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一日｜给乌龟加油的人

那是4月底，2020这个不平凡的年份行进至三分之一。经历了几个月的大幅情绪波动，看山看水都觉得另有玄机，心想这招募的肯定是人吧，这是不是个cosplay活动。可待我满心好奇扫码打算看看他们到底要干嘛的时候，手机上跳出来一张报名表，要填乌龟的姓名、品种、性别、年龄、体重等等等，原来招募的真的是乌龟。

2020年6月7日，安顺绿地乌龟赛跑决赛现场，一只跃跃欲试的乌龟。（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我也碰巧在那个时候见到了梯工作室的主理人周安迪，一位政治学博士肄业转行的平面设计师和出版人。我问他，那个乌龟比赛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灵感来源于古希腊关于时间和运动的基诺悖论(Zeno's Paradox)，简单来说是这样：大力士阿基里斯（Achillies）和龟赛跑，先让龟跑10米再出发。当阿基里斯跑到第10米的时候，龟已经又往前跑了一段，比如是0.5米。当阿基里斯跑到10.5米的时候，龟其实又往前跑了一点，哪怕是极短的距离。以此类推，阿基里斯永远都追不上乌龟。

“基诺当然知道阿基里斯能够捉住海龟。他不过是显浅的说明，在把时间和空间看成是由一连串的离散点组成，就像一串念珠前后相连那样时，会引起怎样令人迷惑的结果。“  事后我在《从惊讶到思考》一书中看到这个解释。

但当时，当我还在脑子里努力做物理题的时候，周安迪继续说，“其实我就是想做一个没有意义的、无厘头的、只有乌龟和乌龟赛跑的比赛。唯一担心的就是动物伦理问题，会咨询一下专家。”

5月31日初赛当天，活动引来不少路人侧目，但愿意停下脚步欣赏比赛的人并不太多。

乌龟赛跑比赛的消息，周安迪只在梯工作室的豆瓣帐号上做了发布。他觉得豆瓣网友是最有可能对这个活动感兴趣的，而知乎网友则“估计是感兴趣看一场兔子赛跑谁最快”的那群人。

他的判断是对的。

梯工作室在豆瓣不算是个大账号，但第一条“寻龟启事”也累计获得了近百条回应和将近300次转发，据说还被不少热心网友转发去了自己朋友圈和微博。而报名表设计得一本正经又项目复杂，除了乌龟的姓名、年龄、性别、尺寸、品种等常规信息，还有职业、学历、性格、婚姻状况、参赛目的和参赛口号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还要提交乌龟的正面照和龟壳照各一张。大概除了豆瓣网友，也少有人能有耐心把这样一份报名表一项项认真填好，还不停夸这个事情“可爱、有趣”吧。

豆瓣网友的转发评论（池勉 网页截图）

答卷内容也非常呼应了比赛的无厘头。“傻龟”的职业是“修仙”，叫“白乌巨”【白乌龟在上海话里发音就是白乌居。主人是怎么写这只龟的名字的？就是这么写的。】的龟的职业是“设计助理”，参赛目的是“富贵险中求，为爱走钢丝”。而“平平”不但职业是“白日梦想家”，参赛口号更是“我来看看其他的龟是怎么做梦的”。更多乌龟的参赛目的是“出来见见世面”，“结交有缘龟”，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养龟的人寻找同好者的诉求吧，毕竟养乌龟不像养狗那样，能在遛狗的时候认识邻居。

趁机交友的乌龟们。

一个月后，工作室一共收到了超过100份来自中国天南海北的乌龟主人的报名表，和十多位热心志愿者的豆油。

我猜大部分关注转发和报名参加的豆瓣网友，跟我的反应是一样的：从一开始的莫名其妙到发现这个事是认真的。而一旦你发现这个事是认真的，就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必须要想办法参与进来。于是我自告奋勇成为了一号志愿者，主要负责协调场地和物料。

虽说是无厘头的比赛，周安迪也提出了很具体的设想：场地要是真草坪，让乌龟有在大自然里的感觉；需要做赛道，但最好是环保可回收的材料；可能的话，像真的体育比赛一样给每个乌龟选手寻找一家赞助商，补贴道具制作的成本，如果有结余，统一捐给动物保护组织。

根据上海市绿化委员会的数据，2019年，上海建成区绿化覆盖率达到39.6%，人均公园绿地面积8.3平方米。但哪一片绿地，可以让一个出版工作室举行一场乌龟赛跑比赛呢？专注于城市微更新的”城事设计节“发起人尤扬建议我们看看长宁区的安顺运动绿地，这是隶属于新华路街道的一片公共活动绿地，包含了篮球场、供市民休闲的凉亭区域，和一小片草坪，之前曾经多次举办过社区主题的工作坊。由于还在后疫情期，在保证限制人数、做好防护的前提下，我们申请到了绿地的使用。

志愿者们在布置用香蕉箱制作的赛道。

关于赛道的制作，一开始我们达成的共识是“去路边捡一些废弃的材料“。但上海从去年夏天以来在垃圾分类处理上的力度非常大，可以”拾荒“的机会并不多。后来发现水果店装香蕉用的箱子非常好，尺寸统一又软硬合适，最重要的是，周安迪设计出一种可以100%利用整个箱子的赛道组装结构。于是我们在许多志愿者的帮助下，用多个香蕉箱制作了5条各5米长的赛道，在比赛结束后，又现场拆解，把所有的纸箱就近拿到了绿地附近的纸箱回收处，算是没有浪费。

提前帮忙给赛道涂装的志愿者们。（池勉 图）

只有赞助商的这一部分没有实现。比如第一反应是想找经常赞助体育赛事的耐克，但耐克会搭理这样一个无厘头的比赛吗？世俗经验此时跳出来挡了路，我们没有去找赞助商，梯工作室最后自己赞助了比赛，所以赛道上涂是梯的阶梯状LOGO，和梯工作室的江月画的乌龟。

排除了不在上海和比赛日期冲突的选手，最后一共有26只乌龟参加了初赛，年龄从2岁到23岁，身体宽度从5公分到20公分，还有好几组兄弟姐妹龟“来福、来财”、“Bert、Ernie”、“太太、平平”、“黄桃、彩桃”组团来参赛。一周后，又有16只龟参加了决赛。最后的决赛冠军是一只叫“来福”的23岁的巴西龟，5米赛道跑出32秒的好成绩，得到了做成冰箱贴的冠军奖牌。事实上，前5名的乌龟选手都在1分钟内跑到了终点，是不是比大家一般印象中的乌龟跑得快？

参赛者和乌龟。

虽然从赛道安排、赛前对运动员的介绍、赛后排名，到颁发证书和奖牌这种形式安排得有模有样，比赛本身还是非常灵活的。第一轮发挥失常的龟可以申请再跑一次，不管有没有跑到终点，每一只龟都有证书。没有完成比赛的龟的证书上写着：“龟是过程的代表，是努力的象征。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还有龟视结果如浮云，以拼搏本身为目的，勤勤恳恳，默默耕耘，值得表扬。”

比赛也没有限定只有乌龟可以上赛道。有的乌龟自己在赛道上迈开步子就跑了，也有的需要主人一起走进赛道近距离加油打气，还有一只叫“阿龟”的小乌龟，在家是和一只柯基犬互相陪伴长大的，比赛的时候，它的柯基小伙伴也来一起陪跑，十分有爱。

赛道上不只有乌龟。

现场更是洋溢着一张张开心的笑脸，虽然大多数还带着口罩。由于还在后疫情时代，梯工作室没有在豆瓣上公布比赛的详细地址，来的都是选手和选手家属，以及安顺绿地附近的居民。大家在草坪上聊天、看乌龟、交流养龟心得，还有带了尤克里里来演奏的，像一场大型亲子聚会。对小动物的喜爱一下子就把大家的距离拉近了。所有人认认真真开开心心参加了这场“没有意义”的活动。

出现在赛场的不只有乌龟爱好者。

得了第二名的乌龟“火火”的主人说，“大家来参赛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的乌龟一定要拿第一，乌龟本来就不是一个竞速的物种，虽然这次是个比赛。这种撕裂感反而让大家都真诚地开始玩，友好地交流，能够感到他们身上带着单纯、浪漫的气质，大家互相看对方的龟，一起给龟加油，被淘汰的龟也会给其他的龟加油。这种活动很少。”

现场观众来自不同的行业与年龄段，层次丰富。

虽然周安迪一直拒绝为这次比赛赋予意义，最后还是说，“我们希望这是一个正向的东西，但不希望这种正向的东西以结果和成绩来衡量，而是一种对生活的认真态度。如果是兔子和龟，我们都会觉得自己和龟更像一些，爬得又慢，又不是最有能力和背景的人，但是我们还是乐观地往前爬。哪怕兔子跑得很快，我们还是自得其乐。”

这位政治学博士肄业出版人的最新译作也将于7月上市。这本叫做《及格家宣言》的书，副标题是“让一事无成的你也能心安理得快乐生活的指南”，大概是对这场无厘头比赛的最佳诠释吧。

比赛终了，周安迪宣布选手成绩并作简短致辞。

（作者池勉系城市爱好者，龟龟比赛组委会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