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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夜路卖辣椒的往日时光
作者按:以前老家有两种活很辛苦,一种是暑天搞“双抢”,另一种是半夜卖辣椒。这两种累活儿,我都干过,这里就写写赶夜路卖辣椒的经历吧。
“焱崽,该起床喽。时候不早了。”母亲推开房门,轻声呼唤我。我随之醒来,“嗯”了一声,探手拉亮床头的灯泡,灯光昏黄而刺眼,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只好又眯成一条缝。
还不到夜里四点钟。窗外还是黑魆魆的,像停泊着无数乌鸦的翅膀。浑身还是睡意昏沉,困乏到不行,强迫自己坐起来,套上衣裤,下地趿上凉鞋。母亲已经去厨房灶下烧火煮饭,以及加热猪食了。
隔壁也亮着灯,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父亲半蹲在地上,身影投落在那片鲜红的辣椒上。他叉开双手,把地上的红辣椒大把大把抄起来,放进一旁的箩筐里。辣椒都是头天下午摘回来的,颜色鲜明、饱满,盛满了四个箩筐。
我去厨房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脸盆里,再端到门前洗脸。等我洗漱完毕,父亲已经把两担辣椒全部分装好了。我感觉清醒多了,拿起一根扁担拴进麻绳套,双腿、肩头一使劲,把一担辣椒挑了起来,大概有八九十斤,不算太重。
“赶紧走吧。”父亲说着挑起一担辣椒,手里提着一个照路的电瓶灯,黑暗里一簇锥形光束在晃动。我挑着担子跟在后面。我们出发时,母亲从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跑出来,在后面叮嘱:天黑哦,路上专心点,莫绊倒了。
从家里到风石堰镇,约十里地,只有一条小道,其中既有一段山路,也有几段田间小路,中间还要穿过好几个村子。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镇上,把辣椒卖给贩子,他们天亮后就发车运货去广东。
先是踏上屋后的山路。月亮已经下去了,天上只有一群星星在打瞌睡。树林子里一片阴影,草丛里的夏虫却唧唧叫个不停,也不觉得疲倦。父亲手里的光束一晃一晃的,偶尔扫过树木、草叶,在前面引路。夜色中,脚下的路像一条灰白模糊的带子,我觉得步子还算轻松。
那时,我已经轻度近视,但平常没戴眼镜,看不清脚下的夜路,只是凭感觉走过去。那条路,我已经走过很多遍,哪里有个拐弯,哪里有个沟坎,哪里有块石头,无不了然于胸。即便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地画出这条路来。
父亲更是如此,即便不提灯,也能照样赶路。但有一盏灯,可以壮胆,远远看去,像一艘闪烁的小船在黑暗的海洋上浮动。走过了山路,穿过熟悉的村子,四下格外安静,房屋也在酣睡,有一家门前的狗陡然吼了起来,拖响身上的链子,很不友好。等我们匆匆走过之后,它停止了咆哮,大约接着趴下睡了。
夏夜里的鱼都浮上了水面,密密匝匝的,大口吞咽着水、空气。走到另一个村子前的水塘,鱼群受到了惊吓,哗啦一声,全都沉到了水底。我们只是从塘坎上路过,它们没必要惊慌失措。再走过一段田间小路,两旁的豆叶、草叶上布满了露珠,我们斜挑的箩筐横扫而过,露珠沾湿了箩筐下半部。我的凉鞋被露水沾湿了,和着路面的灰尘就成了泥,脚下开始有点打滑。
肩上的担子也不轻松了,感觉越来越重,不时地左右肩轮换,两个肩膀都渐渐生疼。额头的汗水淌下来,顺着脖子流到肩膀上,渗进了扁担里。父亲个头不高,有点佝偻,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不到他的表情,扁担上系着一条破旧毛巾,随着步幅轻晃着,如一面卑微的旗。
他的一条腿早年折过,有点不太使得上劲,走路不是特别平稳。走到一条田间小路中途时,他的这只脚踩到了一块泥巴,身子一趔趄,脚就顺势滑进了旁边的水田里,手里的电瓶灯也掉到了路上,还好他反应快,抓稳箩筐没有侧翻,只倾洒出几个辣椒在田里。
父亲从泥田里拔出鞋脚来,把担子放到路上,又捡起了那几个辣椒放回筐里。他嘴里骂了起来,骂乱堆泥巴的人,又骂起我来。他的脾气一贯不好,我没敢吭声。他挽起裤管,提起电瓶灯,挑起担子继续赶路,一条腿上泥水淋漓。我于是说,要不歇一会儿吧?我都快挑不动了。父亲气呼呼地回话:“歇一次就想歇两次,越歇越懒。要歇脚,也得到狮子岭上才能歇。”
狮子岭是一座有草无树的小山坡,越过了这座岭,再走二十分钟就到镇上了。在这里歇脚是有道理的,歇一会儿有了力气,就能一口气走到目的地了。我只好咬紧牙关,扁担却越来越勒进肩膀的皮肉里,唉,必须挺到狮子岭。远处还能看到手电光在闪动,料也是赶夜路的行人。
总算上了狮子岭,我立即放下担子,把扁担横在箩筐上,一屁股坐在扁担上,长喘一口气。父亲也放下了担子,开始整理湿漉漉的裤和鞋。夜色朦胧依稀,从坡顶眺望四周,一切都溶入淡青色的寂静氛围里。近处有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又停在草叶上,尾部一闪一闪的。东方开始隐隐泛白,不久就要天亮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一条人影挑着空箩筐,已经从镇上返回了。路过我们时,父亲问他今天辣椒卖多少钱一斤。他答道,一斤六毛五,比昨天还跌了五分,卖辣椒的太多了,赶紧送过去,迟了还会跌。父亲道了一声谢,立即招呼我上路。
我们忙不迭挑起担子赶路,完全顾不上疲累,一口气赶到了镇上。天刚蒙蒙亮,收辣椒的地方灯火通明,四下足足摆放着几十担辣椒,都是黝黑、流汗的面孔,有的拿一顶旧草帽扇风,有的脖子上搭着一条旧毛巾。贩子高声叫着价钱,一群人忙着过秤、倒辣椒装车,嘈杂而混乱。父亲向贩子问了一声价格,也不讨价还价,随即果断地和我把两担辣椒搬上磅秤。贩子算好价钱,把钱递给父亲,又忙着过秤下一家了。父亲把钱理好,抽出一元纸币给我,说拿去买油炸饼吧。随后,他解下扁担上的破旧毛巾,使劲擦了一把汗。
我捏着钱来到油炸饼摊位前。这里有满面烟火色的夫妻小两口,支起了煤球炉子,架起两口油锅,做油炸饼、油炸粑。沸腾的油锅里,面饼放下去,滋啦一声,操一双长筷翻转几下,也就炸成金黄的油炸饼了。这饼直径近一尺,那男的拿刀把饼对切成四块,包好塞给我。我一手递过钱,一手接过饼,立即咬了一大口,很烫啊,不由上下吐舌头吸着气。
我找到父亲,把饼给他一半,挑着空箩筐,边吃饼边往回走。天色已经大亮,镇上的一些居民也起来了,有的穿着拖鞋打着赤膊出来打水。我们穿过镇上的小火车站,在一条铁路上走着,迈过一根根沥青枕木。天边一片霞光火红如熔炉,钢轨上也泛出银红奇异的光亮,我们迎着霞光走,清晨的凉风吹拂,吹干汗湿的身体,长长的影子斜铺在铁轨上。
此刻觉得一身轻松,脚步飞快,我把父亲甩在了后面,时间仿佛变得特别短暂,一会儿工夫就回到了家里。当我坐在板凳上歇息,却顿时觉得腰酸腿疼。早饭已经做好了,母亲已经出门,去给两丘辣椒田浇水。地里的辣椒树,只要不下雨,必须天天浇水,否则,辣椒树就给晒蔫了。每隔三天左右,就能下田摘两担红辣椒,再担到风石堰镇或洪桥县城去卖。
那时,老家很多人家都种辣椒,也是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高中时期的暑假里,我几乎每周都要跟着父亲去卖辣椒,得来的一点钱,用以凑缴下学期的学费。有一年的夏天发大水,眼看就要漫过辣椒田,辣椒树的根系要是被水一泡,就会全部死掉。父亲已经放弃了,而我还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跟大水搏一搏,一个人跑到田野里,拿脸盆拼命地把积水从辣椒田里往低处泼。就这样泼了一上午,雨却越下越大,水位越来越高,辣椒田还是被淹了。当时一个人站在旷野上,四周一片白茫茫,泪水不由落了下来,跟雨水混在了一起。
种辣椒辛苦,卖辣椒辛苦,吃辣椒长大的,汗水流洒了一路。二十多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辛苦已经渐渐淡去,印象更深的是卖辣椒赶夜路,父亲和我一前一后走着,手提灯光在孤单中来回晃动,头顶星子稀疏,夜色如此宁静、如此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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