疑,可以谈谈您的观点吗?
邹容:我觉得历史作为一个真相,本身一定是存在的,一定有一个真正的历史存在在那儿。只是很可惜,从后人的角度来讲,很难完全复原一个历史场景、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都只是一个解读。只不过这个解读,如果你非常严谨准确的话,能够尽量的接近一些真相。
我对历史永远存一个怀疑的态度。首要的一点是因为,在集体记忆下个体的失语。第二点是,每个个体都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视角,不同的侧面有不同的解读。即使是对个体的描述,也要千丝万缕地把它联系着来看。因为个人的叙述也有可能出错,需要坚实的历史背景作为支撑。此外,个体的身份、性情和所处的位置,都决定了他如何叙述。
我并不是历史虚无主义,但我觉得历史是个多棱镜。现在的我不会轻易的做一个非黑即白二元化的东西,要认识到历史的复杂性和多面性,甚至是矛盾性。并不是他说的是错的,另一个人就是对的,可能他们本身就很复杂很矛盾。
读库:您记录下了很多未被记载甚至被遗忘的抗战老兵,这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邹容:我曾摘录过本雅明的一个描述:“他不会名列其上,当这场战役被载入史册之际。纪念无名之辈比纪念名人要艰难得多,但历史的建构就是要致力于对无名之辈的铭记。”回过头来看,我做了这个题材,要说对我的意义是什么。我想是能够以记录者的身份,记录下这些眼看着就要被席卷而去的无名之辈,他们就不会被历史完全淹没:这对于我来说是很有意义的。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老人叫刘湛霖,如果不记录这段历史,当刘湛霖死了之后,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过一个叫刘湛霖的士兵,这个情形是很理所当然的。如果记录下来,又有幸不被时间完全冲刷掉,刘湛霖就不只是刘湛霖这三个字了,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过的证明。
读库:记录本身有它的意义,记录下了这段历史,然后记录者们下一步应该做的是什么呢?
邹容:继续去过自己的生活,看生活把你带到哪里,你就再去接受生活带给你的东西。
努力以具体的事情抵抗虚无
读库:在您的记者职业生涯中,有哪些让您感到印象深刻的人和事?
邹容:我是1998年正式做记者,2004年来到《潇湘晨报》,也就是“湖湘地理”创立版面的时候。在我十几年的记者生涯里头,做抗战报道,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时期。虽然其中的一些人,我可能不记得名字了,但当时的震撼和触动,现在想来是最强烈的。
除此之外,因为做“湖湘地理”板块,会去到湖南的一些角角落落。我曾经去过很多,自己当时就能够意识到,这可能是一辈子不会再来的地方, 遇到过很多可能不会再见到第二次的人。
有时,即使不是我的采访对象,我在路上碰到的人,如果他触动了我,我也会写在报道里头。我知道散落在世界上这样的人太多了,他很普通,但当你跟他打交道的那一刻,他活生生的出现,你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他在日常生活里面的状态。
比如说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在很偏僻的两省边界的修路工,他可能日复一日的,每天重复一样的工作。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样的人在世界上有很多,但假如你不走到这里来,你永远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这很触动我。
我印象中特别深刻的是,我们去湘西采访的时候,经常会从集市上经过。有一次,我们的车子一晃而过,在菜市场旁边,一个光头男人,我现在都还记得他的样子,那时候是夏季,天气很热,他光着上身,端着一碗米粉热气腾腾的吃。有一些这样的场景,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不为你所知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种感觉让我印象很深刻。
读库:您之后为什么会从报社离职?
邹容:其实我当时从报社离职,是因为一个具体的采访事件。我原来一直在报社的湖湘地理工作室任职,每周会出一期8个版的小开本,带有一点周刊性质。那次,我们做了一期关于尘肺病人的报道,记者去做了严谨的采访,成稿回来,我们都是很认真地对待,觉得可以发一期,也已在印刷。结果突然不知怎么,我被通知停印。
报社担心尘肺病人是个比较敏感的话题,就把报纸撤下来了。那大概是“湖湘地理”创刊以来,第一次没有按时出现在报刊上。我当时很生气,因为也跟总编辑沟通过,争取过,但都没有得到回应。我现在还保存着那八个完整的,但没印成的专题版面。
事实上“湖湘地理”的报道,属于自然和人文交叉的领域。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可能不会直接触碰某个社会问题。我也不会特意找很敏感的社会题材,放到地理报道领域,但如果我碰到了,正面涉及到了这些社会问题,我就是不想回避。
那次我们做尘肺病人的报道,并不是把它作为一个社会题材,因为尘肺病的发生背景跟地质污染有关系,我们是从地理角度去切入。你遇到活生生的那些人,他的境遇会变成他的遭遇,他要怎么治病,他为什么会被拒绝……这势必就变成了一个社会现象,而且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我在编辑、看稿的时候,也会意识到这个问题,知道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题材。但因为当时国内并没有明确的规定不能做,媒体也没有把这个选题列为雷区,所以我们的判断是,所有一切成稿都基于准确的事实和数据,比较警惕和谨慎,不特意煽情或批判。
再回过头来审视这些的时候,我只能说,我曾经很尽心尽力的做到了自己能够做的。
读库:为什么离职后会决定去美国学习护理专业?
邹容:有一些个人方面的原因,也有一些机缘巧合。从本质上来讲,我是一个对社会议题和社会现象很有感触的人,有一些自己的感受和看法。但我又不是那种很激烈的战斗型的人,有时会陷入一种虚无。就像我做记者时,我不会主动说一定要找一个社会不公平的题材去做。但如果我碰到了,我就不会去回避。
具体的事情不会带给我无力感,可能当一些事情抽象化后,会让人感到虚无,让我的生活变得有点不知所措。写作是我的爱好,但性情决定了我没有把写作当成是终身职业,或者以写作为生,我想把自己从这种虚无感里面拽出来,去学习一个具体的技能。
护理是个我喜欢的技能专业,能够谋生,也可以直接帮助到人,能做点实际的,救死扶伤的事情。再加上我对无国界医生组织和临终关怀很感兴趣,所以我想学习一个能真正帮到人的技能。
读库:您现在还有在写作吗?
邹容:我在申请护理专业之前,有修一门课,需要去老人护理中心实习。在那里我接触到了很多失忆的、老年痴呆的、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在实习结束之后,我写了一篇很好的报告。
那篇报告带给我的感受是,我在做一个我很想做的事情,同时观察到了一个现象,我很想把它写出来。如果将来我在从事这份工作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会把我经历的或者是我接触到的人和事写出来。对我而言,它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谋生的技能,也会给我提供另外一个观察社会和人生的角度。
不用特意去做一个什么规划,我总觉得当你的经历和你的思考达到一定的程度的时候,你也许就会有写作的冲动。希望我会保持那种写作的冲动。
本文受访者邹容在寻访一四零师公墓,位于南岳忠烈祠东岗。南岳忠烈祠内的安亭战役纪念碑,其上记录战役过程的碑文尽被凿平。2005年,南岳忠烈祠,六十师残墓中的遗骸,坛身文字仍清晰如初。2005年8月1日,芷江机场已成为一片辽阔草地,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用于碾轧机坪的石磙。邹容在湘西凤凰县扭光村采访当地苗族居民。探访中越边境墓地。2009年,邹容在北京涵芬楼读库分享会曾提及抗战题材后会回访中越战争,他们已走过中越边境线的21座墓地,但最终没有成稿。这是邹容在“湖湘地理”搭档最久的司机徐向东。他安全地带采访团队走遍了地理报道所有的目的地。在中越边境线上看了很多座墓地,大家心境沉郁。幸有青山。邹容(左一)在美国社区大学艺术博物馆做志愿者。▲
受访者:邹容
采访整理:田玥
原标题:《为无名之辈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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