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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谦:如何书写十万弃婴的故事

陈谦
2020-08-03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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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去年4月中搭乘凌晨的支线航班飞往俄勒冈州第二大城市雨京(Eugene)。我是为弃婴的故事而去,可就是落坐到机上的时候,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

空白不是因为不知道写什么,而是不肯定该怎么写。虽然关于这个题材的中文文学作品少见,但对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人而言,它可以说是日常见闻——有过十万之众的中国弃婴被美国家庭接养,她们基本是女婴,还有很少数的残障男婴,这让你在生活中难以回避。

到了今天发达的网络时代,关于她们的视频故事不少。这不,最近网上热传的是下面这个数次到义乌寻找生身父母的被收养女孩倪春美的视频,每次打开,都让人泪目——

倪春美寻亲视频(04:39)
这样的题材用非虚构来完成是相当适宜的。它们大多是关于爱的故事,是生命转折中的大爱——弱小变得强大,或者转危为安。用可歌可泣来形容,一点不夸张。

这类故事,作为新闻报道,随处可见:

 

2017年10月,时年16岁,来自广西梧州的弃婴吴颖思代表美国队获体操世锦赛全能冠军。她11月大时被接养来美,从未回过中国,对广西梧州毫无印象。

 

去年7月,在韩国举行的世锦赛女子100米蝶泳决赛中,这位名叫玛姬·麦克尼尔(Maggie MacNeil)、来自美国密西根大学游泳队的华裔女孩打破世界纪录,拿下了游泳世锦赛金牌。她在19年前,被一个加拿大家庭从中国收养。

作为小说作者,我却在等待另一种形式的表达。它与我的小说观有直接关联。我希望自己写出的作品不仅仅只是表现,而是能让读者在阅读后更好地理解人,理解生活。

多年来,我的雷达一直保持着全屏尽开的状态,静静地等待机缘。终于,它扫到了一架以俯冲的姿态闯入的飞机——朋友不经意讲起的美国女同事接养的中国女弃婴故事,让雷达警报声大作。

那是一个频繁自残的中国女孩。在自我意识被唤醒之后,女孩无法正视自己的来路。她不停寻找各种理由,为将她丢弃的母亲开脱、凭借想象不停地为自己的身世润色,最后发展到不停地伤害自己的身体。养父母为她到处寻医问药,时刻都像在悬崖上走着钢丝,心力交瘁,却从未放弃。

1990年代中期,在南宁飞往北京的航班上,我遇到了十几个来自西班牙的家庭。他们每一家都抱着一个刚从南宁接养的女娃。坐在我前座的一个西班牙母亲,一直在哄她怀里那哭闹的娃娃,最后实在没办法,她只得起身,抱着女娃到过道上边走边哄。我听到身边的同胞们议论说,这些女娃命好好,真是命运大反转,从此一步登天了。我当时,也是这样感叹的。

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我后来遇到的弃婴跟我说过,曾经被弃,是她一生难以弥合的伤口。

那个自残的中国女孩,让我再一次想到,天堂和地狱,其实都在人间的旅程中。重要的是你如何穿越,到达彼岸。

以我对心理学的了解,这类病患在庞大的人口中总是有一定的比例。但细听她的哭诉,了解到她对自己身世的难以释怀,让我无法放下。我隐约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条过河的桥。虽然我后来听到还有因此自杀而亡的故事,但事件本身,起因是一样的。我觉得,是可以开始写作的时候了。

雨京是俄勒冈大学所在地,也是美国著名的国际慈善接养机构“浩德集团”总部所在地。因为雨多,老中也叫它“雨京”,这译法真是信达雅都做到了。

雨京一角

从旧金山湾区直飞雨京的航班选择很少,票价也贵。我好不容易挑到凌晨的这趟直飞航班爆满。天还未亮,机场就已沸腾。我被叽叽喳喳的年轻男女们包围着,想来大多是跟俄勒冈大学有关联的旅人。

我要寻访的是儿时的邻家姐姐、浩德慈善基金会副总兼中华浩德国际慈善基金会主任跃建女士。跃建有二十多年跨中美慈善事业的丰富经验。多年来,只要有机会,我总会向她了解相关信息,她也总鼓励我到浩德总部实地看看。她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我这回好不容易配合上了她繁忙的行程。

跃建在恢复高考后,从她插队的南宁西郊农村考入厦门大学英语系,成为“文革”后中国第一届大学生,后来到俄勒冈修读社会学研究生,在1990年代进入浩德集团工作至今。

在中国向世界开放接养弃婴的初期,跃建就奔走在中美双边,有海量的第一手资料和动人故事。现在,我终于能亲眼看一看她的日常工作场景,并有机会求证一些核心问题。   

浩德慈善基金会的建立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缘由。创始人为哈里·浩德和蓓丽雅·浩德夫妇。他们当年住在俄勒冈的一个小镇上,耕种之外,哈里经营木工厂,生意相当成功。太太蓓丽雅则是护士出身。他们婚后生育了六个孩子,太太就成了家庭主妇。

哈里有一年心脏病发作,倒地昏迷之前,作为虔诚基督徒的他向神作了祷告——自己若能活下来,一定要投身慈善,做更多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上帝垂听了他的祷告——哈里得以从死神的手中挣脱,回到人间。康复后哈里的生活重心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开始投身慈善事业。正在这时,他们夫妇看到了一部关于朝鲜战争遗孤的纪录片,决定去韩国接养那些被战争抛下的孤儿。

 

 

浩德夫妇1950年代接养朝鲜战争遗孤的历史照片

当时已经有六个孩子的浩德夫妇一口气从韩国接了八个孩子。但如何将他们带回美国,出现了法律问题。他们又掉头过来,开始奔走于国会。在各方的帮助下,冲破重重阻力,在美国通过了“浩徳法案”,从此解决了被接养儿童的合法身份问题。

浩德夫妇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慈善事业成为他们的生活重心。经过多年的发展和一代代浩德人的努力,浩德集团如今成为全美口碑和声誉上佳的著名慈善机构,业务涉及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十几个国家,主要是孤儿接养和贫困儿童救助。

浩德集团总部坐落在雨京僻静街区一座不起眼的两层办公楼里。一进入公司,从楼道布置到目力所及的办公间的风格看,立刻能感到这是个女性员工较多的机构,带着我早年熟悉的美国西北的风味。

浩德总部楼道里的中国弃婴回国寻根之旅的照片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新世纪前期,因严苛的人口政策及传统文化“重男轻女”思想的合力影响,导致了前后约有十年里,中国出现了大量被弃女婴,总共有过十万的女婴被接养到国外。她们眼下正在青春期,当她们的自我意识出现之后,与异族父母共同生活的经历,让“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变得特别突出。像上面视频中温州来的倪春美姑娘那样要故乡寻亲的故事不时有出现。我们听过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更多的希望仍飘在风中。

我那些天里住在跃建家中,跟她一起上下班。她作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在我们同吃同住同进出的日子里,我随时想起什么相关的问题,她都会有答案。

跃建是中美跨国接养历史的见证人

作为公司的管理层人士,跃建非常忙,总是一个接一个的会。我一边看资料,一边找机会约谈浩德工作人员。

贝思女士介绍接养流程

被美国父母接养的韩国残障儿童保罗,在浩德做电脑系统管理,跟我谈他的故事,包括约会的烦恼

副总苏珊的办公室一角

我还见了不同领域的工作人员,但仍然还是觉得没有找到那个通向彼岸的渡口,直到约到了苏珊。

因了浩德与韩国的特殊渊源,多年来,浩德与韩国的联系很紧密,业务往来很多。苏珊这位浩德主管公共关系的副总的出现,是一个美好的意外。她帮我一把推开了那个通向渡口的门,导出了一个阔大的舞台,让弃婴的故事落到了国际化背景里,呈现出人类共情的创伤和救赎。

苏珊邀请我到她的家里作客

苏珊是出生于朝鲜战争期间的韩英混血儿,当年被俄勒冈的农民夫妇接养,养父母有自己的亲生儿女,还从韩国的孤儿院里接养了她和一个韩国男孩。

苏珊的表达能力非常强。她的奇特身世融入了《木棉花开》里辛迪的生命中——时代风云中一个战争遗孤的寻亲和自我发现之旅。有兴趣的朋友请去读一读《木棉花开》(《木棉花开》试读)。我就不在这儿剧透了。

 

《木棉花开》发表于2020年第7期的《上海文学》

这是苏珊40岁那年将自己改回从未见过的生母给她起的韩文名字时写的诗

苏珊与养父母,右为从未见过的生母

苏珊是活跃的行业代表,为慈善立法做了很多工作

苏珊收藏的韩国陶艺作品

苏珊下面的这段谈话,特别打动我,我将它送给了小说中的辛迪:

我这些年只要去韩国,都会到我待过的那个孤儿院看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对那些孤儿,我内心总有一股很深的内疚感,很难过,因为我被接养,拥有了不一样的生活。到了今天,我想到那些孤儿已长大成人,有些都该头发花白了,他们从来没被接养,从来没能像我这样体验过家庭的温暖,我更深感悲伤。我总是讲,我离开韩国不是为了去美国;我离开韩国,是为了有一个家。这是非常重要的区别。

我在雨京还见了一位接养了中国弃婴的台湾地区来的陈太太,她是跃建的朋友。当年陈太太和先生决定接养孩子时,他们已经生了三个儿女。陈太太说,她受到了上帝的感召。陈太太是家庭主妇,先生是工程师,当年五口之家的生活并不宽裕,筹措接养手续需要交的过万美元,她得靠贷款。但她想,对他们而言,省吃俭用一点,就可以帮助一个小女娃改变命运,是非常值得的。

陈太太全家欢迎刚从福建接来的女儿

他们贷款去接养了小女儿。小姑娘来自福建,现已大学毕业,在西雅图工作了,去年春天我去时,她正在筹办将在夏天举行的婚礼。

小姑娘离开福建时,与送她的福利院阿姨们合影

小姑娘在美国有父母和哥哥姐姐,健康长大

虽然一路成长中也有很多困难,但陈女士说,这女儿从未对自己的生世感过兴趣,也完全没有过想要去寻亲的念头。我想,这跟接养家庭是中国人应有很大关系。

在小说里,带着一只印着木棉花的搪瓷碗被丢弃到广西北海沙滩上的安娜,当然是很多弃婴小姑娘的缩影。她们有些人有生身父母留下的物件,如上面那个温州姑娘,她有衣衫;我一些朋友收养的孩子,有写着孩子生辰的字条之类,我们广西人似乎则是留个碗勺之类,是希望孩子“揾得到食”(找得到吃的)意思。

至于为什么让姑娘被丢在了北海,那是因为我总是记挂我已离世的文友亚姐儿收养的女儿露伊莎——露伊莎就是在广西北海被弃的小娃,有着大而圆的眼睛。对从小在北京生长的亚姐儿而言,北海是天涯了。但她放心的,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我来自广西,让她对接养一个广西北海的女孩很开心,也很有信心——亚姐儿曾跟我这样说。在亚姐儿在世的时候,每一年圣诞她都会给我寄来露伊莎的照片,我看着我的小老乡幸福成长。

可是命运这个东西有时真是让人惊骇——在小露伊莎12岁时,亚姐儿竟患上不治之症撒手人寰,留下小姑娘与美国父亲相依为命。我开始还在节日期间与小露伊莎保持过联系,给她寄卡和小礼物,后来就失联了。算起来,露伊莎如今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祝福她!

随着中国经济的进步和生育政策的改变,大规模弃婴的现象已经成为往事。很多中国家庭由于生活的改善,民间收养也活跃起来,现在国际接养主要转到接养残障及特殊儿童了。这是令人高兴的进步。

正如朋友指出的,《木棉花开》有我小说中罕见的“happy ending”,我写作时也意识到了,当时还犹豫了一下。我更喜欢的是将人送过渡口,看他们驶向彼岸。从这个意义上讲,安娜也是才上了船吧。让我们带着祝福,静待花开!

《木棉花开》收录在作者的小说集《哈蜜的废墟》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版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渡十娘”(微信号:dushiniang1999),原题为《陈茶:十万弃婴的心灵之歌》,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刊载。

    责任编辑:顾明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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