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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收服了白娘子?
和尚·钵·雷峰塔
白蛇故事脍炙人口,溯其源流,自明代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起,至清代黄图珌《雷峰塔》(看山阁本)、梨园旧抄本《雷峰塔》、方成培《雷峰塔》(水竹居本)、《雷峰塔奇传》(玉花堂主人校订本)等诸小说戏曲版本中,皆有白娘子被和尚法海以钵收服且镇压于雷峰塔下的情节。由此,和尚、钵、雷峰塔成为白蛇故事中收服白娘子的三要素。且先看冯梦龙的记载:
禅师于袖中取出一个钵盂,递与许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的将此物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正是有心等了没心的,许宣张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住,不见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住。……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么,念毕,轻轻的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
《警世通言》卷二八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现存最早具备和尚、钵、雷峰塔三要素的白蛇故事,因是初创,故而粗略:其中,和尚法海没有亲自动手,只是将钵盂授予许宣,作为凡人的许宣持钵盂一罩,便可收服白娘子,收妖过程简单草率。收服白蛇后,先在钵盂上加砌砖石,草草成一塔,后来经许宣化缘修筑,才有了雷峰塔。
到了清代,和尚、钵、雷峰塔这三要素在白蛇故事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挥,方成培本《雷峰塔》是清代最有影响力的版本,且见其中对于这三要素的描写:
(外引揭谛上)
〔外〕菩萨低眉,故自慈悲六道;金刚怒目,还须降伏四魔。吠,孽畜!俺来也!
〔旦惊跪介〕哎呀,我佛慈悲。
〔外〕孽缘已尽,大数难逃。
〔旦〕望饶奴命则个!
〔外将钵合旦,旦逃介,谛拦旦,出珠打介,外接珠合旦下。持钵上,生见蛇,悲介。〕
……
来此已是(雷峰)塔边了。雷火二部何在?
〔内应介〕来也。〔杂扮雷公、雷母、众火神舞上〕
〔众〕禅师有何法旨?
〔外〕吾奉佛旨,收取妖蛇,埋于塔底,永远镇压,犹恐他乘机逃遁,速将三昧真火,与我烧炼成功者。
〔众〕领法旨。
〔接钵,置塔内,绕场介〕启禅师,塔已炼过了。
〔缴钵介〕〔外〕速退。
〔众应下〕
〔外〕白蛇听者: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许汝再世。
在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中,收服白娘子的情节变得更具程式性:法海不但亲自动手,还请来揭谛护法神相助,二人一个举钵盂,一个取神珠,配合之下,才将白蛇收入钵中。将白蛇镇压雷峰塔下后,需请雷火二部炼塔,保证白蛇无法逃逸。整个收妖过程像是专业团队作业,有条不紊。或许是作者有感于冯梦龙版白蛇故事的捉妖过程过于粗略,故在此多加笔墨,显示佛家收妖亦有套路。但其间雷火二部、三昧真火等,却隐约揭示出这个故事另有一番道教因缘。
然若考察白蛇故事的早期源流之一,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卷一所收南宋话本《西湖三塔记》,可发现在收服白蛇的过程中,和尚、钵、雷峰塔三要素,原本竟是道士、罐与三石塔。且见:
神将喝喏:“告我师父,有何法旨?”真人道:“与吾湖中捉那三个怪物来!”神将唱喏。去不多时,则见婆子、卯奴、白衣妇人,都捉拿到真人面前。真人道:“汝为怪物,焉敢缠害命官之子?”三个道:“他不合冲塞了我水门。告我师,可饶恕,不曾损他性命。”真人道:“与吾现形!”卯奴道:“告哥哥,我不曾奈何哥哥,可莫现形!”
真人叫天将打。不打万事皆休,那里打了几下,只见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道:“取铁罐来,捉此三个怪物,盛在里面。”封了,把符压住,安在湖中心。奚真人化缘,造成三个石塔,镇住三怪于湖内。至今古迹遗踪尚在。
上述文中,真人姓奚,是一位来自道教名山龙虎山的道士,也是男主人公奚宣的叔叔。奚真人先是“望城西有黑气起,有妖怪缠人,特来”,与奚宣吃了符水,吐了妖涎。烧化符咒,请来神将,方将三个妖怪收服,以铁罐收之,把符压住,再镇压在石塔下。这一整套望气、喝符水、烧符请将、收妖、镇妖都是道士捉妖的传统程式,体现的是道家对捉妖术的娴熟运用。与前文对比,可见道士捉妖,比冯梦龙版和尚捉妖要利索高效、熟门熟路得多,至少也不亚于方成培版。
道士在捉妖界的地位
捉妖,本是道士的专长。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除了以先秦之道家思想为宗外,在汉晋之际还吸收了诸多驱攘之术,使其又有了巫觋的成分。故道士多有捉妖事迹,如东汉费长房,跟随仙人学道术归来后,特擅捉妖驱魅,《后汉书》卷八十二《方术列传》载一则关于他的降服老鳖精的故事:
汝南岁岁常有魅,伪作太守章服,诣府门椎鼓者,郡中患之。时魅适来,而逢长房谒府君,惶惧不得退,便前解衣冠,叩头乞活。长房呵之云:“便于中庭正汝故形!”即成老鳖,大如车轮,颈长一丈。长房复令就太守服罪,付其一札,以敕葛陂君。魅叩头流涕,持札植于陂边,以颈绕之而死。
在降妖除魔的长期实践中,道士治炼出专门应对的法器:符以驱其魅,《后汉书》卷八十二《方术列传》载河南麴圣卿“善为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印以封其路,东晋葛洪的《抱朴子》内篇卷十七《登涉》中提到“若有山川社庙血食恶神能作福祸者,以印封泥,断其道路,则不复能神矣”;镜以照其形,“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镜径九寸已上,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抱朴子》内篇卷十七《登涉》);剑以摧其邪,“符剑可以却鬼辟邪”(《抱朴子》内篇卷十九《遐览》)。此外,葛洪搜集的道书目录中有《收山鬼老魅治邪精经》《收治百鬼召五岳丞太山主者记》等专门的法术书,可见道士的镇妖压胜之术已形成完整的理论和实践体系。
道士既然精擅捉妖之术,民间若有妖怪作祟,一般皆延请道士来收服。《红楼梦》中便有一例,在一百二回《宁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除妖孽》中,宁国府里常有妖祟之事,于是贾赦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事驱邪逐妖。那道士是如何捉妖的呢?且看:
那日两府上下爷们仗着法师擒妖,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呼神遣将的闹起来,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词,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牌令,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禁,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
有趣的是,尽管上文描述的捉妖过程头头是道、着实热闹,但道士处理捉到妖怪的方式与南宋话本《西湖三塔记》几乎如出一辙,皆是以瓶罐收妖,并镇于塔下。这说明以罐收妖、以塔镇妖是道士的惯常手段,从南宋到清代皆然。
既然道士在捉妖界的地位未被撼动,镇妖方法也一以贯之,为何在白蛇故事中,道士的角色却被和尚取代了呢?
佛家多擅降毒龙
再细察《西湖三塔记》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情节变化,会发现前者收服的是三个妖怪:獭精、乌鸡精和白蛇精,而和尚单单收服了一条白蛇(青鱼另外收服)。
蛇,梵土称为“那迦”,这种爬行动物的冷血与莫测使其具有半神半魔的性质,它既可能是保护者,又可能带来危险和毁灭。那迦之属在汉译佛经中称为“龙”,而降龙便成了佛家法力的重要体现。
佛祖释迦牟尼曾有降龙事迹。据说有一回,释迦牟尼至郁鞞罗迦叶的隐修林里,求借宿一宿,在此遇到毒龙。《四分律》卷三十二载:
尔时世尊,诣郁鞞罗迦叶所。到已语言:“吾欲借室寄止一宿,可尔已不?”报言:“不惜,但此室有毒龙极恶,恐相害耳。”佛言:“无苦,但见借,龙不害我。”迦叶报言:“此室宽广,欲宿随意。”
时世尊即入石室,自敷坐具结加趺坐,直身正意。尔时毒龙,见如来默然坐已,即放烟,如来亦放烟。龙见如来放烟已,复放火,如来亦复放火。时石室中烟火俱起。时迦叶遥见石室烟火俱起,便作是念:“瞿昙沙门极端正,可惜必为毒龙所害无疑。”时世尊作是念:“我今宜可取此毒龙,不伤其体而降伏之。”即以神力降之,不伤龙身。毒龙身放烟火,渐渐减少。如来身中放无数种种光明,青黄赤白琉璃玻瓈色。时如来即降毒龙,盛着钵中。
明日清旦,往郁鞞罗迦叶所语言:“汝欲知不,所言毒龙者,吾已降之,今在钵中。”迦叶念言:“此沙门瞿昙,有大威德神足自在,乃能降此毒龙,无所伤害。”
毒龙在与释迦牟尼进行一番神力比拼后,自然败下阵来,世尊收服毒龙的方式就是以钵盛之。钵为比丘盛食物之用具,随身携带。世尊不欲伤龙体,故取随身钵将其收入钵中,也是合情合理。正是降龙事件所体现的释迦牟尼的高强法力和慈悲之心,使得迦叶诚心信服,率五百弟子皈依佛门,后迦叶成为释迦牟尼重要弟子,此降龙故事也流传甚远。
降龙事迹非独见于释迦牟尼,目犍连号佛弟子中神通第一者,亦曾降服毒龙。《经律异相》卷十四载《目连现二神足力降二龙王》曰:
目连白佛:“我有四禅神足,常信行之。我能取是须弥山及两龙,着掌中抛掷他方。”……两龙闻之,即便降伏。目连还复沙门。龙化为人,稽首作礼,悔过目连:“愚迷狂惑,不识尊神,触犯云雾,乞哀原罪。”两龙忏悔,前受五戒,稽首佛足,作礼而去。
目犍连在教化时常显神通,以示佛法广大。此取须弥山及两龙着掌中抛掷他方的不可思议事,便是其大神通的体现。而两龙因此神通力而降伏,皈依佛门。
佛法东渐,传入中土后,一些高僧多行奇术,观者骇目。这些行高僧的奇术之中,亦有降龙之术。《高僧传》卷十载涉公事迹曰:
涉公者,西域人也。虚靖服气,不食五谷,日能行五百里。言未然之事,验若指掌。以苻坚建元十二年至长安。能以秘咒咒下神龙。每旱,坚常请之咒龙。俄而龙下钵中,天辄大雨。坚及群臣亲就钵中观之,咸叹其异。坚奉为国神,士庶皆投身接足。
涉公与魏晋时入华的佛图澄等西域高僧一般,有奇迹幻术,如不食五谷、日行五百里、预言未来等,但降龙更是其绝技,并以此获得前秦皇帝苻坚的尊崇和士庶人众的膜拜。涉公降龙亦用钵,能使龙降于钵中,让君臣观看。此处可能因循了佛祖以钵降龙故事的元素。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土的概念中,龙王有司云雨的功能,涉公的降龙术针对中土龙的性质,增加了下龙降雨的功能,可以想见,在仰仗雨水灌溉的中原农业区,这种神奇的法术会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和关注。
以上所降是有形之龙。后毒龙被佛家作为邪念妄想之喻,如贪、嗔、痴、慢、疑五毒心之缠绕。而降龙则是慑服毒心、重归正念。唐代王维号称“诗佛”,其《过香积寺》中有“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句,意为安于禅修,以制服心中毒龙。由此,降龙由外在神通力的表现转为内在禅定心的譬喻,愈发地融入佛教思想之中。
降龙罗汉出世
佛家种种降龙事迹和思想,最终在唐末五代之际,凝聚成降龙罗汉之形象。
罗汉,为阿罗汉之简称,为佛弟子所证之果位,得阿罗汉果,则断尽一切烦恼、应受天人供奉、了脱生死轮回。佛教入中国后,罗汉信仰也随之而来,但早期多为单尊罗汉崇拜,如东汉安世高、南朝宋释慧简先后译出《请宾头卢法》,带来对宾头卢的崇拜,南朝齐梁后,作为护法群体的“十大弟子”崇拜流行。至唐玄奘法师译出《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为日后盛行的罗汉信仰提供了文献基础。
《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称,佛祖涅槃时,“以无上法付嘱十六大阿罗汉并眷属等,令其护持,使不灭没。及敕其身,与诸施主作真福田,令彼施者得大果报”,即十六罗汉承担着护持佛法,为施主作福田的责任,而尊奉罗汉者能得大果报。事实证明,这一点对信众很有吸引力。然后,《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记述了这十六位罗汉的名讳及居所,并称“如是十六大阿罗汉,一切皆具三明、六通、八解脱等无量功德,离三界染,诵持三藏,博通外典。承佛敕故,以神通力,延自寿量”,可见十六罗汉是具有大功德和大神通力的。
然而十六罗汉中除了宾度罗跋啰惰阇、罗睺罗、摩诃半托迦、注荼半托迦有事迹可寻外,其余诸位事迹阙如,仅具名而已。且经典深奥,佛法要广布于凡众,往往要依靠图像。与佛、菩萨造像皆有仪规不同,十六罗汉是何模样亦无标准,这就给中土的画家以极大的自由创作空间。画家根据自己对佛教的理解,将罗汉图画成形,罗汉或执经观法、或坐禅修行,而降龙之行为,亦成为罗汉表现方式之一,降龙罗汉由是出世。
迄今存世的最早降龙罗汉图像,在传为唐代卢棱伽所作的《六尊者像》之中,该图经徐邦达先生鉴定为宋人作,但或许摩自更早版本。其中题记为“第十七嘎沙雅巴尊者”的画中,便表现了罗汉降龙的场景:罗汉横持杖,坐于山石上,对视其前那条龙,龙四足,张牙舞爪。罗汉右边为一跪地蛮奴,持净瓶作倒水状,罗汉左边为一弟子,手持一钵,结合之前所提到的释迦、涉公降龙故事,此钵很可能便是收服龙的法器。可见,罗汉以钵降龙的要素在此图中已经萌现了
传唐·卢棱伽《六尊者像》之《嘎沙雅巴尊者》
五代前蜀张玄和贯休亦曾作罗汉图,北宋苏轼曾见二人所画,并做题颂。苏轼为张玄十八罗汉图作《十八大阿罗汉颂》,其中第七尊者,“临水侧坐,有龙出焉,吐珠其手中。胡人持短锡杖,蛮奴捧钵而立”,可见与《六尊者像》中的降龙罗汉图相似,亦有捧钵而立的情节,而龙吐珠,意味着降服,此图当为降龙题材。但是同时期的贯休罗汉图中,却无降龙题材,不但苏轼无载,流传至今的多个贯休罗汉图摹本中,也没有降龙的身影。可知降龙尚未成为罗汉图的固定题材。
以上二图皆未见真迹,所幸,在白蛇故事发生地杭州,有降龙罗汉造像遗存。杭州南山烟霞洞罗汉造像,据《两浙金石志》卷四载《吴越吴延爽造石罗汉记》,“吴延爽舍三十千造此罗汉”,吴延爽为吴越末代王钱弘俶之舅,后汉乾祐元年(948)钱弘俶登位后,吴氏诸舅风光一时,北宋建隆元年(960)因“谋叛”罪,吴延爽被流放外地,可推测洞中罗汉造像当建造于948—960年之间,即五代晚期。烟霞洞罗汉造像中有降龙罗汉像,该罗汉踞于云上,一手持钵,一手持珠,怒目圆睁,循其视线,可见石崖上浮雕有一龙,罗汉正欲以珠打龙,以钵收龙,是降龙罗汉无疑。
浙江杭州烟霞洞降龙罗汉
同样在杭州,飞来峰及灵隐寺石刻中亦出现降龙罗汉形象。灵隐寺大雄宝殿前月台两侧的石塔,建造于北宋初年(约960),其顶层浮雕一罗汉,手持钵,目光侧视,侧面壁上刻有龙形,故当为降龙罗汉。又飞来峰青林洞第7号、第9号、第21号及玉乳洞第24号龛的罗汉造像中,均有降龙罗汉形象,其样式与灵隐寺石塔上的罗汉像相似,皆以罗汉手持钵,侧视上方之龙为特征。赖天兵先生在《汉藏瑰宝:杭州飞来峰造像研究》言,青林洞罗汉造像皆属“咸平造像”,年代在1000-1003年之间,玉乳洞第24号龛罗汉像后有北宋熙宁九年(1076)题名,则起年代下限为1076年。可见,北宋时期,降龙罗汉形象在杭州已经蔚然流行,成为罗汉群像造型中的常见样式。
浙江杭州飞来峰青林洞第7龛降龙罗汉
浙江杭州飞来峰青林洞第9龛降龙罗汉
浙江杭州飞来峰玉乳洞第24龛降龙罗汉
浙江杭州灵隐寺石塔顶层降龙罗汉
杭州之外,宋代起,降龙罗汉造像在全国亦有分布。陕西子长开凿于北宋治平四年(1067)的钟山石窟中,第三窟十六罗汉中便有降龙罗汉,此罗汉未持物,目光侧视身旁飞龙。山西长子崇庆寺三大士殿中有塑于北宋元丰二年(1079)的十八罗汉像,其中的降龙罗汉手持神珠,目光睥睨梁架上的盘龙。江苏省苏州甪直保圣寺罗汉像塑于北宋中晚期,降龙罗汉右手手掌向上,未持物,目光视龙。江苏省苏州吴县紫金庵罗汉像为南宋雕塑名手雷潮夫妇所塑,其中的降龙罗汉双手屈指,未持物,目光视龙。以上各地降龙罗汉,与杭州的持钵降龙罗汉形象有区别,均未持钵,可见降龙罗汉造像仪规在此时未有一致标准,也表明降龙罗汉的持钵造型可能具有一定的地域性,尤其以杭州为代表。
陕西子长钟山石窟降龙罗汉
山西长子崇庆寺三大士殿降龙罗汉
江苏苏州甪直保圣寺降龙罗汉
江苏苏州吴县紫金庵降龙罗汉
从降龙到收蛇
杭州号称“东南佛国”,自东晋慧理开山,佛法渐兴。吴越国诸王大兴伽蓝,使两山之间,西湖之畔,梵宇不绝。罗汉信仰亦在此勃兴,各名山宝刹多有罗汉堂之建制。以现存的烟霞洞、灵隐寺、飞来峰罗汉像推断,持钵降龙罗汉为典型造像,当令往来的善男信女印象深刻。
而宋代起,白蛇故事也在杭州市井坊巷间孕育。起初的白蛇故事如《西湖三塔记》所现,白蛇与乌鸡、獭并列为三妖,要捉妖,小说家自然先想到惯于此道的道士。而随着故事的流变,白蛇主角地位愈发突出,乌鸡与獭消失了,代以青鱼,乃至于青蛇。且白蛇由纯粹的害人妖转为有人情味的蛇仙,这样一条半神半魔的蛇,犹如佛家故事中的龙。而在杭州,降龙罗汉持钵收龙的形象深入人心。逐渐,小说家试图将故事改为让和尚以钵来收治这条白蛇,以适应人们的这一印象。
还有一个现实的因素是,早期白蛇故事中的三要素“道士、罐、三石塔”中的西湖三塔,在明弘治年间被毁。三石塔本是苏轼在疏浚西湖后,为标记水深、防止侵占而立的,无宗教色彩,后虽属保宁寺辖下,因为非佛塔,故小说家可借来与道士一用。但是据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二载:
国朝弘治间,按察司佥事阴子淑为诸生时,曾游入寺,廉得众僧之奸。及为秉宪,甚厉,时寺僧倚祜镇守中官,见任官长及卿士大夫以酒肴入游寺者,杜门不容。阴乃发其奸事,立毁之,并去其塔。
西湖三塔被毁,《西湖三塔记》的故事便缺少一要素,这也加速了它的蜕变。
而西湖南岸的雷峰庵,旧便曾有化蛇故事。北宋章炳文《搜神秘览》卷上《化蛇》载:
杭州雷峰庵广慈大师,星霜八十有五,戒行清洁,时人所钦重。
有孙来章秀才者,其妻素凌虐积恶,左右鞭棰无虚日。一夕卒,家人旦夕如事生,忽见一蛇,有双眉类妇人,据椅盘屈,若有所歆飨之意。莫不惊惧,遂掷弃他所。孙君因梦其妻告曰:“我以平生不能遵守妇德,已化为蛇矣,何忍遽见弃耶?今为岐人所役,幸以青铜赎我。仍于雷峰庵广慈大师处,精修佛事,则我可以离此,免诸苦恼。”
既醒,如所言。佛事将毕,遂放于雷峰道傍。一夕因梦,曰:“我已往生矣。”乃元丰五年之春也。
此化蛇故事虽与白蛇故事相差甚远,不足以为其源流,但雷峰庵与蛇之联系却就此奠定下。当西湖三塔被毁后,小说家的目光极易被吸引至西湖边的雷峰塔。至晚在嘉靖年间,雷峰塔成为了传说中的镇蛇之地。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三:“雷峰塔……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明代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三二:“雷峰塔相传镇青鱼、白蛇之妖。嘉靖时,塔烟抟羊角而上,谓两妖吐毒,迫视之,聚虻耳。”
而此时,与雷峰塔相关的故事已经在传说了,《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熙朝乐事》:“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若红莲、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记,皆杭州异事,或近世所拟作者也。”此处的“雷峰塔”恐怕就是不久后冯梦龙整理出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它业已在唱古今小说的男女瞽者口中传唱了。雷峰塔是座佛塔,若它被纳入故事,也意味着捉妖者身份需要从道士转为和尚。
冯梦龙版的白蛇故事,由于刚从道士、罐三石塔的要素,转为和尚、钵、雷峰塔,因和尚在捉妖一事上,尚不如道家套路娴熟,故此版故事中,捉妖过程颇为粗略简单,以钵罩蛇即可,无甚仪式感,塔也是粗粗而就。为弥补这一缺憾,清代的戏曲家们强化了捉妖过程的描写,加入揭谛神等情节,使得戏剧冲突更强烈。另外,因为雷峰塔于明嘉靖年间遭焚,清人所见为一焚后残塔,故又生发出雷火二部炼塔的情节,使故事与雷峰塔的面目更契合,以增强信服力。
白蛇故事在进一步的流传中,白蛇的形象愈发美好,其对许宣真情可悯,小说家不忍其永镇塔下,便添加白蛇生子、子中状元、祭塔救母等情节,给她一个更圆满的结局。相比之下,收服白蛇的和尚,镇压白蛇的雷峰塔却日渐面目可憎起来。鲁迅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言:“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子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可见民意之一斑。
参考书目
[明]冯梦龙著:《警世通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清]方成培著,李玫注释:《雷峰塔》,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
[明]洪楩著:《清平山堂话本》,岳麓书社2013年版。
[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97年版。
[东晋]葛洪著:《抱朴子》,中华书局1954年版。
[清]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译:《四分律》,《碛砂大藏经》第70册(影印宋元版),线装书局2005年版。
[南朝梁]僧旻宝唱等集:《经律异相》,《中华大藏经》第52册,中华书局1992年版。
[南朝梁]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高僧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
[斯里兰卡]难提蜜多罗撰,[唐]玄奘译:《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中华大藏经》第52册,中华书局1992年版。
[宋]苏轼著,李之亮笺注:《苏轼文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11年版。
[清]阮元主编:《两浙金石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赖天兵著:《汉藏瑰宝:杭州飞来峰造像研究》,文物出版社2015年版。
[明]田汝成撰:《西湖游览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宋]章炳文撰:《搜神秘览》,《续修四库全书》第1264册《子部·小说家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明]朱国桢撰,王根林校点:《涌幢小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明]田汝成撰:《西湖游览志馀》,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
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王得后编注:《鲁迅杂文全编》上,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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