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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记梁承邺先生:经济史大家梁方仲遗事述闻
就在写此文的前一天,我才在微信群里转发过有关《梁方仲遗稿》的东西。而到了当天晚上,就在朋友圈里见到梁承邺先生故去的消息。
我分明记得,最近一次见承邺先生,是和沈展云一同跟他午饭(几乎每次都是我们三人),就在他家附近的餐馆。就是那次,他送了我一套广东人民出版社刊行的《梁方仲遗稿》,共八巨册,我背回去时觉得沉重无比——可想而知他提着书过来有多费力,也可想而知他那时身体还甚健旺。人世无常,如露如电,信然!
梁承邺先生《梁方仲遗稿》我与承邺先生结识甚晚,想来应是起于我在《现代学林点将录》里写到他父亲方仲先生。后来见面所谈的,也大体有关他父亲的著述和轶事。承邺先生的本行是植物遗传学,我无所了解,他似也未曾谈及。故而我只限于略述与他接触时的所闻,鸿飞无迹,这算是承邺先生留下的一点泥上指爪吧。
我不算是有记性的人,自2010年起意,就留有一份断续的笔记:与师友饭局时,尤其是拜会长辈时,若觉得有特别的事,返家后辄草草记下,作为个人的“如是我闻”,自名曰《师友燕谈录》。查检笔记本,果然找到与承邺先生见面的四次记录。今据笔记录出原文,除明显的文字疏误之外,只个别地方稍有删略,其言有未尽者,则间下按语说明。
第一条记录是2010年9月3日(东湖新村麦当劳餐厅):
中午跟展云、梁公承邺吃饭,梁公赠我其父方仲五十年代听陈寅恪讲课的两种笔记,席间多涉梁方仲事。
梁公还出示了梁方仲四十年代在美国时听胡适讲演的笔记(英文),大约是中古思想史方面(展云说其中多涉及禅宗人物)。我说梁方仲和胡适的交往,似无人谈及。梁公说起,梁方仲对胡不无芥蒂,大约是因为罗尔纲——罗在北大研究所整理拓片,是胡介绍去的,但待遇很低,后来吴晗和梁设法使罗另谋高就。
梁公又谓,梁方仲跟向达关系也不错,六十年代去北京——承邺自己在场——梁方仲曾想将吴晗、向达请到一块,但向达当即拒绝。他对吴晗不满,吴在1957年反右时表现太狠,而向达自己是右派。
我提起前两天看《怀念吴晗》,里面提到,罗隆基四十年代末托吴转给当时在香港的民盟领导人一函,要他们对中共保持独立性,但吴扣下未转。到了反右,吴抛出此信,遂成“章罗联盟”的一大罪证。
梁公说:梁方仲本来跟陈序经不太熟悉,陈后期不得意,两人才交往渐多。六十年代陈序经娶媳妇,还向梁方仲借过钱呢!
我跟展云建议梁公,将关于梁方仲的回忆和评述文字汇辑起来,编一本《梁方仲学记》。我说,梁是够格进入这个系列的(三联)。后来我又补充,可以将梁嘉彬收入(就像《容庚容肇祖学记》)。
梁公完成了写梁方仲的一本书,约三十万字。他说过一阵可考虑此事。
按:梁方仲听陈寅恪讲课、听胡适讲演的笔记,今已收入《梁方仲遗稿·听课笔记》。承邺先生当时写完的著作,即后来由中华书局刊行的《无悔是书生:父亲梁方仲实录》。至于我们当时提议的《梁方仲学记》,大约承邺先生无力兼及,而我过后也忘了此事。现在想来,这仍是个很值得做的题目。
然后就到了2017年2月15日(东湖新村表哥茶餐厅):
原来承梁公承邺赠所著《梁方仲实录》,读后校出一些错误(有几处较重要,也较有难度),连同张求会的纠错文章一同交给他。还是展云一起。
席间梁公谈起其书出后,王则柯专门找他聊天,表示比不上梁,自己对父亲(王起)的了解不多。其实王则柯本来研究经济学,写文章的资格非梁可比……
又说起容庚跟梁方仲来往特别多,见于梁(方仲)的日记(梁自己不名为日记,估计是故作低调,以免万一惹麻烦)。梁去世后,容跟他说:你父亲不玩收藏,你也不玩,但你父亲藏有一幅祝枝山的东西,拿给我看看吧。梁公就拿给他,容就不还了,说是他的学生马国权想要。我说:可查查容捐赠的书画(广州艺术博物院的古代书画藏品据说十分之一系容原来收藏的)。梁公却说算了,反正也要不回来了。梁公可能只是私下跟朋友提起,不会写文章,但我却不可不记也。
以容老所藏之丰之佳,一幅祝枝山未必算得上什么,但在老友身后,忽悠小孩子,未免失德了。
按:《实录》一书,当年我在广州学而优书店新媒体一个访谈栏目里,作过简单推荐:“在中国经济史领域,梁方仲是有数的人物,真正有国际影响。作者身为后人,不满足于写出个人和家族的回忆,外缘的史料搜集甚勤,叙述踏实,见解平实,完全达到了学者传记的标准。梁方仲毕竟是纯学者,若非作者的努力,世间恐怕就没有这样的传记了。”这个评价,自觉非阿私之言。当然,承邺先生本从事自然科学研究,退休后始因纪念父亲之故介入文史领域,难免较为吃力,尤其手稿释读方面颇有疏漏,此固不必讳言,亦完全可以理解。由这一点,倒益可见他为表彰先人德业而不避难的精神。张求会写的书评题为《〈无悔是书生〉瑕疵录》,后发表于山东大学《国学季刊》第五期。至于梁方仲的日记,包括案头日历、工作日记,时间跨度为1957年至1969年,内容多较简略(最宜与《刘节日记》对照);但照我的印象,这一政治高压时期留存的学人日记似甚罕见,虽片纸亦可珍也。
另有一事:梁方仲散篇论文的最早结集,应是中华书局1989年版的《梁方仲经济史论文集》,集中了梁氏最精萃的论著。原先手头只有复印本,后来才补购一册原版——就在这一天,我特意拿了过去请承邺先生签名。方仲先生不及亲承謦欬,请他的哲嗣留下笔迹,也是一个特别的纪念吧。如今字在人亡,区区签名,固不可复得矣。
又同年6月16日(东湖新村表哥茶餐厅):
上次跟梁公承邺说起,请他问中大图书馆,是否还有《梁方仲捐赠图书目录》,要一本。承他弄来一本——回来翻看,整理之粗率难以理解。我猜这书之所以难弄,未必因为图书馆已没有,而是太差,羞于示人吧。
临走时梁公说起一事甚重要。
《梁方仲捐赠图书目录》
梁方仲对傅衣凌是很有看法的,认为傅用马克思主义来套史料,大约贬之甚力。(我在《学林点将录》中以梁与傅对比,扬梁贬傅,梁公泉下有知,当引为知己!)在读史笔记有一条,惜中华书局出版时承邺公不愿得罪人,删去了。
又在一本傅的著作上留有不少眉批,提了不少意见,承邺公早年将此册借给叶显恩(梁方仲学生),后来找他要回,但叶推说找不到。承邺公觉得叶后来颇承傅衣凌关照,故不愿公开这些——但承邺公自己都不愿公开,又怎么怪得了叶显恩!
我建议他要求叶提供眉批部分的复印件。径要原书,叶可能干脆不还(据说找不到,拿他没办法)。叶已年过八十,此事再迟就更难办了。(可能是又一例当代学人“借书不还”公案!不过此事时间长了,梁这边记得是“借”,但叶那边可能当是“送”,都是老人家,不易说得清。)
另,我刚好早上去看“容庚捐赠书画特展”书法部分。梁公就问起有没有祝枝山的画?我笑了。上次看绘画部分我已特别留意,未见。
按:傅衣凌著作的梁氏批注本,不知还有没有公布之日呢?此事让我想起,汪荣祖先生在《槐聚心史》里谈到,钱锺书生前有意将自己看过的《柳如是别传》赠予他,但到2003年他拜会杨绛时,吴学昭说“此本已不存在”,想来是钱先生对陈著必有一些负面的批注,其书遂被“人道毁灭”了!希望梁氏的批注不会落到一样的命运。但也需要说明,叶显恩先生对承邺先生也甚有帮助,《无悔是书生》的序就是他写的。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是2019年8月1日(德政北路潮州菜馆):
梁公承邺约我和展云午饭。送我一套《梁方仲遗稿》。略看目录,颇有可观,梁方仲年寿不永,但遗稿之外又得此,确是专注、勤勉的学人。
席间即建议将梁氏所写陈寅恪讲课记录及讲义(元白诗)批注出单行本,今年陈氏去世五十周年,有纪念意义。盖陈讲梁记,本身亦是可贵记录也。
说起陈美延,他们小时很熟,都就读于岭大(按:岭南大学)附小,陈美延比梁承邺高两级。前些年陈美延表扬他为梁方仲做了不少工作,他答:都是学你的呀!
又说同济大学某机关约他写一文,回忆1949前后的经历和闻见。说起当时人物有来有往(如姜亮夫自台湾返回广州),而杨庆堃,当时系岭大社会学系主任,1950年曾被调去参加《毛选》英译,回来未久赴美——此事未闻,梁氏亦未写过,甚可贵也。(略搜索杨氏,似未有回忆录。)
又提起借书叶显恩不还事。还是催说他设法解决——但叶已年老,梁公与其子女亦不熟悉,软硬都不宜,确是甚难设法。
按:梁方仲手书的陈寅恪讲课记录,当然有特出的价值,但单独刊行,终是我的一厢情愿。讲课记录包括《两晋南北朝史料》《元白诗证史》两种,原来承邺先生给过我复印件,但手迹颇不易读,直到排印收入这部《遗稿》,我才细读一过。其内容虽较简略零碎,但所涉丰富,且有趣味,多可见陈氏论著、讲义所无或有异同者,吉光片羽,自可珍重。《遗稿》中还有一种影印的《元白诗证史·选诗》,系梁方仲批注,也甚有价值。只是《遗稿》的释文仍有不少错讹,若出单行本的话,还需要作更细致的校读。
以上就是我接闻于承邺先生的全部记录了。在我个人,只是直书所闻所感,至于涉及的人事细节是否必定无所偏差,就只好“君其问诸水滨”了。
总的来说,承邺先生晚年为父亲的遗业尽了最大心力,是可与陈美延女士有关陈寅恪的工作相提并论的。承邺先生享年八十三岁,已比其父高出许多,不为不寿;在他的努力周旋之下,其父遗稿已大体整理出版,他本人亦留下了《无悔是书生》《梁方仲学术评价实录》这两部相配合的著作,亦可谓无憾。
《无悔是书生》梁承邺先生所赠
说起来,承邺先生也有微信,他在2018年6月加了我,只是老人家当然不太熟练。查看微信记录,两年来我们主要有过这些互动:他转赠我一套其家族先辈的未刊著作《梁松年集》,我在《南方都市报》2019年图书年鉴里写了一则短评;他和叶秀粦先生合写了一篇《记冯秉铨和梁方仲交往片段》,我转给上海《文汇报·文汇学人》发表了;我检读《梁方仲遗稿》,发现一些释文上的问题,用手机拍下转给他参考。
若不是新冠病毒流行,他是不是会再约我们吃一次饭呢,我的《师友燕谈录》是不是会多记下一笔他说的旧人旧事呢?
6月初的时候,有朋友告知,“孔夫子旧书网”有一套朝鲜丁若镛著的《牧民心书》,内容有关为官治国之道,封面有题字“中华民国廿六年六月廿七雨夜,与尤炳圻兄、文仲舍弟同游东京本乡区,购于本富士町二番地琳琅阁书店。 方仲记”,内页更镌有“梁方仲教授赠书”印章,看起来是真品,估计是从图书馆中流出的。当时,我不无心动,而一转念,还是将书的链接转给了承邺先生,想先看看他有什么意见。可是他没有回复我。当时觉得老人家或者不常看微信,也就放下了。那是我最后一次想联系他。
互联网时代,又叠加上新冠时代,让我们在现实的三维空间隔得更远,在网络的二维空间靠得更近。而承邺先生的死,也是既显得很遥远,又显得很接近。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生与死;世界上最近的距离,是生与死。聊草此文,以当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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