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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头牛》:最温柔的西部荒蛮故事
与食物和生存有关的故事,早就被历史的尘埃掩盖。就像厨子Cookie(约翰·马加罗饰)和中国移民金路(奥赖恩·李饰)的两具白骨,浅埋在俄勒冈的森林里。潮湿疏松的腐植土下,两个梦想未竟的人长眠于此。
关于“西进运动”,人们更熟悉牛仔和印第安人,野马与长枪,酒馆和妓女,赏金猎人与屠杀,宝藏和黄金热的版本。《第一头牛》(First Cow)的故事也发生在这个世界,但它放弃传统西部片的灵魂,把勇敢和光荣扫进垃圾堆。林莽中,两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建立友谊,一起生活,一起攒钱。
它的背景是湿润的森林与河流,还未被人类活动改变面貌的原始森林里长满巨树和苔藓,高大的蕨类被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动物踩出隐秘的道路。除了常披蓑衣的印第安人,在这里相聚的人统统穿裹颜色接近的大地色衣裤,打起架来像熊一样闷哼。人命最不值钱。
Cookie和金路借运抵当地的唯一一头奶牛在营地做起油炸蛋糕生意时,导演用一个长镜头缓缓贴着衣衫扫过排长队的人,然后镜头上移,对准一张张对食物充满渴望的脸。最后一只蛋糕卖完,空手而归的人失望地叹气,转身离去。人群几乎立即散去,背影已看不出任何懊恼。这是全片最快意的地方,他们快速积累起第一桶金。挑着卖空蛋糕的扁担回家路上,路旁木屋里扫地的老头对着他们愤愤扫了几下灰尘。二人轻快地躲过嫉妒。
拓殖冒险的过程中,一切都发生得非常迅速且不露声色,包括财富的聚散,运气的来去。但不要忘记,1820年代的俄勒冈林中生活极其缓慢。开拓者必须充满耐心地与饥饿做斗争,沿动物的小径采集食物,一边留心子弹上膛的清脆声音。电影的大部分时候,自然的声音盖过人类活动的声响。配乐不敢多,顶多不过几段吉他弹拨。
在林间营地,各色人等短暂聚集,孵在酒馆吹牛喝酒斗殴。他们口音各异,居住在木材腐烂程度不同、搭建手法相异的木头房子里等待机遇,死神也在等着他们。
为了表现这种慢,镜头多次透过不同的木窗/帐篷缝隙从昏暗的室内向外望。窗框住清晨赤膊擦身的金路,帐篷/窗外较为稀疏的树枝纹丝不动。最魔幻的一次,晨雾中,救了Cookie的印第安老人在窗外行密仪,动作很像中国老人打太极,神情凝重。
偶尔的快,永恒的慢,影片对时间的流速敏感,视觉上对应绸缎面子般的河流与或湍急或清浅的溪水。Cookie和金路看似渐与周围的环境产生联系。每晚偷挤牛奶时,Cookie都与母牛小声交谈。但森林始终是森林,在导演精心构建的镜头中绝美,仁慈却能瞬间变为冷酷。
在这种环境中,他们滋生的友谊必然纯粹。这种友谊以携手求生为基础,不必语言或情欲的矫饰。Cookie第一次去金路的木屋做客时,他在室内,看着屋外的金路劈柴生火,便很自然地帮忙扫地、抖干净织物上的灰尘,还去林间采了一把野花回来。
这不是一个典型的荒蛮故事,是个最温柔的故事。
西部片和后来的黑帮片用枪和血阐释的不可思议的友谊,源头原来在这里。外部高压下,风暴眼中短暂的宁静、闲暇生活日常里顺理成章地生出友谊。用这个配方,杜琪峰创造出两段经典友谊。《枪火》里,一群乌合之众的保镖无所事事,在办公室外面踢纸团杀时间。《大事件》,外面打得要死要活,两位碰巧避于一栋大厦内的匪首一起做菜吃饭。纯粹的情谊,让人愿意拿性命相托。它连共同的理想都可以不需要,生活的意义由最朴素的生活日常构建。回到这部电影,当二人中更有头脑的华人金路在黑暗中絮絮叨叨开旅馆的计划时,我们觉察到危险的临近。这两个人,运气欠佳,勇悍不足,又太多温柔。只要再多一分野心,就会随时失去平衡,被命运击垮。
影片开始时是金路在逃命,Cookie救了他。偷牛奶的事情败露后,俩人一起逃命,又分别为印第安人所救。中间的快意转瞬即逝。
基于后来历史的走向,现身故事中的角色们都被赋予隐喻的薄纱。沉默寡言的印第安人衣着斑斓,梦游般走向自身历史的终点。像Cookie和金路一样的无名小卒,温柔地对待过人和动物,大胆又执拗地做过梦,沉入了森林深处。俄国帮和皮草猎人们来了又走,愚蠢的英国殖民者把奶牛圈了起来,但他们再也不能拥有这块广袤土地。
这块土地上的人口大洗牌中,悲剧多于喜剧,坏运气总是干掉好运气。惟有诗意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能把悲悯送给土地上的所有人。
赖卡特用镜头再造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总是饥饿的新移民,思乡的英国贵族,死了老公和孩子的孤独母牛,只有一个镜头的坐在木屋门口抚摸手中雏鸟的糙汉,穿红裙子提着水桶走来走去走个不休的印第安小女孩……历史忘记他们,但他们真的曾经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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