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政治经济学：保守主义之父的新面貌

柏克（Edmund Burke），因其当年对法国大革命的激烈批判，而被广泛视为当代政治保守主义思潮的鼻祖。但实际上，在柏克一生的政治立场上，他基本是持趋向自由派色彩的辉格党人，他同情美国革命，同情爱尔兰和印度等地遭受压迫的人们，反对滑向暴政边缘的过度皇权。近年学术界一个主要趋势就是重新审视柏克的政治学说和理念遗产，以期更全面地准确理解柏克思想全貌。而今年在这方面又有一部最新力作问世，笔者想借机简要介绍一下。

Gregory M. Collins博士系耶鲁大学政治学系博士后研究人员。在其新近研究成果 《柏克政治经济学中的商务贸易与礼节举止》（Commerce and Manners in Edmund Burke's Political Economy，剑桥大学出版社，2020年 ）一书中， Collins博士试图向读者展示柏克政治经济学的全貌： 一方面，柏克充分认识到人类理念在调配统筹社会和经济行动时常会有若干局限性；另一方面，柏克坚定相信一个商业型社会必然需要一些伦理道德意义上的前提和先决条件作为支撑。在柏克看来，文明不可能仅仅依靠交易性行动一事而存续发展，而市场本身亦取决于伦理道德层面的先决条件。在此，柏克再次展现了他和苏格兰启蒙思想家们的并非完全相同之处。虽然他们都信仰自由市场原则，但是柏克明显更为强调道德与商业之间的关联性。 Collins博士此书不仅为我们带来了一些此前未刊的柏克手稿，而且整合进了一些宝贵的实证型数据，对柏克思想研究的推进都富有价值和意义。

正如Gregory M. Collins指出的那样，在柏克看来，国家权威超越仅仅使大众满意的程度，国家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拍档之间的协定”，而且国家权威是不能够拿来被拍卖的，政府和人民之间的关系也不应仅仅被视为一种市场交易行为而已。对柏克来说，国家真正的重要性在于其持久的角色：国家是一艘为公共治理和公民社会提供稳定航向的舰船，从一代人交付到下一代人的手上，而文明亦因此得以繁荣兴盛和持久长存。当人民普遍尊崇政府时，政府的合法性就会自然而然地持续存在。

柏克认为，政府官员一般并不具备足够的地方性知识以统筹各种经济资源的平顺流动；比起官方直接介入，具竞争性的价格体系能更有效地被用于规管工资和合同等事项；应当松绑那些武断任意的规管，商业才能真正实现最佳的繁荣。Collins 点出了柏克学说与今日西方所谓自由意志主义之间的不同，自由意志主义往往强调所谓个体自由的极大化，并将制造出财富视为社会繁荣的主要界定指标，但柏克认为文明的增长其实有着更深层的宗教性和文化性基础，正是通过这些宗教和文化的管道，那种旨在获得钱财的精神才能得以通往更高的目标。柏克经济学说的一个要点是， 他完全承认市场交换经济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是就文明的增长和社会关系的荣景而言，市场经济却并不具有压倒性的影响力和决定力。

在柏克看来，宗教机构，贵族阶层，来自强势阶层（尤其是王权）的赞助和保护、家庭关系、社会组织等扭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伦理道德意义上的结构，该结构有助于缓解商业上的各种过度行为，并为市场交换经济的繁盛提供了长时段的支撑。财富的扩散分布毫无疑问是值得追寻的目标，但通过信仰、道德情操和绅士风度等培养人民之间的社会性联结，才是柏克追寻的更高的鹄的，柏克认为这无法仅仅通过人们之间相互的经济交易行为而实现。柏克认为，一个社会若想要存续下去，就必然要有某种权威性力量的存在，该权威性力量获得来自人民的尊敬和崇奉，并使人民遵守其所制定的律法，否则，社会的纷乱无序就会不可避免地一直反复发生 。从本质上讲，柏克对那种试图以关于公民社会的契约型观念，来为商业应不受国家政府限制而正名的做法，抱持有高度的质疑。柏克认为有一些社会制度和社会公共价值应一直高于简单的市场供求关系，柏克承认自发性的秩序是有可能生产和制造公共财富的，但是一个社会必然会要求更坚实稳固的稳定性源泉，以此抵御市场行为诡异多变带来的冲击。

柏克认为，社会是一种道德性条约，将前辈、此代人和后来一代的社会附属特性、伦理性与制度性传统和宗教相关情感等因素皆织就于一处。这一道德性条约并非暂时的或易腐坏的，而是有着非常持久的特性，足可以抵御短期社会、经济和政治层面情势的冲击。柏克经济思想的核心要旨正是在观察和分析社会时，我们应取更宽广的视角，而不应将商贸的、宗教的和政治的行为分割开来一一处理。现代商业社会往往处于过度政府干预和过度个体自主性的两极之间，柏克的经济思想或能提供一种类似于“中道”的路径，缘此路径，既能享有市场交易所带来的果实，又不至于受其较为低劣后果的牵累。

柏克的理念是很有趣味的，他认为国家应藉由公众的尊崇而强化自身，但是这种尊崇的情绪有可能会因为政府的浪费和奢侈挥霍而被消减腐蚀。用柏克自己的话说，就是“正是为了重现对政府的尊崇信奉，进而奠定其万年根基，我希望能限制其过度的影响力（restrain the exorbitance of its influence）。”在柏克看来，政府的一个核心功能即是订立法律保障，以确保个体对其所自有之资本和财产有充分支配权，既不受政治力量之侵蚀，也避免市场性力量的攫取掠夺。

Gregory M. Collins博士还归纳了柏克的关于公共财政和社会经济的核心思想，其中重要的措施包括：公共财政的会计业务应持续推进并保持公开透明；政府应就其职责与能力制定和推进那些可行且明晰化的任务；公共管理性质的官僚机构体系不应过于庞大；一个强大且富有效能的政府必然是井然有序、且经过一番精心拣择安排的；政府税赋不宜任性制定或定得过高，一般而言税赋应为较低且温和；一般不宜用政府收入刺激贸易行为，因为这样做长期而言会抑制公共财富增长，并且减少政府收入。

笔者也专门就此书简要访问了Collins博士，他告诉笔者，在此书的研究和写作过程中，最让他感到意外的发现是，柏克对严格的政策研究和分析工作很感兴趣。柏克向来是以雄辩的演说家和博大精深的思想家而著称于世，但他其实也是一个“策士”，他仔细研究了有关商业和贸易的许多统计数据，以便为他的政策立场，和对全球秩序中政治经济学的更广泛理解提供支持。在Collins博士看来，有关资本和市场，柏克最重要的教诲便是市场经济和商业社会需要有宗教，道德伦理和社会性的基础，这些基础不受供求法则和逐利动机的管制及约束。至于说柏克究竟是自由主义者还是保守主义者，Collins博士的看法是柏克既是自由主义者又是保守主义者：从当今的政治角度来看，因为他强调文化传续的重要性，所以他当然是保守主义的，但与此同时，在他所生活的历史时代里，柏克的确经常为不少自由派的立场奔走和辩护，也许“在一个广泛的保守框架内的自由主义倾向”将是描述他的观点的一个好方法。笔者还问了一个较为尖锐的问题，若柏克碰上了今天的新冠疫情，他会有何主张？Collins博士认为基于柏克广大的思想，审慎持重的倾向和坚定的信念，他最有可能会建议和主张的是：1、充分考虑封城、保持社交距离等措施可能带来的各种预期性和非预期性后果；2、对最需要获得照顾的极端弱势人群给予优先照料的待遇；3、领导者需有勇气对病毒学家和其他科学家的各种观点看法做出政治上的决断，或者遵循奉行，或者基于别的理由和考量而并不完全采纳。

Louis Gottschalk教授曾总结柏克学说中好的政府乃是建基于对真理的把握和探知之上，而真理大约有五种不同来源：1、与公平正义或宽宏慷慨相联结的那种理性；2、社会作为一个有机的完整统一体；3、法理学意义上的严丝合缝的科学性；4、充分尊重历史和前例；5、充分考虑当前所处的具体情况、环境和形势。在柏克那里，这第五点尤其重要，若没有了第五点的坐镇，其余四点的施行可能会面临灾难性的后果。

我们还需要考虑到今日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盛行的政治极化现象。按照柏克的分析，如果民主体制的内部分歧太过强烈，其占多数主导地位的人民将可能对处于少数地位的人施行毫不留情严酷的压制。柏克说的很清楚，绝对民主制不见得就比绝对君主制来得更为合法（I cannot help concurring with the opinion that an absolute democracy, no more than absolute monarchy, is to be reckoned among the legitimate forms of govern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