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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德黑兰:《百鸟朝凤》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八周第二天
德黑兰 法里德·丁·阿塔尔 《百鸟朝凤》
阿塔尔(Farid ud-Din Attar)的《百鸟朝凤》(The Conference of the Birds)是关于精神探索和精神完善的最伟大的叙事作品之一,它与但丁的《神曲》和薄伽丘的《十日谈》都有相似之处,就是将神秘的寓言与朴实的、常常带有戏剧色彩的叙事互相结合在一起。它也和《一千零一夜》的框架故事有相似之处——《一千零一夜》的波斯语原著,比阿塔尔这部十二世纪末的杰作要早两个世纪。所有这些作品都是在一个框架内,用一系列历史轶事和荒诞不经的故事寓教于乐。阿塔尔和比他晚一个世纪的但丁,或者今天的玛赞·莎塔碧一样,在帝国征服和内部纷争之际创作他的诗篇。
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的普洛斯彼罗(Prospero)说过一句众所周知的话:“我们都是梦中的人物,我们的一生是在酣睡之中。”阿塔尔也把我们卑微的一生描述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虚幻梦境,但我们可以补充一点,他自己的生活因为外族入侵而更加痛苦。他出生在德黑兰以东四百英里处的内沙布尔,其时内沙布尔已经成为从中国到黎凡特的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对于来自东方和西方的入侵者,都是诱人的战利品。1154年,阿塔尔大约九岁时,内沙布尔被奥古兹土耳其人(Oghuz Turks)攻陷,当这座城市在1221年被成吉思汗摧毁时,阿塔尔也不幸丧生。
在《百鸟朝凤》的结语中,阿塔尔用自己的名字,或者更确切地说,用他的笔名讲话。“ Attar”的本意是从事草药生意的人,包括药材和香料——用它来形容一部既具有指导意义又令人愉悦的作品,还是非常恰当的。他将自己描述为一种从失败的社会世界中放逐的内心流放者:
我是阿塔尔,一个买卖药材的人,但
我自己的心和任何浑浊的染料一样黑暗,
我独自为那些世人伤怀
他们无论何事都没有盐分和意念。
我铺开巾幔,泪眼滂沱
浸湿了我的面饼;
我烹煮的是我的心,我很幸运
加百列时不时是我的客人,
既然天使在与我一同进餐,我又如何
能够与每一个愚人同吃共饮?
阿塔尔担心万一这里面的政治意义不够明确,他还接着写道:
感谢上帝,我说,我不与
毫无价值的骗子来往,也不登朝廷;
为何像这样出卖我的心灵?为何
赞美某个愚笨的蠢货又伟大又聪明?
我不吃暴君之食,我也从未
将书籍的题词贱卖成黄金。
与但丁被迎进凌波炼狱中的诗人之圈不无相似之处,他宣告,“我的先行者迎候着我,那我/为什么要寻找那些自我中心、空洞的人?”
在正文中,阿塔尔将一群寻找一名领头鸟、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某种秩序的散漫鸟群拟人化,对一个政治上和道德上都已经破产的社会发起了批判。
鸟群中一只明智的戴胜鸟知道这样一个精神向导,即一种名为凤凰(Simorgh)的神鸟,戴胜鸟建议百鸟都去寻找凤凰。它们的旅程将包括七个艰难的阶段,从最初的追求之谷,到达热爱、认知、禁欲、团结、敬畏、困惑,最终达到万事皆空的寂灭境界。戴胜鸟对百鸟说:“在那里,你悬浮空中,一动不动,直到你被吸引——冲动不是你的——/一滴水吸摄进没有海岸的海洋之中。”
戴胜鸟那些只长着鸟脑子的笨朋友热情地同意这一计划,但它们又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满腹狐疑。阿塔尔巧妙地根据这种鸟类的外观、栖息地、鸣唱或诗意的联系,将每一个发话者与一种不同的原理联系在一起。夜莺首先开口:
它低声歌吟:在最黑暗的夜晚,我的歌声
重新回响,萦绕在我的周身
忧郁的鲁特琴那甜美的乐音,
相思的长笛那凄怨的哀鸣;
当爱在灵魂中倾诉,我的声音就会回应
低徊婉转,就像大海的叹息之声。
它不忍离开玫瑰和恋人们。鸭子只是喜欢在溪流中蹒跚而行,万万不会想冒险闯入沙漠,而环佩叮当的鹧鸪只热衷于宝石。鹰过于看重自己的朝臣身份:“当我接近国王时,我的尊敬/正确地恪守着既定的法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鹰正是被它所乐于服侍的国王所蒙蔽:“我的眼睛蒙住,我看不见,/但是我骄傲地栖息在我的宗主的手腕上。”
这首诗的大部分内容阐释着关于尘世的牵挂的主题,这些尘世的牵挂,使得这些鸟儿无法出发。为了回应它们源源不断的忧虑和反对,戴胜鸟使用了各种策略——逻辑、道德教义和一个接一个的故事,例如《马哈茂德国王和公共浴场中的鹳鸟》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一个地位卑微的浴室仆从对国王表现出极大的盛情,但拒绝晋升到宫廷。他这样对国王说:“如果您不是国王,您可能会非常幸福,阁下; /我很高兴为这把大火上添薪加柴——/我不比您卑微,也不比您高贵,您看…… /和您相比,我是万事皆空的寂灭,陛下。”像许多故事一样,这个故事有两个层面的功用: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它显示了崇高的对财富和权力的摒弃,而在精神层面上,国王可以代表上帝,而浴室仆从则代表世间所有凡人,谦卑地承认我们在神灵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鹳鸟的答复有可能表明它对现状感到满意,但在其他地方,燃烧的木头则表明,那些为特权人士带来快乐的人,其实在承受着痛苦:
芬芳的木头在燃烧,它的芳香
让人带着迷蒙的满足轻声叹息。
有人对它说:“你的叹息意味着狂喜;
想想木头吧,它的叹息意味着痛惜。”
在整首诗中,正是苏菲教派的托钵僧们舍弃了世界和它的种种诱惑。普通人认为他们疯了,但正是苏菲派人士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世俗成功的空虚,和万物的终极统一。神圣的光芒是如此明亮,以至于我们阴影般的自我,就会像阳光下阴影一样,消融一尽,甚至先知本人,也在引领着通向所有自我全部灭绝的道路。按照伊斯兰教的传统,穆罕默德一夜之间从麦加旅行到耶路撒冷,然后骑着带翅膀的神兽布拉克(Boraq)升上了天堂:
根据阿塔尔的诠释,这种物理上升本身不复存在:
首先舍弃自我,然后准备
跃上布拉克,并升腾空中;
饮下那一杯寂灭;披挂上
象征着遗忘的披风——
你的马镫是虚无;缺席的一定是
那匹骏马,将你载入虚空。
摧毁身体,装饰你的视线
用最无聊,最黑暗的夜晚的碎屑。
首先舍弃自己,然后舍弃这舍弃,
然后,从所有舍弃的一切中全身撤离。
最后,戴胜鸟终于说服百鸟开始踏上征程,这个过程只用了一页就描述完了。出发的有十万只鸟,但是,只有三十只鸟在艰苦的旅程中幸存下来。最终,它们找到了凤凰,它们本以为凤凰看起来像是一个辉煌的超凡脱俗的存在,就像波斯细密画中通常描绘的那样:
但是,令它们震惊的是,这个奇特的异国情调的生物,看起来却像是它们自己:
它们在凤凰那光芒四射的脸上
看到自己,世界的凤凰——带着景仰
它们凝视着,终于敢于理解
它们就是凤凰,是旅程的终结。
凤凰解释说:“我是放置在你眼前的一面镜子,/所有来到我的辉煌之前的人都看到了/他们自己,他们自己那独特的现实。”现在,它揭示了一个双关语,这个双关语启发了整首诗的灵感:在波斯语中,凤凰(simorgh)的意思是“三十只鸟”。它接着说,如果百鸟中有四十或五十个到达目的地,那么,它们也会碰到四十个或五十个由它化身的形状。
当鸟儿们找到凤凰时,还发现了约瑟故事的真实含义,戴胜鸟曾经多次提到过这个故事。它们不应当认同高贵的约瑟,而是应该在约瑟的兄弟们身上发现自己:“他们明白,正是他们/将可爱的约瑟变成了奴隶。”现在,它们评估“自己的生活和行动,一个一个启程”,它们的灵魂摆脱了过去的所有野心和劣行。
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结尾,普鲁斯特将他的小说描述为一种光学仪器,读者可以通过它观察自己。在阿塔尔超凡脱俗的关于尘世的杰作中,所有的历史,所有的故事,《古兰经》,和我们正在阅读的诗篇,都变成了一屋明镜,或者更妙的是,如下图所示,一个带镜子的圆顶,它来自内沙布尔最著名的诗人奥马尔·海亚姆(Omar Khayyam)的陵墓。抬起头来往上看去,我们能够看到在里面多次折射的自己,那位将自己的心灵烹煮成诗歌的诗人在引导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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