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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白雪公主的简历》:读者用生活阅历才能打开的故事集
上海书展期间,有众多中外新书首发,我们将遴选部分好书,陆续为大家带来推介。
“这个世界,对某些人来说正是蓝天白云,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黑洞和惊叹号一样的刺眼。这就是命运。每个人不一样,所以不要比较,只要平静地接受,然后找到阴影和爆炸般的光线里存在的力量和美。”
——《白雪公主的简历》
《白雪公主的简历》可以文化丨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0年8月版
今晚的夜读带来的是陈丹燕长篇小说新作《白雪公主的简历》。在关于“悬丝”“镜子”“蛇果”的故事里,生活的形态是一只中国套盒,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一个人物的出现牵扯出另一个人的故事的发端。
一个木偶表演者,一个云爱好者,一个月季培植家,在三段如洋葱般层层剥开的故事中,作者采用主叙述与分镜头叙述结合的讲述路径,在分镜头的叙述中用自己真实拍摄的照片串联起一段段关于亲情、爱情的人间故事。文字和图像给予的想象空间彼此限制又彼此启发,打开了小说的另一种叙事可能。
陈丹燕这样告诉读者:“这是一本需要读者的生活阅历参与才能打开下一个盒盖的故事集,每个人经历不同,在这里理解的世界也不会相同。”
陈丹燕,上海作家,创作领域覆盖儿童文学、都市文学、非虚构纪实创作以及漫游世界的行旅文学,以及参与电影制作。01
中药气味一股股涌来,苦,腥涩,麻辣,要是耐下心来细细地闻,却又有种植物的清新之气在其中浮动,那股清新之气好像从万重苦难中挣扎出来的一线不绝于缕的希望一样,令张洁不由得抽动鼻子,小心翼翼地捉住它不放。这时她就不由想起“命悬一线”这个词,她的命,似乎就悬在这虎狼药中若隐若现的一缕清新苦气上。
这是萦绕在她少年时代整整两年里的气味,张洁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闻到它了。她还记得从医院回家来的那个清晨,家里其他人都扑到床上就睡了,只有她独自从厨房里拿起浸透了乌黑的药汁、变得又黑又脆的药钵头,扔到弄堂底的那只公共垃圾箱里去。她还记得它“夸嗒”一声脆响,在清晨空无一物的垃圾箱里干净利落地碎掉。生命真是短促,张洁还清晰地记得在那个五月清爽的早晨,垃圾箱底部传来的那一声脆响,那曾是她一生中听到的最令人愉快的声音。
自从张洁决定回国来尝试中药,她就时时能突然在什么地方听到陶罐摔碎的声音。是的,生命真短促,而遗传又是如此缺乏想象力,如此的GPS。
张洁在那一团沉重的苦气中很快就分辨出主泄的药沸腾时强烈的苦与酸涩,和主扶的药在沸水中散发的苦与微甘,还有用来以毒攻毒的虎狼药压倒一切的、充满腐蚀性的臭气。她想起那些又凉又黏糊、在手里很难抓住的癞蛤蟆,那些突出在眼皮下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在被她活剥的过程中,有时会突然流出一滴冰凉的血来。
癞蛤蟆的皮用文火烤干,用石磨碾成粉,装在白纱布的小袋袋里,投入煮沸的药汁里,渐渐,药汁就发绿了,变得有些腥臭。
然后端去给母亲。
▲Chapter 1 悬丝母亲最喜欢在露台上躺着,原来那里离中药味道最远。吃只芦柑,将中药味道压压。青青毫不犹豫地推荐自己买来的芦柑。说着,就剥开一只。
新鲜的橘黄色的皮,在被剥开时被挤压出的水汽,形成一股股小小的雾气,那是散发着清冽香气的雾气。青青特地跑到久光百货地下的日本超市去买,就是图它的新鲜。
张洁从小喜欢吃橘子,但癌症病人不能吃热性的水果,所以她特地买了芦柑,它是温性的。还记得你小时候吗?青青一边剥芦柑一边说,你恶作剧时,就拿两个指头捏碎新鲜橘子皮,让皮里飙出来的辣水飙到别人眼睛里。
张洁摸着自己手背上的痂,节节疤疤隆起的血管边,密密麻麻排列着十几个尚未消失的针眼。这些沿着血管而去的细小的痂,摸上去就像一小撮细砂。化疗结束后,她一直难以完全睁开浮肿的眼皮,下眼帘却紧绷绷地往上顶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只有原来一半的视野了,好像从一个万花筒里看出去,世界万物都变得古怪。
02
从前妈妈生病后,青青妈妈搬了一箩好不容易买到的黄岩蜜橘来探病,就和青青现在一样。青青妈妈当场就剥开一只,赶着要将水果喂进病人口中。好像这样,她才能完成一个探病者的任务,良心也就因此得到了安慰。
母亲当年也没说话,只是不张开嘴。现在想起来,母亲心里是恼了。青青和她妈妈,她们凭什么以为自己送来了东西,别人就该翘首以盼。
你现在这样子,真像你妈。张洁侧过脸来,看着青青。
青青断然否认。瞎讲,所有的人都说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妈。连我妈自己也这么说,她说我长得丑,一点也不像她。你忘记了?她从小就这么说。
青青还想说,其实你才像足了你妈妈,里里外外都像足了你妈妈。但这句话在青青心里打了个转,又放回肚里去。
月季“朱丽叶”陈丹燕/摄
但张洁不肯放过青青。你刚刚从门口暗处进来,真好像是你妈妈当年走进我家来看我妈。张洁继续打量着青青,你的面孔变得好白呀,真像个享清福的太太。她点评着。而且,你也有个与你妈当时一模一样软乎乎的肚子。你妈总穿一件秋香绿的旧绸衫,整个人像青团那么软。小时候你真的不像你妈,不过现在你们长得越来越像。
你觉得像,只是因为我们现在都到了那时候我们妈妈的年龄。我妈那时脾气多坏,一动就暴跳如雷。
现在我就不这样。那时候你几岁?十六岁吧,你被你妈赶到厨房里罚站,我记得你咬牙切齿跟我说,这辈子你当不当名人无所谓,去不去美国上学也无所谓,有没有钱更无所谓,你拼命也得实现的愿望,就是永远都不要像你妈。张洁浮肿的脸上,鼓出半个笑容,好像讽刺,又好像赞叹。
你还记得这些?青青说,我一直都这么想,这是我的理想。
03
青青母亲那暄软雪白的下腹部上有一长道微微发亮的刀疤,要是细看,刀疤两边有小钉子似的圆疤,那是羊肠线留下的疤。当年,母亲生青青时难产,要不剖腹取子,她们母女就会死。
那时剖宫产的刀疤都是竖着的,沿着小腹中间的那条淡褐色的腹肌连接线剖开。刀疤靠近肚脐那一端,深深凹进去,好像另一个肚脐似的。那里曾是羊肠线打结处,拆线后,那里又裂开了一个小洞,母亲说,当时从那个洞里,都看得到淡黄色的皮下脂肪。靠着自己酒精消毒,伤疤慢慢长好了,长成一只下陷的洞。
到青青生育时,产妇们都想剖宫产,以为自然生育会撑松骨架,以后影响身材。但青青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从此变成一只柏油桶,也要自己生。
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我才知道,我实际上就是跟我妈不一样,我知道我妈对我说的那些刻薄话,我是绝不会对我的孩子说的。我跟她根本不一样。
你那时与你妈妈斗法,真像有阶级仇、民族恨一样啊。张洁说。
你知道我家虹虹对我抱怨什么?她说她过青春期时,谈恋爱,打耳洞,不论做什么,我都不肯反对。所以,她没有反抗对象,就好像没过青春期一样,太遗憾。我只能说,虹虹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张洁笑嘻嘻地看着激动的青青,等青青说完了,她才轻轻说了句,你采用的手法,不过是凡你妈当年做过的事,你都只做它们的反面。每个硬币不是都由两面组成的么?
我生病后,老是忍不住想起当年我妈的所作所为。
我们实在是太像了,对吧。我有些当时不理解的,现在多少能理解了。我常在心里说,哦,原来妈妈会这样想。张洁说。当年我妈从来不问病情,医生叫我出去说病情,妈都在枕头上将脸转过去,不看我们。
我开完刀,医生马上就来告诉我,他说,我很遗憾,癌症已通过淋巴系统转移了。他说,让我来解释给你听,一,二,三,四,好像上解剖课,不听都不行。听完以后,我都不敢碰自己的身体,好像那根本就不是自己原来的身体。躺在墨尔本家里,我倒一下子就找到了我妈当年放任的理由。你知道这是什么?就是这个身体已经不是我的了,我自己,张洁说着咚咚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与我的身体不是一码事。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又没疯。张洁伸手在青青面前晃了晃。其实这挺好的,想到我妈当年,我就不觉得这种分裂的想法这么奇怪,也不会那么孤独。
张洁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吃惊地想,咦,自己突然就想开了。
张洁能感到,自己心里有只气球一样浮沉难宁的东西,此刻噗一下软下来,变成碎片,沉入心底。这就是所谓的想开了。
青青打量着张洁,不知如何接她的话头才算妥当。是的,张洁不再反抗了,实际上她也反抗不了。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白雪公主的简历》内文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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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陈丹燕新作《白雪公主的简历》:一本需要读者的生活阅历参与才能打开下一个盒盖的故事集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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