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看电影｜《第一次的离别》：新冠元年的电影新出发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7月20日，疫情后，电影院第一次开张。去天山影院看《第一次的离别》。

影院门口保安拦住我，示意口罩。取了票，电梯到四楼。测量体温、登记电话、查看绿码、饮料食物一律寄存。一顿操作终于进门，四号厅凉气冲出来让我一激灵，关了半年的神兽吐出冰魄神弹，赶忙回头又在门口借了一床毛毯。

《第一次的离别》是王丽娜处女作，海报限制了我对这部电影的想象，以为是纯儿童片，结果看到五分钟小津三分钟阿巴斯和两分钟锡兰，“学好普通话就能当干部”出来后，就完全王丽娜了。影片没有故事线的剧情和冲突，靠时序和音乐勾连叙事线，乡愁交糅乡怨，三位儿童演员太美好，王丽娜的控制很漂亮，让潜藏的巨大矛盾变成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和维语抒情调“百灵鸟”“小月亮”之间的张力。

男孩艾莎家境不好，患病的母亲丧失了听说能力，还经常会离家出走，艾莎默默又自然地承担了繁重的劳作。凯丽比努尔和艾力乃孜姐弟俩是艾莎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面对生活的打击，犒赏以及普通话考试。艾力乃孜真的是天籁男孩，他的加入把这部维语电影带离了少数民族电影的框架。艾力乃孜就是小津的突惯小僧，是“向你撞过来的男孩”，大地元气满满，他站在高高的胡杨木上，随口一句，“考试就是碰运气”，就把全世界学生联合起来了。全靠艾力乃孜，艾莎和凯丽各自的苦涩和他们携带的时代危机，没有成为压倒性主题，否则我们不一定有机会在电影院看到《第一次的离别》。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

素人演员成就电影的例子很多，艾力乃孜长得也有点像《偷自行车的人》中的小男孩布鲁诺，但艾力乃孜是完全原汁原味，天聋地哑的初人，他姐姐伤心要离开故乡去库车学普通话，他还不知道离别之苦说那太好了，这样艾莎就完完全全只用和我玩了。这样单纯的生命状态，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电影中看到，他也因此构成了这部电影的原点。和他相比，大不了几岁的艾莎简直是父一代，一个春夏秋冬就把生命中最难承受的离别全部经历。可能因为这部电影最初是纪录片的动机，艾莎这条线孤瘦了些，其家人在凯丽家对比下，冷寂很多，不能说话的妈妈再多一两个手的动作，艾莎的家庭和全片情感焦点会合理许多。

回过头看其实有很多年了，我们很少在电影中看到不奇观的新疆。五六十年代，我们有大量的以少数民族为题材为背景的电影，像《芦笙恋歌》《冰山上的来客》《阿诗玛》，这些电影和同时期其他电影一样，都有相同的共和国气质，但后来慢慢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变成少数民族电影，再后来变成少数电影，这中间的沧桑变化，是大陆电影史最沉郁的一章。在这个脉络里，我很愿意把《第一次的离别》看成是一次重返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努力。尽管凯丽的普通话不够好，当她声嘶力竭地朗读“遍插茱萸少一人”时候，我们也可以有多重解读，但是这一刻的摄影机非常明亮，而且略带幽默，有效地克制了影片滑向少数电影。这样的例子不少。凯丽父亲和母亲的不同选择，被有效地控制在爱情结构里，就像《刘三姐》的故事不会成为一个离心叙事。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

都知道，今天的少数民族叙事非常艰难，如何既真实又家国地讲述政治共同体里的不同生态，大概是新一代编导责无旁贷的历史任务。这一次，王丽娜超纲完成了她的离别。电影里有多次直接的离别，妈妈被送去养老院，哥哥远走他乡，凯丽一家搬去库车，小羊告别羊圈等等，而在新冠元年的意义上，我但愿这《第一次的离别》，也能成为电影史的一次新出发，离别对少数民族的少数叙事。多一些艾力乃孜，多一些共通的“小月亮”。

胡杨木好美，维语歌声好动人，和电影久别重逢，也令人好难忘。最后，允许我插播一下这部电影的最大受益者，我的朋友小忠。一年前，他老婆考验他，把他的一张银行卡密码设成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看电影的时间，这一年，他都没敢用卡。看完《第一次的离别》，他老婆说，从此密码改成200720。

我问小忠什么心情，他用歌声回答我：一生的麦子突然发芽。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