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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丽娟讲座②:断章取义掩盖了《红楼梦》人物的立体形象
【编者按】
近日,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欧丽娟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讲坛,在“读不完的红楼梦”系列活动的第二场“如何读懂红楼梦中人”中,从以往被人们忽略的小说细节中,重新勾勒出宝玉、黛玉、宝钗、袭人、李纨、贾政等人物角色鲜为人知的立体面向,澄清了由于流俗见解对人物的误读。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录音稿,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经欧丽娟本人审定并授权发布。
欧丽娟认为,由于《红楼梦》中的情节常常被断章取义、脱离整个文本的大背景来被发挥解读,导致常常形成对红楼人物的刻板印象,比如宝钗、袭人是黛玉的“敌人”,是要来争夺宝二奶奶的地位,于是解读出了各种虚伪、作假,耍手腕奸计。实际上,这是对《红楼梦》前80回约60万字庞大内容的严重简化,削减到只剩下非常单薄的那几段所谓的经典情节,然后被夸大、引申,并且用基于现代人价值观的假设,例如自由、平等、追求婚姻恋爱自主、反封建、反礼教等发挥而得到的结论,并不能真实还原《红楼梦》中非常立体、丰富的人性。
《红楼梦人物立体论》
所以,想读懂《红楼梦》中的人物首先就要把自己放在那个时代环境里,抛开当下你所接受到的价值观,进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传统社会中,进行自我超越。其次还要读许多历史文化方面的书,尽可能了解《红楼梦》的时代人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到底所依据的伦理秩序是什么。最后就是要把《红楼梦》读得非常的熟,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西方的谚语说得很好:“魔鬼就藏在细节里”,小说中即便是无心说出的随口言谈也都是有意义的。曹雪芹已经如此立体地呈现出红楼人物的多面相、多层次,那么我们更不应该把他们单一化、扁平化。
“宝玉”名字中隐藏的秘密
贾家世世代代的祧名,从“水”字辈,“代”字辈,到第三代是“攵”字辈,都非常的一致,没有例外。可是偏偏到了“玉”字辈,只有宝玉是两个字的复名。其他的贾珍、贾琏、贾珠、贾瑞、贾璜、贾琮等等都是单名。“宝”和“玉”一般人都把它当做同义副词,认为都是指世俗的价值。但实际上“玉”本来就是美石的意思,因此“宝玉”这两个字很可能是一个矛盾统一体。宝玉身上其实一直面临巨大的、矛盾的痛苦,正是因为他兼具了两种不同的取向,并且在两种取向之中依违挣扎,所以他十九年的人生,其实也是在这个辩证过程里展开的。那曹雪芹也把他的辩证过程,具体地、扼要地在他的名字上面去寄托。再加上“贾”这个字又有真假的意味,那就更有趣了。所以宝玉的人生是一个非常鲜活的,一直挣扎、奋斗、自我认识不断取舍的这个过程的结晶,所以他叫做“贾宝玉”不是没有原因的。
“成年礼”前后的两个黛玉
清朝有一位评点家发现,读《红楼梦》的人几乎就是在炒宝、黛、钗三角恋爱,而且林黛玉一定赢得了压倒性的好感,由此他提炼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言:“人人皆贾宝玉,故人人爱林黛玉。”当我们读小说的时候,常常会产生主角认同,《红楼梦》是以贾宝玉为主角,所以我们很自然会根据他的视野来看待其他的人物。宝玉最爱的就是林黛玉,我们也就跟着爱林黛玉。尤其对林黛玉的写法又是很透明的,让我们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喜怒哀乐,甚至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那些小小私密的心思。于是如此一来就人人都爱林黛玉,这也是很自然的一个人性之常。
可是欧丽娟发现,我们所熟悉的林黛玉其实只存在于前半期:多愁善感,甚至是小心眼、心窄、说话像刀子一样尖、非常率性等这样一个形象。可是在第42回和第45回,欧丽娟将其当做是黛玉的“成年礼”,那几天的事件对于林黛玉而言,是从一个比较自我、也比较幼稚的心理状态,跨越一个礼仪式的重要阶段,并由此进入到成人阶段。从此以后,除了多愁善感之外,其他如待人直率、讲话会伤人、常常歪派别人、不好相处、高傲、目无下尘等已经几乎完全没有了。一旦去掉成见,我们会发现原来黛玉会说客套话,会体谅下人,也会做很多礼仪式的行为。一个最有意思的例子就是黛玉被大家公推为诗社社长,并且在潇湘馆举行诗社的活动,成立桃花诗社,原本黛玉是非常高傲孤僻的,但她却变得很容易相处,也乐于跟别人相处,而且她可以用客观的态度来面对大家,所以才能符合诗社社长的种种要求。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黛玉
黛玉还认了薛姨妈做娘,跟宝钗、宝琴犹如亲姐妹一样。这件事情绝对不是大家所以为的宝钗收买了黛玉,黛玉就很天真地认贼作父。薛姨妈、薛宝钗不是那样的人,林黛玉也没有那么愚蠢。林黛玉之所以会认薛姨妈做娘,跟宝钗犹如同胞姐妹一样,这其实就是我们传统的社会里常见的“拟亲缘关系”,“拟”是比拟、拟作的意思,即通过收养成为薛家的女儿。林黛玉后期眼泪会变少,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已经得到她所缺的东西了,薛家给了她所缺乏的亲人,所以她也没有再像原来那样爱哭的必要了。在《红楼梦》第45回中,林黛玉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因为林黛玉是一个宠儿,没有人敢对她的错误指指点点,但是薛宝钗真的是爱她,所以才会告诉她逆耳忠言。林黛玉是一个聪慧的人,绝对不是一个幼稚无知的人,于是她那一瞬间就顿悟成长了,所以我们才会说第45回以后的林黛玉除了多愁善感、喜欢写诗以外,其他完全跟过去不一样了。曹雪芹让林黛玉长大了,让我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自我突破。但是,对于许多读者而言,不但拒绝接受这一点,也因此更加看不到这一点,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也让自己的人生一直停留在小林黛玉的状态。
与妙玉“同构”的李纨
对于李纨这个人物角色而言,读者往往对她只有很单薄、也很单一的印象,因为大家所关注的都是一些主要情节。但是当我们巨细靡遗,认真地推敲她所有的生活脉络时,便会有一些新的发现。原来我们常以为李纨是“竹篱茅舍自甘心”,可是她的稻香村却是盛开着灿烂如同喷火蒸霞一般的红杏花。曹雪芹一定是有意为之,所以值得我们把“红杏花”和稻香村单调的泥黄色的强烈反差进一步去推敲,探索里面的人性意涵。李纨的稻香村跟妙玉的栊翠庵很像,栊翠庵也是在一个很单调的宗教圣地的背景里,盛开了十数枝胭脂般的红梅;李纨和妙玉确实有一些可以对照,而且是互相一致,可是又有互相冲突的地方,所以欧丽娟把这两个人做了比较研究。“红杏花”代表休眠火山,是并没有完全死灭的一种人性本能,可是这个人性本能不是一般人说的那样,说她是一个寡妇,所以心里面就有那种春心春情,这实在太穿凿附会、太污蔑古人了。
那么李纨的人性本能是指什么呢?经过种种细节的推敲,我们发现李纨虽然钱最多,却是一个吝啬鬼。《红楼梦》有许多具体文本告诉我们,她是大观园里的沉默大财主,可是她同时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因为她一年有至少400两净收入,可是在开诗社的时候,尽管所需的费用并不高,而且她又是长嫂,以古代的伦理观来讲她其实是要负担的,但是她不但不全额负担,居然还跟其他姐妹们出平均一样多的银两,而她的收入何止她们的十倍!所以可以看出李纨确实有一种寡妇的不安全感,以至于对金钱有一种特别的爱惜偏重,也就是舍不得花钱,这一点王熙凤点得是非常清楚的。我们觉得她不问世俗的是与非,好像在人世间的沧桑荣华不在她的心里面,但是她对于金钱却有这样的敏感和护持,我就觉得这恐怕就是“红杏花”所象征的一个具体内容。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妙玉
更奇怪的是,当大家对于大观园里面唯一的“化外之人”妙玉完全漠视的时候,偏偏只有李纨对她有很强烈的情绪反应。唯一批评妙玉的就是李纨,通过一些心理学研究成果可以解释这一现象,那就是妙玉是李纨的同类,因为同类跟同类才会计较。其他大观园里的人,根本觉得妙玉非我族类,懒得理你。我觉得这种心理很恰当地告诉我们,原来我们会嫉妒、会陷害的,其实常常是我们认为跟我们一样的人。所以越了解人性,就越会让我们意识到自己会犯什么错,然后我们也才能够跳脱出来。原来我们被人性本能主宰的时候,我们就会流于世俗,用那种世俗的人性活过一辈子。但是当我们知道原来有这样的人性,而我们自己很可能也不自觉地陷入到这样的人性里面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能够跳脱。曹雪芹塑造了那么多完全不一样的人,面对完全不一样的问题,也体现出完全不一样的人性奥秘,其实就是在教会我们,怎样从人性的陷阱和人性的迷茫中跳脱出来,让我们活得更宏大、更超脱。所以说,当你读《红楼梦》时,如果只是一味地要在里面找到自己,证明自己的好恶,你便辜负了曹雪芹留给你的这笔宝藏。
元春封妃背后埋藏的灾祸
元春的代表花是“石榴花”,而石榴的“楼子花”是一个大自然界不可能产生的,只有在小说动用虚构的特权,才能塑造出来的一种“楼子花”的形态,叫做“接连四五枝,楼子上起楼子。”这是曹雪芹根据他的需要,为了加强叙事效果,具体化元春封妃的荣耀。
但是我们又可以发现曹雪芹告诉我们,世事是无比的复杂,复杂到“福兮祸之所伏”,元春封妃,当然是炙手可热,锦上添花,但是却带给贾家无法负担的重量,加速了他们的败落。这接连四五枝的“楼子花”无比的硕大,它带来四五倍的重量,这棵母穗是负担不起的,所以当它一折断以后,那个撞击的力道也是震耳欲聋,而那毁灭也就更加触目惊心。元春封妃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包括夏太监、周太监来贾家打秋风,一张口就是要一千两,他们虽然说是借钱,可都是有去无回,贾家变成了太监的提款机!所以说元春封妃是得了面子,但却失了里子。可是失了里子对贾家来讲,才是最致命的伤害,他们本就已经入不敷出、岌岌可危了,结果又增加了这么多的负担,如果算一下单单太监这一项一年就要多出几千两,其他还有更多。可见天堂和地狱一线之隔,人间的道理如此复杂难料,嫁入皇家豪门结果没想到带来的是更加致命的伤害。
传统人物论中提到元春,大体上主要是提到她的封妃、不人道,皇权又如何违反人性,但其实这都是现代的价值观,一点意义都没有,曹雪芹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在他们的时空背景之下,更加复杂、有趣的人性。这也是为什么欧丽娟最喜欢《红楼梦》中第56回薛宝钗所说的一段话,她说:“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就会流入市俗去了。”因为我们对于雅文化的缺失,所以注定流入世俗,但如果我们连这一点自觉都没有的时候,我们就是一直流入世俗,然后世俗之见就会变成主流,然后《红楼梦》就注定会被遮蔽了它的原貌。
被人曲解的袭人和宝钗
因为人人都爱林黛玉,为了一份不舍,为了补偿林黛玉的悲剧,于是我们就流于世俗,用一种人性的本能去寻找替罪羊,然后利用我们所找到的“假想敌”来发泄我们心中无法平息的那股愤怒,宝钗和袭人这两个人物就是因为如此被许多读者打入到地狱里去,流入世俗的曲解。
袭人讲到她心里面的烦恼和委屈:“只有灯知道罢了”(《红楼梦》第34回)。灯是在夜晚的时候照亮你想看的实况,所以“只有灯知道”一方面说明袭人真正的委屈,同时也用一个“灯姑娘”来证明晴雯的冤屈,其实这是有一个意象上的内在相通。我们对袭人有很多误会,最主要就是告密,大家认为她是给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提供情报资源的一个告密者,但是告密一说根本不存在,因为可以提供给王夫人情报资源的人有很多,而且小说家也讲得很清楚是哪些人,只是没有具体点名而已,可是里面没有一个人是袭人。何况袭人如果真的要害晴雯,她在第31回的时候就有机会,而且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把晴雯给害死。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那一段,晴雯折断了扇子,讲话又夹枪带棒,非常刁蛮,所以连最好脾气、最包容她的宝玉都受不了了,坚持要把她撵出去。那时候正是袭人救了晴雯,袭人先拦住宝玉,不让他向王夫人报告,去把晴雯撵走。可是宝玉很坚持,因为他气坏了,于是他一定要去。袭人拦不住,所以她就跪下来求宝玉,然后外面在看情况的那些丫鬟像麝月、秋雯、碧痕等,一见到袭人都跪下了,也纷纷进来一起跪下,所以是袭人集合大家的力量,才把晴雯给保住的。那宝玉一看大家这么多人在帮晴雯,替她求情,所以心肠才软了。然后才坐下来,从气愤转到伤心,说我这颗心揉碎了,也没人知道,然后大家哭成一团。袭人等于是晴雯的救命恩人啊。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晴雯撕扇子”
同样的,薛宝钗嫁祸林黛玉也是附会给薛宝钗的恶行,她根本没有做这样的事。第一,根本没有祸可言。《红楼梦》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那件事之后根本没有任何的发展,之所以不可能有祸,原因就在于双方存在一种特别巨大的阶级差异,而这是我们现代人所拒绝,也没有概念的。一个连她本房的主子贾宝玉都没有见过的三等丫鬟,根本不会对贾母的心头宠儿黛玉有任何不利。因此宝钗不但没有嫁祸,相反,她非常完美地化解了各方人的为难,包括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因此受害,以至于脂砚斋也非常赞叹薛宝钗的机智。而薛宝钗的“冷香丸”也不是说她就是一个冷美人,“冷香丸”是太虚幻境的产品,它其实就是“群芳髓”,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曹雪芹要讲的是女性的悲剧。不仅如此,曹雪芹还要特别对应到薛宝钗作为一个女君子的人格追求的道德象征。
贾政并非“假正经”
贾政也遭受了人们的许多误会,被认为是“假正经”。贾政取名为“政”根本不是什么“假正经”,相反,“政”这个字是《论语》中最常用到的一个字,它相当于正人君子的“正”,所以贾政就是一个正人君子。贾政是“攵”字辈里承前启后、继承家业的最佳人选,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培养下一代的继承人——贾宝玉。另外,“攵”都有父权的意味在里面,也就是父教。贵族阶层非常注重教育,从小就要培养孩子。因此,贾政这一代的取名要用“攵”字,就是因为《红楼梦》写的是宝玉这一代的青少年男女,正在成长中,所以他们的教育非常重要,也因此他们的上一代都要用“攵”字命名,原因在此。
贾政,作为家族的支柱,注定要孤独。成熟、成长所伴随的就是孤独。《红楼梦》中有一个情节,元宵节合家很开心,聚在一起猜灯谜的时候,他却被贾母给撵走,一个人回到房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因为他想到刚刚看到那些姐妹们的灯谜,一个比一个不吉祥,心里面非常难过哀戚,可他是一个人在担心、伤心。曹雪芹告诉我们:一个真正有责任感、能够扛起一切的人注定孤独,因为连悲哀、痛苦、磨难,他也要坚强地独自承担,这是成熟的人注定的使命。所以在这一点上,贾政是有人性的,他因担心这些女孩子们的未来而感伤,这样灵动的资质跟宝玉又有什么差别,而且他以前确实也是诗酒放诞之辈,他不是一生出来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长的,所以说贾政就是宝玉的未来。如果宝玉没有失掉家族对他的期望,而能够把贾家传承下去,他其实是下一代的贾政,这是我们要意识到的成长问题。因此,宝玉一心想要像彼得·潘一样拒绝长大,那就注定悲剧,因为长不大的人是无法担此大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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