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不朽兵团”：从老兵诉求到普京支持的国际政治运动

从2010年起，俄罗斯“不朽兵团”的名声就愈来愈显赫，其行动也愈来愈引人注目。许多人都误解这是一个亲普京总统的准军事组织，但实质上，“不朽军团”只是一项活动，一个由卫国战争的“老兵的自发诉求”发展到由普京总统特别关注、俄罗斯政府予以强力支持的“全民政治运动”。

自从卫国战争一结束，苏联老兵的诉求就是：改变艰难的生存现状、对牺牲和失踪战友的永世怀念，以及希冀后代人不忘他们为胜利所付出的沉重代价。所以，老兵的自发活动在苏联大地上持续不断。而进入新俄罗斯时期后，这些老兵的状况更为艰难，他们逐渐变成了社会弱势群体，因而希冀能从国家层面得到更多的关怀与帮助。于是，老兵的活动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在俄罗斯的许多城市都出现了“战争记忆俱乐部”、“老战士协会”，并且开展了“老兵诉求”活动，其目的并不复杂：“向给我们带来胜利的人们感恩。”希望现代的人们不要忘了这些人。

2010年胜利日，在莫斯科的俯首山组织了一次5000人的游行，俄罗斯官方的名称是“胜利的英雄，我们的曾祖和祖父们”，这次大游行的影响不小。2012年胜利日，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市，谢尔盖·拉片科夫等三名记者举着自己亲人们的照片参加了游行，当时这种举相片游行的活动并没有特别的名称，此后很多城市都出现了这样的活动。

2020年6月11日，俄罗斯圣彼得堡，老兵戴着口罩现身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5周年阅兵彩排。

2014年，俄罗斯出现了一个全国性的社会组织——“不朽军团”社会运动（以下简称“不朽军团”）。这个运动是由谢尔盖·拉片科夫发起的，他给2012年的举照片游行起了一个神圣的名字——“不朽军团”——这个名称最早出现于苏联时期的1970年代中期，将无组织的老兵诉求活动变成了有组织的社会活动。

他们宣称这项社会运动的根本目的是要成为“公民的爱国主义社会运动”，不仅设立了全国性总部，而且在各主体设立了协调员组织。“不朽军团”编写了章程，创办了自己的网站，有了明确的任务：寻找失踪的战士，追回失去的记忆，编写“人民的编年史”，为此在这个运动的总部下还成立了一个名叫“不朽军团寻找工作跨地区中心”。

从此，该运动有了一个全国统一的名称，还有了自己的象征物——“烈士墓五角星上方飞翔的白鹤”。组织者说，这只白鹤在带领返乡的战士回家，而白鹤所代表的就是“不朽军团”。有意思的是，在俄语中“天空中的白鹤”这个词组的涵义是“遥远的往事”。“不朽军团”的组织者选用这个象征物，是要让俄罗斯不要忘记那个曾经辉煌过，而现在正在岁月的磨练下逐渐失去光彩的战争。该运动在自己的章程中宣称：“不朽军团——这就是千百万逝去的人及其后代儿孙。”其雄心壮志是：“不朽军团不仅是一个跨地区的，而且一个是一个国际组织。”

胜利日70周年的2015年成了“不朽军团运动”的重大转折点：它从一个“人民的自发”社会活动转变成了有官方支持的、强大的全国性政治运动，并且由一个寻找战士和战争年代的光荣的“人民编年史”活动，变成了一个俄罗斯新时期爱国主义的新标志——“胜利志愿者运动”。

在2015年的莫斯科红场的“不朽军团”大游行中，普京总统举着自己父亲的照片亲自参加了这个行列。由是，老兵的“不朽军团”升格成为普京的“胜利志愿者运动”。2019年5月12日，普京在“Россия1”频道的讲话中，谈及了这次大游行并将之与1945年红场胜利阅兵相比较：“比如说我的父亲，他能够在45年走过这个广场吗？绝对不行。他瘸了一辈子，死时腿上还有一块手榴弹片。难道这样的人可以在胜利大阅兵中行进在红场上？不能。但是，他们是普通的战士，胜利是他们夺得的。并且是他们用巨大的代价夺得的。所以，我时常想起我第一次举着父亲的照片走在红场上的感受。你们知道我当时是怎样想的吗：他做不到，而我要举着他的照片这样做。他配得上这样做。我想，成百上千的人，千百万人，当他们举着自己亲人——战争参加者的照片行进时，他们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普京不仅亲自现身于“不朽军团”行列之中，更为重要的是，他还亲自干预了2015年的胜利日大阅兵的组织工作，责令在俄罗斯国防部要设置了一个专门的网站——“人民记忆”，重点负责查找在纳粹集中营里的苏军战士和囚犯。2016年，在“2015年胜利阅兵组织工作总结”会议上，普京进一步阐述了“不朽军团”政治意义。他说，“不朽军团”这样的人民的倡议是具有“正能量”的措施，能激起人们研究祖国史的兴趣，珍惜和保存自己的物质和文化遗产。普京在这次总结会上公开表示了对“不朽军团”的支持，他说：“‘不朽军团’计划是绝对正直的、诚实的，它应该继续保持这个样子，并自由发展。需要对其予以支持。”普京下令国防部和相关部门大力支持“不朽军团”运动。他说：“寻找工作会遇到一系列问题，尤其是在保存物质遗产方面。我要求对此事采取相应措施。毫无疑问，需要对这些从事这一极为重要工作的人们予以支持。”

在2016年，普京对俄罗斯“不朽军团”的总的结论是：“在节日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团结一致的人民，这个人民正在为自己的历史和传统而骄傲自豪。”

2020年6月2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前右）在莫斯科红场走过受阅部队。

在普京总统的关照和政府的相应支持下，俄罗斯的“不朽军团”运动迅猛发展起来，“胜利志愿者”的人数激增。从2015年至2019年的“不朽军团”游行参加者的人数也不断扩大。“不朽军团”总部的人频繁向外宣传，俄罗斯“不朽军团”的影响和行动已经扩大至国外，在世界的一些国家，“每年胜利日都有‘不朽军团’的游行”。所以，这个总部现在甚至直言不讳地声称：“‘不朽军团’运动已经不仅是跨地区的(межгиональное)，而且是国际的(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е)！”

在普京总统的亲自干预、支持下，在俄罗斯政府以官方名义在物质和政治层面的强力扶植下，俄罗斯的“不朽军团”运动这几年所发生的转变说明了几个问题。

第一，在一个宣称没有什么主义的俄罗斯当今社会中，急需一个新的精神支柱。在苏联的苏维埃爱国主义失效后，普京总统曾数度追求这个新的精神支柱。在执政伊始，在库尔斯克号潜艇沉没、新俄罗斯的第一次海军演习失败后，普京高度强调了重振军队尤其是海军的重要性和迫切性，采取了一些非常措施。当年笔者把普京的决策称之为“强国先强军，强军先强海军”。随后普京又不断诉诸东正教的教义和精神，认为俄罗斯会在东正教的精神下得到复兴。虽历经沧桑，普京总统一直未能寻找到俄罗斯的新的精神支柱。而当“不朽军团”出现后，普京迅速捕捉到了一种可能成为新精神支柱的东西。他在“不朽军团”中，看到了一种新的“爱国主义”标志。他说：“在社会纪念胜利日的活动中，弥漫着一种对祖国的爱、忠诚和团结的精神——这就是爱国主义。”

普京对这种“爱国主义”的解释是：俄罗斯公民应该尊重战争中英雄，尊重无私和无畏地忠于自己的职守的所有榜样人物，应当了解自己的祖国，与祖国共命运同呼吸，并对它的未来负责，最主要的是相信它的未来。所以，普京要求：“爱国主义教育不仅应该成为正常的国家制度，而且应是社会本身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可以看出，普京总统对“不朽军团”的支持是在呼吁曾经存在但已经消失的爱国主义，重建俄罗斯的新的精神之柱。

第二，普京在“不朽军团”运动中，找到了在国家舞台上与美国等西方国家解释历史并以“恢复真实的二战史”为契机争夺国际话语权的新手段。“阻断任何诬蔑二战史的企图”这个口号成了俄罗斯当局决策的的新动向。对此，普京总统早在2015年就这样阐述：“我们必须持续不断地捍卫历史的真相，必须阻断对往事，包括贬低我国在粉碎纳粹主义作用方面的任何诬蔑和伪造企图。”普京总统希望，通过这种争锋相对的国际斗争，来保证在国内以“不朽军团”为核心的新爱国主义发扬光大，使这种新的精神支柱来保证俄罗斯在困难重重的局势中崛起、前进，重现大国的威望与尊严。

第三，普京对“不朽军团”的期望不止于此。对于这位总统来说，新的精神支柱，新的爱国主义和捍卫历史真相的斗争还远远不能解决俄罗斯重新崛起为大国的问题。他显然是想把“不朽军团”铸造成俄罗斯外交舞台上的一把利剑，成为“地缘政治”上的一张大牌。普京之所以强力支持“不朽军团”运动，其目的十分清楚。他是这样说的：“第一位的，就是要在实际上支持老战士，促进地缘政治的实现，在地缘政治的框架内——支持所有在战胜纳粹主义的圣坛作出过巨大贡献的人们。”普京所指的“地缘政治”有着十分丰富但又极其微妙的含义。随之，在“地缘政治”这个大背景下，总统本人、“不朽军团”的组织者以及俄罗斯的众多媒体都不断传播、宣扬：早在1965年的苏联时期就有了“不朽军团”的存在，活动范围涉及苏联的所有加盟共和国以及“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广泛地区，这种活动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80年代；当今俄罗斯的“不朽军团”运动蓬勃发展，不仅囊括了苏联时期的所有国家，而且远及美国、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一系列城市，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国际运动”。也许，可以看出，这种在有明确目的的“地缘政治”框架内的“不朽军团”运动，是在为俄罗斯的的新的伟大目标服务：将老一代战士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凝聚为当代俄罗斯所迫切需要的新的精神支柱；将因苏联解体而分散、远去了的那些国家、那些地区重新聚拢起来，团结在俄罗斯的物质和精神遗产的周围。这正如普京总统所兴奋地表述的：不朽军团“这一措施获得了社会的巨大共鸣，但主要的是——它再次让我们回忆起伟大卫国战争的英雄们，赋予他们应得的尊重，以当今具有重大意义的价值为核心，将所有公民们团结在了一起”。

也许，可以将俄罗斯的“不朽军团”运动归结为两点。一点是物质上的，即回忆和追寻二战的英雄们，尊重、厚待尚存的老战士，将它们树立为俄罗斯后代儿孙永世的楷模。另一点是精神上的，或者说是“地缘政治”方面的。对于二战的英雄和老战士，前者是功德无量的事，也是保障俄罗斯社会稳定的必要措施。而后者是基于“恢复历史真相”的。其中揭露和反对西方社会对苏联在粉粹德国法西斯中的作用和功勋的诬蔑与伪造，却是俄罗斯在前进道路上紧急需办的大事。但是，在俄罗斯这个国家“恢复历史真相”是何等其难的事！远的不说，苏联时期的官方史就是在不断地写、改写，伪造、篡改，反伪造、反篡改，隐匿历史真相和恢复历史真相周而复始地进行着。这个运动能恢复历史真相吗？对此，“不朽军团”运动没有说，普京总统也没有说。不过，自普京总统执政，这苏联史就在不断重写，不断更新，总统本人也多次强调苏联历史教材的统一、苏联史的统一，而至今，仍在为这个“统一”而呼吁，而论述，而重写和更新。

2019年的“不朽军团”是在雷声轰鸣，大雨瓢泼下进行的。而今年的“不朽军团”活动却是在网上进行的。普京总统最终没有宣布将今年的“不朽军团”活动再延期，俄罗斯的媒体上也没有对这次网上活动进行声势浩大的宣传。今年，普京总统本人的注意力全放在“海军大阅兵”上了。他亲临圣彼得堡，在喀琅施塔得要塞检阅军舰战列，发表了这样的讲话：“海军胜利者的子孙们永远也不会让祖国陷入窘境。他们将忠于纳希莫夫海军上将的遗训‘首先要想到的是俄罗斯及其亲爱的舰队的荣誉’。节日好！伟大海军舰队万岁！”看来。在当今形势下，普京总统更关心“强国先强军，强军先强海军”的执政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