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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巫”启示录:极端的正确会在无意间沦为极端的错误
按:1692年,一场巫术危机席卷波士顿附近的塞勒姆,人们怀疑有人施行巫术加害无辜民众,殖民地当局更是将巫术迹象视为颠覆政府的阴谋信号。一时间人人自危:妻子告发丈夫,女儿检举父亲,侄子构陷姑母,兄弟姊妹指控彼此,近200人被怀疑犯巫术罪。社会秩序崩溃、司法制度失灵,塞勒姆猎巫运动成为影响美国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直至今日,“猎巫”依然是挑动美国社会的一根“肉中刺”。
本文节选自普利策奖得主斯泰西·希夫的《猎巫:塞勒姆1692》,现标题为编者自拟。
《猎巫:塞勒姆1692》
我们可以从现代人的角度解释一些困扰17世纪新英格兰人的事物,但仍有些无法解释。我们自己也曾相信许多事物,最后发现它们并不存在。我们都怀有荒谬的信念,只是还不清楚到底是哪些。此外,众所周知,我们更喜欢阴谋而非事实;我们否认眼前的证据,赞成虚妄的想法;我们以理性之名行疯狂之事;我们极易从正直坦率滑入自命不凡;我们将私人恩怨投入公共水井;我们沉浸在小小的错觉之中。我们都相信别人除了整天暗算自己,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17世纪的世界看上去让人无法理解,可与自动化、透明化、不断程序化的现代世界并无二致。
马萨诸塞湾
我们虽然不会认定是恶魔偷走了我们的笔记,但每天也会感到困惑,也从困惑中持续获得乐趣。我们仍然乐于听闻这样的故事:当闪电击中正在做祷告的人,它带走了《圣经》中的《启示录》章节,却丝毫没有损坏其余部分。即便是无法达到清教徒精神高度的人,也会被马瑟所说的“惊惧的病症”所影响。我们总是渴望着奇迹的出现;我们仍希望世上还存在着超越我们认知的事物。我们希望找到我们拥有却不自知的神秘力量。事关女性时,我们总希望她们只在危急关头施展魔力:最佳女主角往往最出人意料。在审判的前后,新英格兰传颂着勇敢女性的动人故事,传颂着女人们在印第安人攻击下展现出来的英勇。那些俘虏叙事文学作品为巫术提供了一个样板。我们每个人也都拥有自己的俘虏叙事文学,我们今天称它们为“回忆录”。有时候,我们是自己思想的俘虏。某种程度上,塞勒姆这个故事正讲述了当无法回答的问题与不容置疑的回答碰撞时会发生什么。
女巫集会
塞勒姆危机中充满变身的人类、奇异的飞行、草率的祈求、受难的仆人、恶毒的后母、被下蛊的干草和被施法的苹果,因此也像17世纪另一种文学类型:童话。塞勒姆所触及的事情如梦幻般奇异,但绝非子虚乌有;它的核心是未满足的愿望和未明说的焦虑,是关于性的潺潺暗流和原始恐慌。它在离奇和荒谬之间那片梦一般的沃土上徐徐显现。先前也有过新英格兰女巫被审判,但没有一个案子是由着了魔的少女和女孩所引起的。和童话一样,女人——意志坚强的女人和胆小顺从的女人,正直的妇女和任性的少女——在塞勒姆这个故事里也举足轻重。占据绝对数量的被告女性中迸发出令人不安的女性力量,塞勒姆的故事包含了对这种力量不言而喻的敬意。一群被剥夺了公民权利的年轻女子引发了这场危机,展现出谁也无法遏制的力量,至今仍令人惶然。女性身处险境的故事转变为有关险恶女人的故事,或许与这种力量有关。
女巫接受恶魔洗礼
在这些童话中,女性扮演的是反派角色——若你骑着代表卑微的家务职责的扫帚飞走,藐视社区的界限和万有引力定律,你还有什么好狡辩?——而这些童话同样受到青春的支配。塞勒姆在每一层面上都与青春期密切相关,在这个极端的年纪,既脆弱又坚强的我们漫不经心地在理性和疯狂之间兜兜转转,对宗教和超自然事物兴趣高涨。这场危机始于两个女孩,并且很快就牵扯到一帮青少年,人们认为她们被素未谋面的人施了魔法。女孩们来自一个强烈要求自治的村庄,一个自身还在痛苦挣扎中成长的殖民地。多年来,英王都想要强化其在新英格兰的权威,而马萨诸塞的领袖——包括几位未来的巫术案法官——前不久才颠覆了它。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要求英国人保护他们免遭印第安人的劫掠和法国人的诡计。但是,这些定居者在哀叹自身的脆弱时——他们是“孤儿殖民地”——也在憎恨监管。从一开始,他们便做好了应对英国干预的准备。当它到来时,他们发誓抵制这种干预,而到真的遭受牵制时,他们自觉受到羞辱。他们和祖国的关系演变成接连不断的争执;有一段时间,本该保护殖民地居民的人却似乎是要迫害他们。(相比之下,伦敦方面则认为新英格兰人“既暴躁又敏感”。)马萨诸塞的官方机构也遭受着另一种焦虑的困扰,这种焦虑将会对1692年的事件起到一定作用。每一次,他们带着钦佩回首神圣共同体的创建者,赞美那最伟大的一代人时,他们自己就变得渺小一点。
前往教堂路上的清教徒
历史的真相会随着时间而水落石出。但人们对塞勒姆真相的了解充其量也只是捕风捉影,而且还添油加醋,使其面目全非。清教徒热衷于记录历史,不喜欢事情被人遗忘。但在1692年中期,如果你从现存的档案来看,马萨诸塞没有人——包括最狂热的日记作者——习惯记日记。我们眼前的塞勒姆,因17世纪的删改而满面疮痍,又被19世纪的胡编乱造所装饰。在正义缺席时,我们倾向于重新审视国家的裂痕,而有些区域对此的热情比其他区域更高。犹太大屠杀使玛丽恩·斯塔基在1949年关注塞勒姆巫术案,而后者的创作则给了阿瑟·米勒在麦卡锡危机之初写《塞勒姆的女巫》的灵感。
《萨勒姆的女巫》剧照
现在,当年巫术审判案的开展已经无迹可寻。我们知道有很多场审判,但没有它们的记录;留给我们的只有初步的材料——证词、诉状、供状、请愿书——以及两张死刑执行令。塞勒姆的记录簿被摧毁了。当时的北美殖民地还没有报纸流通。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尽管那些被施咒的人吸引了全神贯注的观众,但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们已经无从得知。我们只能从法庭记录员那里了解他们的话,然而记录员做事不周、怀挟偏见,有时甚至不当庭记下所听到的陈述。他们破坏被告的发言,对原告也同样不上心,没有将他们的所有陈述都记录在案。我们只有少数预审听证的记录。证人们草草说完证词,法庭里一片混乱,观众也不可能听清。他们很难确切地辨别那些话语出自谁口。记录员很快就放弃如实记录,仅是添油加醋地做些概括。一段时间后,法庭记录中不再详述被告人的抗辩,因为人们认定被告要不了多久就会因崩溃而招供。这导致了另一个问题:证词是经过宣誓作出的,但证词中也满是荒诞事。证词前后由上百位记录员记下。他们当中很少有人受过此类训练,记录的水准时好时坏、令人恼火。即使记下回答,他们也不总是费心去记问题,虽然我们很容易推断,当面对一生中会遇到的最威严的三个人,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大喊“我说!我说!”继而对使用巫术供认不讳时,她面临的是什么问题。
塞勒姆法庭上的指控
指控者混淆了嫌疑犯;后来,记录者又进一步把他们混为一谈。一些人还被记成了相同的名字。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只能从那些令人难堪的审讯中瞥见个体的存在,而这些审讯通常由反感被告的人所记录,他们还会在一些案件中充当证人。我们对被告所知甚少,只知道她们被控施用巫术或是招认了这一罪状。在这一点上,她们也像童话人物一样,因为我们仅能从唯一的细节认出她们——穿着的癖好,言语措辞,或是一次内心的震颤。这使我们勾勒出了她们单调的特征:玛丽·沃伦美貌迷人;阿比盖尔·霍布斯不知廉耻;乔治·雅各布斯幽默快活,塞缪尔·帕里斯则相反。我们想要那些涉案的人告诉我们什么?她们供认自己在空中飞行或闷死邻居;或是指证一个神志清醒、坚称自己对巫术一无所知的女人;或是与被定罪的男巫共处一个牢房;或是站在绞架旁,看到被她们指控施用巫术的男人快咽气时还在坚称自己的清白——在这些时候,她们在想些什么呢?塞勒姆的恶魔身在何方、又在干什么勾当呢?有些人到死都相信女巫确实存在,他们又是如何找到力量抵抗住恶毒的指控?是什么让他们觉得巫术虽可能是真的,但审判却是假的呢?他们的故事从一个小事件开始越滚越大,意义远超广为流传的篝火传说,也绝不仅仅是通往《宪法》途中的一次哥特式撞鬼事故。猎巫运动成了一个蛛网遍布、众人参与的警世寓言,正如一位在这场危机中格格不入的牧师所言,它提醒着人们:极端的正确会在无意间沦为极端的错误。
本文选自《猎巫:塞勒姆1692》一书
★北美版《叫魂》: 一段为自保而陷害彼此的失智时期,一场全民参与的歇斯底里,所有美国人的噩梦
《猎巫:塞勒姆1692》 [美]斯泰西·希夫 著 浦雨蝶 / 梁吉 译 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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