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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聊天记录》到《正常人》:怎样在突破自我的爱中寻回自我
萨莉·鲁尼(Sally Rooney)
在第一部小说《聊天记录》里,萨莉·鲁尼引用弗兰克·奥哈拉的话开场:“在危机时,我们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要爱谁。”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决定”和“要”,似乎爱被迫成为一种选择得到或者选择给予的能力,选择自己还是选择他人,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萨莉·鲁尼笔下的角色们。《聊天记录》的结尾,弗朗西丝选择放弃种种对自身的构建,重新投入与尼克的恋情中去。《正常人》里的玛丽安和康奈尔在一次次分离和重聚中,经受这种选择的考验,无论结果如何,都将为彼此带来持久的影响。
小说《正常人》是萨莉·鲁尼的第二部作品,讲述玛丽安和康奈尔在恋情中彼此成长的故事,今年夏天,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剧集再次将这个故事带回观众的视线。
小说的初始背景在爱尔兰的一个虚构小镇,玛丽安和康奈尔是同学,玛丽安高冷不合群,是众人眼里的怪人,康奈尔性情温和,善于跟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两人在小说开始的那段对话里率先表露出彼此间轻微的敌意,玛丽安用审视的态度打量康奈尔,局促不安的康奈尔只想着快速离开,这里也交代了两人背后的另一层关系:康奈尔的母亲是玛丽安家的女佣,每周两次去这座豪宅里打扫卫生。从性格和家庭背景上说,他们都分属不同的世界。
鲁尼的角色总是如此,《聊天记录》里的弗朗西丝用种种理念武装自己,免遭伤害。出生在富裕家庭的玛丽安,与母亲和哥哥一起生活,母亲对她态度冷漠,时常无视哥哥对玛丽安的语言暴力,过世多年的父亲也曾殴打过玛丽安。成长于这样缺乏关爱的环境,玛丽安身上的高冷与古怪同样是一种应对外界的方式:筑起情感的高墙,抵挡伤害,也隐藏自身的敏感、自卑和脆弱。
英剧《正常人》海报
至于鲁尼的男主角们都带有一种软弱的善良,他们是这个不够健全的环境里相对中庸的性别产物,不够好,也不会坏到像玛丽安的哥哥和父亲。出生于贫民家庭的康奈尔没有父亲,与母亲关系和睦,身边朋友众多,即便他的朋友不像他喜欢阅读和思考,他也讨厌朋友对女性的评头论足,但他依然选择了一种温和、沉默的入世方式——似乎同样出于自我伪装的目的,来获取所需的人际关系和情感交流。当目睹玛丽安孤立在人群之中,无视校规,顶撞老师,发表着刻薄又独到的观点,已经融入人群的康奈尔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多出一丝敬畏。在这个正常的世界里,他与玛丽安是不够正常的两个人,像背道而驰的两列车,一列逃往更不正常的方向,一列努力奔向正常。
当玛丽安和康奈尔相爱时,小说似乎步入一个俗套、主流的叙事模板:富家女与穷小子打破偏见和束缚,在完成这段充满戏剧感和浪漫色彩的恋情后必将收获众人的掌声与祝福。萨莉·鲁尼的处理可以说是对这一叙述模板从内向外的重写。
英剧《正常人》剧照
《正常人》的开场引用了来自乔治·艾略特的《丹尼尔·德龙达》的一句话:“对我们当中许多人来说,无论天或地都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启示,直到某种个性同他们的相碰,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影响,并迫使他们接受它。”——正如上面提到的,她延续自己在《聊天记录》中对角色心理细腻、深入的洞悉,几次对话过后,玛丽安和康奈尔逐渐识别出他们内在同质的、敏感又纤细的天性,这种天性将他们吸引在一起,也迫使他们分离。
英剧《正常人》剧照
例如小说里,康奈尔害怕这段关系的公布会对自己造成影响,与玛丽安始终保持着地下恋情。天性中的敏感未能压倒自私,也未能对抗外界的目光。
来到大学,康奈尔变成了与人群格格不入的那个,玛丽安活跃于各种社交活动,变成了另一个康奈尔。
萨莉·鲁尼善于在她的小说中探讨人际关系与性别、阶级意识之间的互相作用。无需刻意构建,这些意识已经自然地融入到玛丽安与康奈尔德这段关系中,也使得两人之间摇摆于友谊和爱情之间的关系变得愈为复杂和模糊。而在一次次尝试撕开这种模糊表象的努力中,萨莉·鲁尼将玛丽安和康奈尔裸露在真实的肉体关系中,他们享受过短暂、纯粹的欢愉,也因为时常要回到模糊之中感受刺痛。
不同的阶级带来金钱与地位观念的差异。对于同为优等生的玛丽安和康奈尔来说,一份奖学金代表完全不同的意义,玛丽安将其看作是一种荣誉,对自身能力的认可,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康奈尔的观点更实用,奖学金意味着他不用担心房租,不用努力打工赚学费,他可以用一下午的时间欣赏一幅名画。
康奈尔和玛丽安在大学复合后的一次对话,堪称完美地展示了这种观念差异与敏感天性组合起来会产生怎样的破坏力。起因是康奈尔负担不起房租,试探性地告诉玛丽安自己要搬家,内心其实希望获得后者的帮助。对于从未陷入金钱窘境的玛丽安来说,她自然意识不到康奈尔背后羞于启齿的需求。对话开始跑偏,两人都以为对方想再次结束这段关系,康奈尔为自己感到可悲,他甚至觉得玛丽安“想要那种家里能带她假期去滑雪的男朋友”。
萨莉·鲁尼在小说里同样审视了不同形式的亲密关系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分别之后,康奈尔遇到跟自己貌合神离的海伦,他认可这段关系最合拍的部分:“忠诚,总体上实用的人生观,希望被视作好人的愿望。”也会因为海伦无法理解自己伤神。玛丽安在与两个偏执、暴力的男性交往中,被压迫式的亲密关系剥夺着对爱的渴望,她重新找回冷漠的家庭环境中养成的自我认知:自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不能让别人爱自己。
即便在分别过程中,玛丽安和康奈尔依旧保持通信和偶尔的肉体关系,萨莉·鲁尼似乎将小说中少有的浪漫都浓缩在这样一个跨越时间和距离的场景中,当身处爱尔兰的康奈尔因抑郁症失眠,远在瑞典的玛丽安开着视频陪他入睡。玛丽安回到爱尔兰后,康奈尔也帮助她摆脱了来自家庭的压迫。
或许正是从这里开始,经由不间断的分离与重聚,反复体验过选择的得失后——是爱自己,被性别、阶级、与生俱来的环境和天性围困,还是在尝试淡化这一切、理解这一切的基础上给予他人,玛丽安与康奈尔的关系朝向一个健康、正常的方向发展。萨莉·鲁尼那个关于植物的比喻凸显出无与伦比的精妙,她的原话是这样——
这些年来,他们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环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
小说结尾,康奈尔与玛丽安重新走到一起,又因为康奈尔要前往纽约求学再次面临分离,他们欣然接受。这种分离与以往相比产生截然不同的意义,他们腾出空间,是为了帮助对方成为更好的自己。而所谓的“正常”再也无关于世界和他们对“正常”界定的争夺,成长的姿态会以自己的方式给出问题新的答案,这个答案只有他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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