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做了一本书,以950倍于人类历史的时间才能读完
原创 史亦 出版人杂志
《一百万亿首诗》[法]雷蒙·格诺,著;吴燕南,译;
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1月
简介:《一百万亿首诗》是法国作家雷蒙·格诺的作品,首次出版于1961年。它实际上由十首十四行诗构成。成书时,十首诗都单面排印,各行之间被剪开,左侧装订。翻开书页,每一首诗的任意一行,都可以与其他九首诗中除本行外的各行组合起来构成一首新诗。这种组合的数量是十的十四次方,即能够组合出一百万亿首诗。按照作者在作品前言中介绍的方法,一个人一刻不停地阅读,读完这一百万亿首诗需要花费大约一亿九千万年。这个数字是有点儿过大了,人们日常接触到的数字通常跟它差得太远。于是,距离感产生陌生感,无论惊叹一亿九千万年怎样长,要是不拿来跟一些更易理解的数字做比较,它的具体所指就很难让人感同身受。如果设定一个参照系,比如把一亿九千万年置于人类历史的坐标之中,那造成的冲击力可就大多了。比如,“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公认出现于大约二十万年前,换句话说,现代人类这个物种的历史大约是二十万年,而一亿九千万年是它的950倍。
2020年春节前夕,随着首批《一百万亿首诗》入库,这本形式独特、颇开脑洞的大书终于面世了。虽然早就做好了读者评价两极的准备,但作为它的编辑之一,为它的诞生操办了这么久,各种各样的付出也不少,仍然免不了期望更多人喜欢它、接受它,或者说理解它,而不是相反。不过眼看着两个月后,它在豆瓣的评分从10分掉到9分,继而掉到8分以下,近期一度重新回到8分,并终于基本稳定在7.9分,也逐渐淡然了,那种心情有点而像公司的超长slogan:“书,自有其命运。它终将被融入无数的书籍之中,或是湮没不见,或是在某处星辰般闪耀。”
一、缘起
《一百万亿首诗》中文版的出版缘自公司引进的另一部法国文学作品——乔治·佩雷克的《人生拼图版》(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1月)。在《人生拼图版》的编辑过程中,佩雷克所属的实验性文学团体“乌力波”(“潜在文学工场”,意谓其使命是发现对文学作品起支配作用的“潜在规则”,并严格按照这些规则或者设定新的规则“制作”新的文学文本)首先进入了我们的视野。随后,兼具佩雷克文学导师和“乌力波”发起人(之一)双重身份的雷蒙·格诺也自然而然引发了我们的关注。凑巧的是,《人生拼图版》面世同期,上海九久读书人推出了格诺的神作《风格练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月),并且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实验性文学热潮。于是,我们对格诺的兴趣进一步浓厚起来。
雷蒙·格诺雷蒙·格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批评家,几乎每一个文学领域他都有所涉足,几乎每一部法国文学史都辟有专章对他进行论述。不过,格诺并非全职写作,从1938年他作为英美文学专家进入伽利玛出版社做审稿人开始,主要的社会身份一直是编辑,既编文学作品,又编百科全书(他是伽利玛出版社《七星百科全书》的主编之一)。也因此,他不仅自己是一位高产作家,还称得上是一名“作家捕手”,不少知名作家的诞生和成长都与他有关。在这些人中,最著名的是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莫迪亚诺是格诺早先在中学教数学时的学生,完全在后者影响下走上文学道路,成名作《星形广场》能被伽利玛出版也与后者有莫大关系。还有玛格丽特·杜拉斯。据杜拉斯自己回忆,她的处女作《厚颜无耻的人》之前已被多家出版社拒绝,而格诺收到这部书稿时却对她说:“小姐,你是个作家。”之后,这本书得以出版,第二年,伽利玛又推出了杜拉斯的第二部小说《平静的生活》。佩雷克当然更不必说,他作为格诺最得意的“乌力波”弟子,在多部作品中都有致敬导师的痕迹:《W或童年回忆》前后两个部分的起首处都引用了格诺的诗句;《人生拼图版》题献页醒目地写着“纪念雷蒙·格诺”,而这句话也是佩雷克动笔创作这部小说时写下的第一个句子——当时格诺刚刚过世。
不过,在中国,格诺的大众知名度与其文学地位相比,差距不小。当然,这首先跟他作品的译介情况有关。格诺去世13年后,伽利玛出版社开始陆续推出“七星文库”版《格诺全集》,到2006年出齐三大卷,总页数超过5500页。可是,《风格练习》出版之前,目力所及,以单行本形式出现在中文世界的格诺作品仅有两部:《地铁姑娘扎姬》(译林出版社,1995年11月;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2月)、《虚伪的贞洁》(直译《人们对待妇女总是太善良》,新雨出版社,1997年)。此外,余中先先生曾经将《一百万亿首诗》译出发表在2001年的《世界文学》第5期上,亚伯拉罕·蝼冢主编的《乌力波2》(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4月)收入了三篇格诺的文章。关于格诺作品被译介如此之少的原因,袁筱一教授在《风格练习》的译序中有这样一种解释:“格诺沉溺于语言本身……如果将写作当成对语言的挑战,如果写作的内容本身就是语言,它在另一种语言中几乎是无法翻译的,也无须翻译。”译序的题目《翻译的可能与不可能》恰好呼应着这一观点。
面对格诺众多翻译难度甚大乃至不可翻译的作品,我们对市场接受度进行评估之后,最终选择了表现形式比较特殊又颇有游戏性的《一百万亿首诗》。
二、过程
联系《一百万亿首诗》版权的过程异常顺利,没有同行抢先,也没有激烈竞价,一切都按部就班、顺理成章。2018年7月初,我们从伽利玛出版社拿到了出版简体中文版的授权。当然,一年多以后我们才能意识到,这种出乎意料的顺利意味着什么。与此同时,我们也才有机会感受到,一本奇特有趣的书能带来人与人之间怎样奇特有趣的缘分。
接下这本书的翻译工作时,译者吴燕南正在巴黎第三大学攻读法国现代文学博士。恰逢其时的是,她当时刚刚参加了由法国驻华大使馆、中国文化译研网和法国文学促进会在阿尔勒举办的中法文学翻译工作坊,正致力于译介法国作家艾玛纽埃勒·帕加诺(Emmanuelle Pagano),并协助法国译者翻译金宇澄的作品。她是这样看待文学翻译的:“文学翻译很有趣,如果做得好,这是一项非常崇高的工作,难度一点儿也不比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低……如果翻译可以养活自己,那么文学翻译是非常理想的工作,因为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读书。可是文学翻译好像在哪个国家也不是挣钱的工作,译者更多的是靠着情怀和爱好在工作。不过,不管哪个国家又都需要文学翻译,没有文学翻译是很可悲的。没有翻译,外来的文化就无法进入,一个国家就完全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后来,在她反复打磨《一百万亿首诗》译文的将近一年时间里,我每次与她讨论文稿时总能想起这番话。
《一百万亿首诗》法语版《一百万亿首诗》之奇特有趣,主要跟它的成书形式有关,或者说与它作为一本纸质书密不可分。因此,这本书的呈现形式成为做好它的关键,而且与内容一样关键。于是,这本书尚在编校过程中时,我们就开始考虑全书的设计。与一般的书不同,做这本书的设计可谓“戴着镣铐跳舞”,因为版权方为了最大限度保护格诺的创意,在版权合同中增加了一条不常见的规定:中文版必须使用与法文版相同的版式。估计设计师接下这个项目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为一本“乌力波”的书做设计,还要遵循“乌力波”写作强调的“潜在规则”。仔细想想,限制性可能本来就潜藏在书的设计过程中,只不过通常并未引起注意也无人言明,而这次它们终于被说出了。作为“潜在文学工场”的“乌力波”无意中把它的文学追求拓展到了书籍设计上,或许意味着,格诺的文学理念也适用于多数创造性领域。然而,这并非全部“镣铐”,与《一百万亿首诗》同步出版的还有两本“乌力波”小书——佩雷克的《我记得……》和格诺的《您了解巴黎吗?》(这两本书于2020年4月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会另文介绍),所以,三本书大致要做出套系的感觉。经过几次交流,这种套系感最终被确定为通过封面颜色凸显法兰西特色,三本书的封面分别使用红、白、蓝。戴着或者带着以上“镣铐”,设计师出发了。
《一百万亿首诗》封面设计虽然我们一开始就给了设计师太多限制,但好在他的创造力并没有被限制住。签完设计合同仅一周,内文设计和排版就完成了。设计师在我们的束缚之下,于小小的书页之间辗转腾挪,做出了既符合版权方要求又有全新美感的内文设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内文中诗的部分由于要一条条裁开,其中涉及文学典故的译注并不好置于当页,于是设计师别出心裁地将这部分注释放在了后环衬的位置。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译注无处可放的尴尬,还增强了书的设计感,十分令人满意。再过一个月,封面也完成了,总体上再现了格诺通过十首诗“制作”出一百万亿首诗的巧思,而且红色的封面也十分醒目,应该是发行渠道喜欢的类型。至此,《一百万亿首诗》大致成形了。
三、印制
《一百万亿首诗》成书形式之特殊使它很难被简单归入出版教科书提及的常规装帧形式:外观上它是方脊精装书,但书页之间并不是锁线订,而是平订;与普通精装书相比,它的书脊向封面、封底各延伸出一块,书槽也宽了许多。种种不同保证了整书装订成册后不至于散开,同时又有利于翻看内页。这种非常规的装订形式如何实现?诗行裁开后仅有2毫米的空隙如何模切?模切完毕的纸条形内页又如何做到久翻不坏?在与几家印刷厂(其中几家还颇有规模)谈这本书的印制过程中,我们逐渐意识到,一切都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联想起版权签约过程的顺利。这本如此奇特有趣的书居然在诞生之后近60年都没能以单行本形式出现在中文世界,印制不易估计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所以,我们在庆幸这本书没人抢版权,也没人竞价的时候,多多少少忽略了做出它的难度。
在与北京几个合作最多的印刷厂沟通印制工作过程中,我们大致得出这样一种印象,印制这类比较特殊的书只有找雅昌这样的顶级印刷商或者去华南地区寻找合适的印刷厂。法文版印制页的信息也多少透露出,它的印制极有可能是在广东一些只接外单的印刷厂完成的。而这可能意味着,书的印制成本将难以控制。2019年12月,在出版流程基本走完的情况下,我们投入了相当一部分时间和精力寻找合适的印刷厂。柳暗花明之中,承印我们另一本书《游戏》的印刷厂北京启航东方印刷有限公司化身为白衣骑士的角色。《游戏》也是一本比较考验印刷厂工艺水平的书,64开的开本,书脊却有35毫米厚,不仅对裁切和装订的机器发起了极限挑战,对工厂师傅调校和操控机器的能力也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恰是《游戏》的合作让我们对这家印刷厂留下了深刻印象。经过几轮沟通与探讨,12月26日下午,《一百万亿首诗》数码样书现身我们的办公室。当天,主编的微信朋友圈就把它晒了出来,不过更惹人注目的应该是简单的配文:价值2000块的打样。高昂的打样成本让我这个编辑真有如履薄冰之感,但震撼之余我意识到,做数码样书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对印制成本发出惊叹,也不只是为了发朋友圈宣示我们做了一本如何厉害的书,而是在大批量付印之前检查一下成书效果。编辑部里传看了这本满目“钱”字的书之后,同事们都多多少少提出了些问题。比如,内文纸韧性不够好,订口附近翻页压线的位置太靠外,这两个问题都会造成书页多次翻动后容易撕坏,等等。我觉得,美编提出的建议比较关键:裁开的内页是散乱的,虽然作者题词页(即引述图灵的话那一页)后边留下了折页,可以用于固定翻过的书页,但效果并不理想,不太利于阅读;是不是可以考虑在封底增加一条绑带,读者需要的时候就用它把书页固定住。不过,大家共同讨论过之后,基于“奥卡姆剃刀”原理,并没有采纳美编的建议,固定内文书页的任务最终落在题词页后的折页身上。当然,从书上市后读者的反馈来看,美编的建议是非常对的。在数码样书的基础上,我们又选择了新的内文纸张——一种通常用于封面印刷的涂布纸,柔韧性更好,呈现文本的效果也更佳;同时,还跟印刷厂进一步沟通了关于印装的一些细节。问题解决完毕,一切准备就绪,《一百万亿首诗》呼之欲出了。
四、后续
书就这样诞生了。不过,关于它的故事还没完。《一百万亿首诗》这本奇特有趣的书带给我们的不仅有惊喜和挑战,居然还有一段来自异国的缘分——就像前文提到的那样。
在“乌力波”系列图书的出版过程中,我们为其中两本申请了法国驻华大使馆“傅雷资助出版计划”。在与使馆文化教育合作处图书与思辨部联络过程中,项目官员张琦女士一直对“乌力波”的这几本书保持着关注。尤其是获知《一百万亿首诗》即将出版的消息后,她发来邮件,表示整个部门都对这本书怀有极大兴趣,希望能一起围绕“乌力波”这个法国文学贡献给世界的奇特文学团体做一些有深度的活动。最巧的是,图书与思辨部新任文化专员欧玉荻(Judith Oriol)女士赴任前就在伽利玛出版社版权部工作,而《一百万亿首诗》的版权合同正是她经手的!真是冥冥中似有注定的缘分!2020年1月中旬,我们跟对方约好之后,怀着一种莫名兴奋的心情去法国使馆进行了拜访,同时谈谈接下来怎样合作办活动。欧玉荻女士是一位典型的爱书人,一谈起书可谓滔滔不绝,使得见面和谈话的整个过程都让人心旷神怡。我们的话题从“乌力波”扩展到整个法国文学,从文学又扩展到拉康及其精神分析学派……计划落实的事情则不仅有将“乌力波”这个主题纳入“法国文化之春”框架,并在北京法国文化中心组织专题活动,还将包括依托法国设在内地的五个总领事馆举行相关主题的巡回展览、讲座等。而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更多中国读者了解和走近“乌力波”。
“乌力波”LOGO非常遗憾的是,拜访结束后不久,新冠疫情暴发,至今涉及人员聚集的活动都无法开展。“乌力波”主题的活动也只能暂时搁置了。不过,好在线上的各种活动还可以继续。在我们跟游戏网站机核网合作录制的关于《一百万亿首诗》的对谈节目(https://www.gcores.com/radios/123811?sort=time)中,欧玉荻女士慨然献声,“为(‘乌力波’)这一载入法国文学史六十年的运动说几句话”。这段录音最终出现在当期节目的开头:“‘乌力波’是数学与文学的交点,自始至终它都热衷于限制性原则,借由限制让想象迸溅出来。这一点可能完全颠覆了人们的想法,但它就是“乌力波人”的信条:是严格的限制和精确的规则促成了创造性。……出版本身就是一个大事件。我要向出版机构和译者致以敬意,他们所做的努力对于想要体会和理解二十世纪下半叶法国文学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翻译这些杰作绝非易事,它体现了对文学、对法国文学诚挚的热爱……希望在中国有更多文学爱好者关注这一运动,关注‘乌力波’,关注这些书,它们代表的是法国想要与全世界分享的极其法式的创造力。”
《一百万亿首诗》实拍图最后,我想用同事和一位前编辑同行的对话结束这篇手记:
——现在市面上的书够每个人读三辈子了!
——不,是三辈子+一亿九千万年。
原标题:《做了一本书,以950倍于人类历史的时间才能读完》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