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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培凯|起舞弄“青”影
(一)
江青的新书《我歌我唱》结集出版,要我写篇序,感到十分荣幸,满口答应。一落笔,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认识她本人已经四十多年了,看过太多她的精彩人生,有银幕里、舞台上的,也有现实生活里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让我眼花缭乱,同时又对她审美境界之高,品味情趣之醇,有着无限的钦佩。想了好一阵子如何落笔,正感到笔端窘涩,她翩翩的舞姿,举手投足的优美气韵,却出现在我眼前。突然,我就联想到苏轼《水调歌头》的句子:“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词是苏轼的,脑际出现的都是江青的影子。对了,她的书名又是歌又是唱,怎么没提“舞”呢?于是,这篇序的题目有了,改动苏轼诗句的一个字,“起舞弄青影”,说说舞蹈家江青吧。
《七仙女》海报江青十七岁在香港,因缘际会,主演了电影《七仙女》成名,那时我在台湾读高中,当然还不认识她本人,却在电影中看到了清纯天真的仙女形象,印象深刻。她很快就成了当红的明星,演了二十多部电影,事业如日中天,星光熠熠。我青少年时代看电影,受到当时西潮横扫的影响,莫名其妙地自视甚高,主要是看好莱坞与法国新浪潮影片,偶尔才看看华语影片。倒是看过她主演的《七仙女》《西施》与《黑牛与白蛇》,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还认为自己对她的演技是青眼相加。后来她退出影坛,到美国学现代舞,在美东相遇,这才让我有了认识舞蹈家江青的机缘。
真正认识江青,是在1979到1980年那个学年度,我在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校区历史系教书。陈幼石是我熟悉的同事,负责中文系教学,要在学校举办活动,吸引学生对中国文化发生兴趣。我当然大力支持,建议她动用自己广大的人脉关系,邀请名家莅校,做一场跨界的艺术演出,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追求,可以如何超越时空,联系到现代人关注的生命律动。她请了醉心钻研现代舞的江青,和研究古希腊哲学的叶秀山,要他们联袂表演书法与舞蹈的即兴创作。
叶秀山是中美建交后,应王浩邀请,来美的第一批访问学者。他的专业是古希腊哲学,对中国传统美学却有深厚的造诣,承继了文人琴棋书画的艺术精神,审美品位远远高出书斋里自说自话的美学家。他的书法也有师承,与欧阳中石同门,都是当代大家吴玉如的及门弟子,沿袭了二王端丽秀劲的传统。启功曾经赞誉吴玉如的书法,“三百年来无此大手笔”,还说“自董其昌后无第二”,想来是夸赞他自己喜欢的娟秀风格。叶秀山的书法就有王羲之一脉的潇洒飘逸,同时又不羁绊于帖学的限制,追求自我性情的空灵跳跃。有时我就想,或许这种艺术特色跟他长期浸润传统戏曲有关,担任过北京大学京剧社社长,拉得一手纯熟精湛的二胡,还能引吭高歌杨派老生的唱段。请他和江青一道,做传统书法与现代舞的即兴表演,真是珠联璧合,不二之选。
很少人说过那一场四十年前的表演,或许是大学校园的即兴演出,没有专业团队的大规模制作,没有特别光鲜的道具与服饰,也没有媒体参与的宣传效应,只有校内的师生坐满了观众席,睁大了眼睛,看一场超越他们想象的艺术演出,既传统又现代,结合汉字书写行草的行云流水与现代舞即兴的个性表现,像是由蛹化蝶的蜕变过程,颠覆了美国师生的视觉审美经验。舞台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布置,背景设了投影的银幕,打出书法的滑动与跳跃,龙飞凤舞。江青就在空灵的舞台上挥舞水袖,翻腾跳掷,像猎猎的大旗在风中招展,像欢乐的海豚跃出水面,像奔腾的骏马驰骋在草原,有时像山岳巍然峙立,有时像流水潺潺浸润了山谷,有时像海涛拍打岩岸,激起我们无穷无限的心灵翱翔。
二十年后,我看到林怀民为云门舞集编导的《行草》,震撼于书法转化为舞台肢体艺术,可以带来如此刚柔并济的遒劲与秀媚,不禁就想起了江青当年在舞台上的即兴展演。打个欣赏西方音乐的比方,云门舞集的演出像交响乐,至少也是带着管弦乐队的协奏曲,而江青配合叶秀山书法的独舞,则像一首萧邦的奏鸣曲。我个人倒是觉得,江青配合书法的即兴演出,虽然体现了西方现代舞的技巧,在审美精神上更展现了古代文人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情境,像极了好友徜徉在松下林间,琴箫合奏,是文化修养的呼应,也就是《诗经》说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文化遐想。
(二)
江青不但舞跳得好,而且在编舞及舞台设计方面也才华横溢,有独特的审美眼光与境界。舞跳得好,是她自我艺术展现的不懈追求,从她上北京舞蹈学院勤学苦练,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到她卸下电影明星的光环,重新刻苦自励,兢兢业业转益多师,奠基于中国古典舞的基础,学习现代舞冲破传统藩篱的创新,由此开创了她舞蹈事业的新天地。她能编舞,还能设计舞蹈服装,配合舞台的整体呈现。显示了她天生具有审美眼光,又能尽量开放艺术视野与感受的幅度,接触西方现代舞的探索前沿,通过不断追求与自我提升,融入并内化传统与现代的磨合。从她早期自编自舞的《阳关》,可以看出江青努力结合东西方舞蹈,走出一条新路的端倪,跟她自身的人生经历与感悟有关,是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过程,走下镁光灯闪耀的浮华影坛,在舞蹈的艺术世界里,艰难地摸索人生遭遇的跌宕起伏,展现了自我体验的生命意义。
1972年,江青在伯克利大学教舞蹈1972年,江青在加州伯克利大学的演出海报
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移居纽约市,经常看戏,什么剧种都看,看的最多的是大都会歌剧院的歌剧。每一季度买两套歌剧套票,一般是从十月看到四月,刚好跟我教书的学年度相对应,几乎每个星期都去林肯中心,主要是听歌剧,偶尔也去看看芭蕾,听纽约交响乐团演奏。有一年上演泽佛瑞里(Franco Zeffirelli,1923-2019)制作的豪华版《图兰朵》,演员是男高音多明戈与女高音马尔登(Eva Marton),是相当精彩的搭配,编舞则是江青策划的。记得江青抱怨过,泽佛瑞里强调“中国风”,坚持使用舞狮场面及京戏装扮,构思不错,在具体展现上却与中国戏曲传统不太搭调。演员的功架与身段,更是不符戏曲的基本要求,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合作得相当辛苦。泽佛瑞里指出,在欧美演出普契尼的《图兰朵》,主要是面对西方观众,毕竟是演出意大利歌剧,与中国传统审美意识有所冲突,在所难免,只要呈现金銮殿的富丽堂皇,就在视觉上达到了目的。然而,江青认为,还是尽量不要过分抵触中国文化传统为上,做了一些调整,为演员们排练身段与步法。通过编舞与古典服饰的安排,展示宫廷金碧辉煌的气派,也尽量避免哗众取宠的庸俗,必须有其高雅的贵气。
大都会歌剧院版《图兰朵》演出空前成功,最受观众赞赏的是第二幕第二景的布景与舞蹈场面。大幕一开,金銮殿的恢宏气势,闪耀出夺目的万丈光芒,几十个宫装舞蹈演员,安排在金色的舞台上,错落有致,个个都像江青在电影中扮演的西施,舞动月白缥黄的水袖,展现了瑶台阆苑一般的情景,让观众感到舞台上的气场,有如万钧雷霆呼之欲出,笼罩了近四千个座位的歌剧院。突然,掌声雷动,夹杂着欢呼,好像电闪雷鸣中的狂风暴雨,历久不息。我当时吃了一惊,为之愕然,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歌剧院的观众为布景与服饰喝彩,而且如此疯狂着迷。特别有趣的是,后来多明哥唱《今夜无人安眠》,唱得十分精彩,得到的掌声也比不上观众对中国风金殿与宫装舞女的狂迷。
看完这场戏,我不禁深有感想,觉得西方观众有其自身的欣赏传统与迷思,品味中国风,带有一份对异国情调的猎奇心理。泽佛瑞里那种模仿罗马帝国风格的恢弘舞台,固然能够引起观众赞叹,但是这种舞台壮观在大都会歌剧院也并非绝无仅有,比如威尔第《阿依达》的埃及神庙舞台设置,其宏大壮丽绝不亚于《图兰朵》,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分摄人心魄。那么,为什么《图兰朵》第二幕第二场大幕一开,观众就好像中了魔似的,如痴如醉的鼓掌喝彩呢?值得注意的是,前面还有第一幕,第二幕也有第一场,为什么观众在早先两次幕启之时,并未热烈叫好,一直要到第三次幕启才欢声如雷呢?更诡异的是,多明哥与马尔登唱到精彩处,虽然也博得不少掌声,但是远不及观众对金殿一幕,宫女长袖善舞的如梦如幻场景,发出的爆炸性由衷欢呼。我觉得,这就得归功江青的编舞,让西施浣纱的柔美融入了金殿的宏壮,飘飘的水袖舞动,是唐代宫廷霓裳羽衣曲再世,呈显了天子垂拱而治的威仪与气势。我个人产生许多唐诗的联想,如王维写大明宫早朝的诗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雍容伟丽,又闲雅温纯。我想,是这种刚柔相济的配合,使得异国情调的壮丽之中,带有无限的温柔清丽,让西方歌剧观众叹为观止。
(三)
我和江青合作过一次,是她担任香港舞蹈团艺术总监之后,在2002年又应舞蹈团之邀,来港排演马勒的《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我负责筹划研讨会,让所有参与策划与演出人员,与研究专家一道,通过江青的编导与舞美设计,探讨马勒的音乐诗剧,如何在舞台上,立体呈现东西方舞台艺术的结合。马勒本人为这部作品的定性是:为男高音、女中音(或男中音)与乐队而作的交响曲,打破了艺术歌曲和交响曲的疆界,但主要还是音乐艺术的展现。江青的艺术创作,是舞蹈的介入,同时以舞剧与朗诵的手法,再次做了艺术译转,演出了中西相融的舞蹈诗歌剧,凸显了马勒灵感源自中国诗歌的境界。
《大地之歌》第四章《采莲曲》若耶溪旁采莲女马勒原作歌曲的唱词,源自德文译自法文翻译的中国古典诗歌,谱曲时又经过马勒的改动。古板的传统翻译批评会说,这是转译之后随意更动的歌词,既不忠实原作,又不体会中国诗歌的意境,纯粹是中国风扭曲的傲慢。但是,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现,马勒的灵感来自翻译(或转译)的中国诗,却创作出一部浸润自我风格的音乐诗剧,拓展了西方现代音乐的领域,实在是了不起的文化壮举。江青顺着这种中西文化交融的脉络,汲取马勒对唐诗的现代音乐阐释,编成舞蹈诗歌剧,不但在艺术形式上跨界,也在不同文化传统的撞击之中吸取了新的养料,开展了中国古典舞、现代舞,与现代诗、现代画交融的艺境。
这次与江青合作的最大乐趣,还不止是让我重新体会唐诗转译与再创作的过程,可以转型成另类艺术形式,使经典作品通过再创作而重新阐释传统,赋予崭新的艺术生命。让我兴致勃勃观赏她的舞蹈诗歌剧,全心全意组织研讨会的最大动因,是她邀请参与编剧、设计及演出的朋友,也都是我暌违已久的老友。
我对马勒《大地之歌》的认识有限,除了当作音乐诗剧来欣赏,只注意过乐曲唱词源自唐诗,还是因为邀请过中央音乐学院的王次照来香港讲学,读过他的《马勒大地之歌研究》,知道马勒混用了李白《悲歌行》《宴陶家亭子》《采莲曲》《春日醉起言志》、钱起《效古秋夜长》、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和王维《送别》的转译。江青编排的舞剧想保留马勒改译的诗句,以表达马勒所探寻的意境,就请郑愁予改写成现代白话诗;想在舞台的视觉感染呈现马勒的想象天地,就请庄哲设计带有中国诗意的现代画;想要以吟诵方式表达再度改写了的马勒诗句,就请卢燕出场,抑扬顿挫,朗诵出马勒的人生苦短悲歌。老友欢聚香江,有说有笑,又歌又舞,先有学术研讨,接着观赏江青的舞蹈诗歌剧,深入体会马勒艺术创造的转化,及江青可持续性的再创作,让我得到心灵翱翔的无尽快乐。
回想起我们欢聚一堂的日子,有诗人,有画家,有舞者,有明星,有学者,寻求人生的意义与心灵的提升,跨越了所有的人文领域,从中国古典文学到西方古典音乐,从德国现代音乐诗剧到中国现代白话诗,从结合中西传统的现代画到融汇中国审美意境与西方探索性的现代舞剧,似乎一切都是即兴,只有追求艺术的梦才接近永恒。一晃眼,将近二十年了,真是“如花美眷,逝水流年”,令人从马勒联想到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在研讨会与演出结束之后,我还写了首短诗记胜,寄给江青留念。时光荏苒,自己都忘记了。这次江青要我写序,居然把《观〈大地之歌〉舞剧》这首诗寄回来,让我感念万分,更在新冠病毒全球肆虐之时,怀念散居各地的老友。藉此机会,重抄一遍当年的诗句,遥祝他们个个身体健康:
孤独的是大地之歌/无声的叹息,有声的咏唱//是一枝枯杖支持的人生/拉扯出死亡的丝巾,缠住怅望//是一杯美酒的激情/是骏马奔腾的青春//是锣鼓喧天的欢庆/衬出矜持的死亡,魅影憧憧//唱吧,跳吧,歌吧,舞吧/生命是一片黑,死亡是一块红/酒后是失去知觉的快乐/清醒之时,只剩无边的痛苦//唱吧,跳吧,歌吧,舞吧/生命诚可贵,却如此游移不定/死亡令人厌恶,令人恐惧/还是令人向往,从此可以安眠。
后记:江青编导马勒《大地之歌》舞剧,愁予、庄哲、卢燕自美来港,参与策划排演。先在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举办讲座,随后于香港文化中心演出,观后有感。(2002年11月)
2020年6月12日序于香港乌溪沙
(本文为江青新著《我歌我唱》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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