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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燕归来,特罗洛普的英伦范是那个英伦范吗
说到英国非古代又非当下作家,你能扳着指头数几个?第一个狄更斯,然后王尔德、毛姆、弗吉尼亚·伍尔芙、简·奥斯汀,半个英国人亨利·詹姆斯,再往下数,你会数到安东尼·特罗洛普吗?大概不会。还有些人会问,特罗洛普,这仁兄是谁。
我也是读完了“巴塞特郡纪事”中的前两部:《巴彻斯特养老院》和《巴彻斯特大教堂》后,才知道有这样一位在中国被遗忘被忽略的英国作家的。特罗洛普是维多利亚时代,与狄更斯别苗头的人,有那么点相与争锋的意思,因此他敢说狄更斯写得不好的种种,他当然不能料到日后狄更斯比他青史留名得多,“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双城记》里的这段话,不知被后世的人们复读了多少万遍。他不那么看得上的同行,就这样划了时代,而特罗洛普自己,红与不红,怎一个“难”字了得,他会不会叹息“既生瑜,何生亮”呢。
比起狄更斯,特罗洛普就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他自己在真正写作前的经历,非牛桥学院派,考不上牛津剑桥,无奈下沉而有了邮政小职员的经历,毕竟他又是出身于律师家庭,小时候是上过哈罗公学的,有天赋,后来就以媒体人和作家的身份,跻身到当时英国的中上阶层。如果说狄更斯写的英国社会偏底层的世界,他的笔触突破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些框框,奔突向工业革命后新秩序的未来,特罗洛普却还停留在新世纪的前夜里,他看起来依然是个得体的绅士,他的目光,更多的仍在英国的中上阶层。
安东尼·特罗洛普
特罗洛普的书在八十年代就曾被翻译到中国过,后来没了声息,最近的“巴塞特郡纪事”,是很好看的两部,倒也契合这个时代新与旧之间摇晃出来的心病。如果能翻拍成剧集,巴塞特郡的那些事,不会比《唐顿庄园》逊色。他笔下的,是比《唐顿庄园》更早的时代,19世纪中叶。人们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英伦范儿,特罗洛普的世界里,从教会的到世俗的,也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当你看得犯迷糊儿,以为乱入到简-奥斯汀的小说里了,却又发现不对,奥斯汀的世界还在持续,可明明,有些东西已经在松动了,要变了,于是将变欲变时,特罗洛普的世界,就有了很多的撕扯。
在晚生几十年的弗吉尼亚-伍尔芙笔下,一个女人要写作,必须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和五百磅的年金,对比之下,《巴特斯特养老院》里的养老院院长哈定先生,年入八百磅,还有一处宅第和小花园,因此尚待字闺中的小女儿爱丽娜还可以有马车出入,过上了上流社会的淑女生活。爱丽娜的姐姐嫁给了主教大人的公子,也算是入了豪门,院长和主教是好哥们,哈定家大女儿的这场联姻,估计加上了两个男性之间友情的权重,但因为地位不同,丈人在女婿面前还是有几分怯。在哈定先生被质疑不该拿八百磅前,哈定一家还是可以在上流社会里稳稳地叨陪末座,因此爱丽娜小姐的追求者,也都是好人家的子弟。
在养老院院长的年金风波之后,维多利亚时代的媒体大造其势,口诛笔伐英国教会的种种不合理现象,小人物哈定先生被当成了靶子一通乱射,哈定先生受不了舆论压力主动辞职后,父女俩其实被打回原形,一年加起来一百多磅,一个清贫的中产阶级,物质上的优越失去了,但爱丽娜因为深爱父亲宁愿自我牺牲的举动,获得了本来改革派的恋人的尊重,很快结下美满婚姻,也保住了自己中上层淑女的身份。
到第二部《巴塞特郡大教堂》里,爱丽娜转身成了有钱的寡妇,一年拥有超过一千磅的年金,一个儿子,经济独立,她又成了被中上社会的单身汉们惦记的婚姻对象,因为除了爱丽娜的“淑女”身份和美貌,一千多磅的年金还是挺加分的。读着读着,我们仿佛又误入到了奥斯汀六部曲的那个男婚女嫁的经济学里。
比特罗洛普晚生几十年的亨利-詹姆斯,在英国旅居过三十年,他比特罗洛普有幸的是,他活到了新的世纪,跟着变革的世界一起迈向了1900年代,而特罗洛普没能活到新的世纪,后来时代的革新,人情世风从维多利亚时代出发而产生的巨变,特罗洛普看不到,也写不到。
但维多利亚时代种种新与旧的撕扯,一直到了亨利-詹姆斯笔下,在《一个女士的肖像》里,依然还在撕扯,旧的东西,保守的力量,也并不那么容易退场的。
就某种旧日英伦风尚来说,奥斯汀、特罗洛普、亨利·詹姆斯直到毛姆,还有旅居者石黑一雄,并没有断裂过。维多利亚时代很长,贵族沙龙还是那个贵族沙龙,茶杯风波还是那个茶杯风波,女士们的裙边难以和绅士们的政治风云撇清干系,中上层妇女们除了热衷恋爱,也几欲在男人们的政治里插上一足,谁说吃饱了饭的妇女对政治没兴趣只关注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呢?权力意味着更大的舞台,任何时代都是。只是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化的领导权,在还没有选举权的维多利亚时代,女性掌握的权力都并不多。
当我们看到《唐顿庄园》里不太招人喜欢的二小姐,自己开着车开始投身于媒体工作时,再往回上推五十年,爱丽娜小姐也与当时的泰晤士报发生了某种作用力,还有从主教夫人到沙龙交际花的各色妇女,都开始面朝政治蠢蠢欲动了。《巴彻斯特大教堂》里的大美女交际花“内罗尼夫人”尽管身体残疾了,但还是以自己静坐在沙发上的迷人魅力,还有维罗尼夫人式的诗意书信,向上流社会发射了自己的影响力。
特罗洛普文集被认为是一系列的政治小说,因为直接写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教会改革,特罗洛普的笔也是犀利的,只不过他的犀利和狄更斯的不在一个点上,他的批判目光在“高级”一点的阶层上,哪怕养老院中的十二个领受人,也不过是一个集体的符号,代表了出于自身利益,反抗了,被利用了,然并卵,徒劳无益,所有的利益再分配,其实依然与他们这些底层人无关。一个有良心的好人如哈定先生离开后,他们的处境反倒更惨了。
特罗洛普还不够尖锐吗?他干脆告诉你,这不过仍然是一场上流人士的游戏,至于底层人民,一点话语权都没有。以他们的名义而起的反对,最终,反对无效。他们无疑是局外人。
这就是特罗洛普的深刻之处。维多利亚时代蓄满了上升期的英国的种种稳定的礼仪、时尚、风范、男女关系,绅士淑女们在光与影中,在下午茶和草地绿荫中,依然保持优雅理性,行事节制有分寸,而各种分崩离析端然可见,暗潮涌动。蒸汽机的伟大推动力要过些年头才显示出真正的威力,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只是特罗洛普自己来不及写那个“报”的时刻了。
不信,你读读巴塞特郡那一味似曾相识,又不一样了的英伦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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