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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里赎罪是我人生中最后的事”:日本老兵的三次下跪
原创 范学贵 档案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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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8月,25岁的本多立太郎作为侵华日军一员来到中国。初冬时节,本多驻江苏金坛下新河所在中队,奉命参加金坛五十一联队围歼黄金山战斗,战斗结束,他们押解十名新四军战俘回营。半途听到枪声,估计是营救战俘的追兵来了。本多所在中队脱离了联队显得孤单,为迅速地逃回下新河中队驻地,队长原该把战俘放了。可是,出乎本多意料,队长反而命令新兵每人杀一名战俘。就这样,本多亲手刺杀了一名新四军战士。
战争结束后,每当本多向青年们宣讲日本侵华罪恶时,他眼前就“浮”出那位小战士临刑前藐视他冷笑的表情,如千刀万剐,让他内心越发痛感不安......
2005年,91岁的本多立太郎在“七七事变”的发生地卢沟桥上
(摄影:贺延光)
在十几年前,我曾在家乡金坛从事外事工作,接待过一名叫本多立太郎的日本老兵。我几度陪他找寻赔罪之路,其间历经的是非波折,至今还让人动容。为了这段特殊的记忆,追记如下。
侵华老兵本多立太郎
本多立太郎(1914~2010),是侵华日军老兵,1914年出生在北海道小樽市,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在《朝日新闻》当记者。
他1939年5月征召入伍,经三个月训练,8月开拔中国,从上海登的陆,几番周折后驻扎在江苏金坛。因是独子,1942年退伍还乡。6月中途岛海战败北,日军在战场频频失手,急需补充兵力的军方于1943年又一次征召本多入伍,在北千岛驻防。直到1945年8月15日,天皇下诏书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投降。本多当了苏联红军的俘虏,被押解到西伯利亚。1947年8月释放回国,从事金融业,1974年退休。
日本报纸上刊登的侵华日军老兵本多立太郎的生平简介
1939年初冬,本多驻金坛下新河所在中队,奉命参加金坛五十一联队围歼黄金山战斗,战斗结束,他们押解十名新四军战俘回营。半途听到枪声,估计是营救战俘的追兵来了。本多所在中队脱离了联队显得孤单,为迅速地逃回下新河中队驻地,队长原该把战俘放了。可是,出乎本多意料,队长反而命令新兵每人杀一名战俘。就这样,本多亲手刺杀了一名新四军战士。战争结束后,每当他向青年们宣讲日本侵华罪恶时,他眼前就“浮”出那位小战士临刑前藐视他冷笑的表情,如千刀万剐,让他内心越发痛感不安。
上世纪90年代,本多结识了方军,一个中国老八路的儿子。方军于1991年赴日本留学,当年为求自立,勤工俭学,挨家挨户送外卖,挣生活费,偶尔认识了26个侵华日军老兵,尤其与本多立太郎相知。在日本的六年,方军与侵华老兵们聊得很深很多,先是暗中摸索,偷偷记录,后来才公开讨论面对。写出了史料详尽、弥足珍贵的《我认识的鬼子兵》等多部著作,揭露侵华日军老兵的内心世界。1997年3月,方军回国。其后两人分别的七八年间,通信就达130多封。
《我认识的鬼子兵》 方军 著(山东画报出版社)
在日本国内,参加侵华战争的老兵是不愿讲这段丑恶历史的,尤其是南京大屠杀更是讲不得。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悄然透露一点。而曾犯下杀害一名新四军战士罪行的本多,几十年来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从1986年2月开始,这年他72岁,决定公开在全国呼唤人类生命与和平的自尊,公布自己的亲历,坚决与日本右冀势力斗争到底。迄至2005年5月共计演讲了1027场,听讲人数达20万人次。
后来,本多提出,要亲自来中国谢罪……因此,写信给方军,要求对方帮助他前往江苏金坛赎罪。然而,具体事发地段的地名,本多却根本讲不上来了。
于是,方军开始寻求有关方面帮助,并在网上发帖子求助。此事,被北京广院毕业的南京人朱弘知晓了。朱弘1991年去日本打拼,做独立制片人,主要做抗日战争方面的专题。在网上见到方军帖子后,朱弘分外高兴,立即与之联系,并表示愿意承担一切费用,把本多从日本送往中国,了却本多心愿。
第一次谢罪之行
2005年5月,经过与有关方面的接洽,方军、朱弘、贺延光等陪本多一行,踏上了前往中国赔罪的路程。
5月18日,朱弘和本多立太郎由大阪飞往北京,下榻在方军家中,正好在桌上看到一张旧的《北京青年报》,报上刊载了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双膝跪在波兰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的照片(1970年12月7日),这强烈地冲击着本多。他两只眼睛凝神地盯住这张照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方军看透他心思,问他,明日我们去卢沟桥参观抗日战争纪念馆,你准备下跪吗?本多说,我不能跪,在国内作了那么多反战演讲,右翼分子对我恨之入骨,如果再下跪,他们就要对我的孙子下毒手了……
19日,一行人先参观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后走上卢沟桥背,本多突然下跪在古桥背的石板上。这突如其来的一举,令所有陪同者和游人都感到非常意外。
2005年5月19日,本多在卢沟桥下跪(摄影:贺延光)
回到方军家中,本多思想来了个180度大转变,他向朱弘提出要到上海看看,他入侵中国,是从上海吴淞口登岸的,那是他犯罪的第一步。朱弘为本多一席谈吐而感佩。为满足本多要求,朱弘约新华社驻北京军区记者黄明少校提前赶往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联系相关事宜。
20日,方军带领本多来到上海,在参观淞沪抗战纪念馆以后,走出大门,在广场的浮雕墙前,本多实现他的诺言,第二次双膝跪下。
2005年5月20日,本多在淞沪抗战纪念馆下跪谢罪
(摄影:张海峰)
21日中午,本多一行抵达金坛,我陪着他登上市中心华良宾馆楼顶,告诉他现今金坛市区相当于当年苏州城区那么大。我用手向丹金漕河西面一指(华罗庚中学操场)说:“那里,是你们入侵时驻的51联队部。”又向脚下右侧一指(一百和华良两楼之间):“这里是当时宪兵队驻地。”本多问:“中山公园在哪儿?”我叫他眼光沿东门大街望去,那里楼顶见到许多郁葱的树冠,就是中山公园。本多又问上海在哪个方向,南京是哪个方向?我一一作了答复。从他表情上看,已认可自己脚踩的是金坛大地了。接着去看了中山公园,又去火巷32号,看了当年慰安所的遗址。
22日,我们从城镇到达洮西,西湖村边长眠着一位年仅18岁的新四军无名烈士。只见烈士坟茔四周大树参天,绿草茵茵,野花在微风中摇曳。
一心想下跪赔罪的本多看完碑铭后突然提出,这位小战士是1941年被杀害的,时间不对。本多还记得加害地是在一条大河边,河水缓缓流动,这是在湖滨,水面平稳如镜,地址不对。本多还指出,与其他日本士兵受命同时加害了十名新四军,此地仅埋葬了一人,人数不对。本多对方军讲:“这人不是我杀的。”然而,本多对这位年轻的士兵为捍卫自己的祖国而献身表示敬佩,神情肃穆,送上花圈,深深鞠躬致意。
2005年5月20日,日军侵华老兵本多立太郎来到上海谢罪,
并参观淞沪抗战纪念馆
本多带着懊恼和遗憾,带着一颗未了的忏悔之心,带着91岁高龄老人经长途跋涉的疲惫之躯走了。然而,他仍抱有一线希望,对朱弘说,希望有人帮助他找到那十名新四军遗骨安葬地,往后在他人生不多的时日里,一定亲自前来墓前叩头谢罪。
寻找当年烈士遇难地
我觉得,这件事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尾,实在无法交代。
留下的两桩事我得查明。
一是查明金坛有五处慰安所,亲历、亲见、亲闻者多人;
二是查明本多所说的十位烈士遗骨,究竟埋葬在哪里?
原金坛市(现常州市金坛区)档案局大力支持,派出赵亚平、施志霞两人协助,另有我的外甥余尧加盟,为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用了半年时间。电话查询,书信求问,翻阅史料,托人打听,发帖网上求助,有了点线索就事必躬亲,当面交谈。每一步发现,都与朱弘保持联系,请他与本多核对。
本多所在中队驻下新河,受51联队指挥去黄金山“讨伐”,从他所说的线路上看,去时,由东向西;回时,由西向东。必须途经两条线。一条是指前、社头、西岗、唐王、罗村;另一条是指前、甓桥、竹箦桥、黄金山。这些乡镇在抗日战争时期都划归溧阳县。我们就此展开排查,走访这里工作多年的老同志,最终在指前镇找到了当年的游击队长史扣富。
老人家鹤发童颜,神采奕奕,讲话声音洪亮,一提起抗日打鬼子的事,浑身劲头就上来了,一点也不像是83岁高龄老人。我们把心头存疑告诉他,希望从他那里找到答案。他说:“时间隔得太久了,请让我认真想一想。”老人沉思片刻,向我们讲起接受秘密任务,埋葬新四军遗骨的事来……
本文作者拜访老游击队长史扣富(右)调查当年情况
(余尧摄)
往后的日子里,史扣富认真地找有关同志交谈,共同回顾那艰难卓绝的年代,并经常保持电话联系。每次通话都有所发现,有所进展,当然也有出入,不可急于下结论。
同时我们又分几路去搜寻踪迹。朱弘淘得一本“五十一联队史”,上面详细记载着该部入侵金坛地区的种种罪行,很有研究价值。当时指前区区长沈啸森也回忆,牺牲的十名战士是老一团二营战士。1939年冬,日军近千人到竹箦桥、黄金山扫荡时被俘的。
朱弘寄来的日军十五师团《步兵第五十一联队史》
2006年2月26日,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乌云密布、细雨霏霏,我们再度来到指前镇史家村。史扣富将当年亲历亲见亲闻的史金林(男,1922年生)、 史云龙(男,1927年生)、王正保(男,1933年生)、史殿照(男,1935年生),加上他本人(男1923年生)五位,一齐约到史金林家中,共同回忆血雨腥风的件件往事,特别是着重座谈日军杀害我新四军战士的事。要求讲明事发年月,事发季节,杀害人数,穿什么衣服等等。
座谈会结束后,史扣富等把我们一道带去看了现场。我们站在这片荒寂的土地上,所见到的场面是:
没有墓,没有碑,只有发狂呼啸着的刺骨寒风,和被寒风无情吹打着的芦苇,萎萎荒草铺盖着凄惨的土地,难道就让烈士的遗骨无声地躺在这荒凉草根下面?我们的心突然为之一颤!
回到家中,翻开朱弘寄来的日军十五师团《步兵第五十一联队史》。打开其中“支那派遣期间”主要作战战斗年表,跃入眼帘的时间、记事栏内写得一目了然。
昭和14年(1939)12月7—8日黄金山镇附近包围歼灭战,日军战死17人。
结合这段时间调查和座谈会得到的信息,我终于得出了结论:
1939年12月7—8日两天,日军对驻黄金山镇附近新四军进行围剿,战斗结束,日军战死17人,新四军被下新河日军中队俘10人。
在押解回营途中,途经指前镇大荡圩庄阳村河边,听到枪声,日军队长判断,营救新四军战俘的部队来了,他们无能匹敌,因此命令下属每人杀一个,本多无奈只好对准一名新四军战士的胸膛刺去,随后仓皇逃离。
新四军追来,将受害战士遗体搬上三只小船,送往撂路头,找到交通站何兆庚,布置史扣富处理好后事。史扣富组织地下党员史金林,叫保丁沈锁庚、船民王春和等七八个人把遗体转运到王家桥乱坟岗掩埋掉。
当年新四军对日军开展敌后游击战全部调查结论通过E-mail传送给了朱弘。他把此信息转达给了本多。本多毫不犹豫地提出,去,到遇难者墓前忏悔去!
史扣富自从我们找他回忆这段往事,他就考虑对十位遇难者有个交代,准备为他们修墓。当听到本多还想来谢罪时,由他主动牵头,为遇难烈士竖了碑,还请老区长书写了碑文。
本多的第三次下跪
2006年5月16日,朱弘和本多一起飞往南京,当日奔赴金坛。我把调查取证材料贴在房门上,介绍给本多;翻开五十一联队史,让本多看。本多对此边听、边看、边回忆,连连点头,似是相信,但也没作肯定的表态。想来,他是要等明日到现场看了再作决定。
5月17日,本多与我乘坐汽艇,记者们随船采访。我拿着一叠金坛老照片讲解金坛漕河两岸沧桑巨变,河面宽了两倍,两岸高楼林立,古老的石头拱桥被平面钢筋水泥桥所替代。穿过城区,进入乡间,两岸丛丛芦苇在初夏和畅的微风中摇摆。本多讲了个故事,说他们小队有一次乘木船去社头,半途中芦苇里射来子弹,把正在撑船的日方军曹伊藤扁打死了。待船靠岸又什么也见不到,只好拿机关枪对着芦苇丛中乱扫一阵完事。
当年日军与新四军隔河对峙,互相射击记者采访问:一路走来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本多答道:“我逐步清晰地回忆起六十七年前,走上了那条犯罪的道路,心里很难受。”
抵达指前镇,人们听说日本兵来谢罪了,都拥挤来看。
随行记者问本多:“指前镇的老百姓听说你来忏悔,都自发地前来欢迎你。你感觉如何?”本多说:“多么友善的民族啊。令我为之动容。”
我把当年的游击队长史扣富,介绍给已放下屠刀前来忏悔的本多。史扣富细致地向本多讲解了他在六十七年前如何以悲愤的心情,组织发动群众掩埋这十名烈士遗体的经过……
当年新四军战士向日军发起进攻听完后,本多问:“为什么不在加害地就地掩埋?要搬到这里?”
我想,昨天本多在我家中听介绍时他不表态,脑子里可能就存在这个想法。
史扣富告诉他:“ 我们中国民间讲究风水。若风水破坏了,老百姓要找你算账的。新四军的衣食父母是老百姓,怎么好做老百姓不准做的事呢?所以要搬到这里来。”
本多又问:“既然搬到了这里,为什么又要搬走?”
史扣富又告诉本多,当地风俗如此,乱坟岗是无家可归的死者唯一的埋葬地。本多明白了个中原委,再也没追问什么。我心中想,本多如此认定的态度,不是轻而易举,不是随声附和,而是极其严谨,慎之又慎的。这样的态度,也正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本多在金坛的中山公园,面对令他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陷入了沉思
第二步到加害现场。庄阳河段,就在这里,本多犯了罪。本多问:“记得现场该有个水牛戽水的牛车棚呢?”史金林告诉本多:“河面拓宽了,牛车棚拆了,但牛车棚基座还可以见到。”说着用手指向河滩边沿稍稍突出的那一块地方。本多转过身去,仔细打量着那片土地,无话可说。
第三步到王家桥乱坟岗十名烈士掩埋地。道路窄小,弯弯转转,路面又不平整。92岁的本多由方军搀扶着一步一步走着。新竖的1.2米高的墓碑上,镌刻着金光闪闪的碑文。方军边读边译给本多听,本多全神关注听着。听完,本多静下心来走向碑的正面,跨出两步,双手合十,屈身向前弯下90度,再双膝曲跪在碑前。全场万籁无声,我默默数着,长约36秒。
本多在金坛指前镇王家桥十壮士蒙难碑前谢罪记者又问道:“现在到达烈士遗骨埋葬地,你跪下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讲的么?”本多颤抖的口音表述内心的话语:“我心中无比悲伤,即使被受害者家属卸我八块,我也毫无怨言。”
本多曾表示:
“我是一介国民,不能代表政府,也不代表哪个团体。但是在日本国内,与我同道者已拥有十几万。共同愿望是反对战争,珍爱和平,反对修宪。
参观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我步上卢沟桥背,面对大好河山,风光旖旎,老百姓过着平静的生活。而多年前,日方枪声,把四万万中华儿女带进战火纷飞灾难深渊的岁月八年!曾被誉为“同文同种”之一的我,怎不屈膝?!
由淞沪抗战纪念馆看到,日本好战顶层说三个月消灭中国!中国人民付出30万将士的血肉之躯,进行抵抗。三个月中国没被消灭,而日本却丢下近10万具白骨!作为一名日本出征士兵怎么能不屈膝?!
在金坛,是我亲手刺死一名捍卫自己祖国的战士,多年来,心头负重千斤。我不下跪,今生今世怎能释怀?!
我的三跪,也是对小泉参拜供奉着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的抗议!”
在新四军烈士墓前,本多第三次下跪谢罪记者问本多:“此次忏悔之旅即将结束了,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吗?”本多告诉记者:“我毕竟是92岁的老人了,这次来中国是我人生最后的事了。我回到日本,要将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尤其是城市变化之大,中国人民的善良和宽容讲给青年人听。希望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本多2010年去世,共演讲1300多场,听众近30万人次。2010年初他本准备去法国巴黎演讲,因病,未能成行。2010年5月27日在家中辞世。
杂志编辑:徐 烜
新媒体编辑:王良镭
排版:王冰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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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来这里赎罪是我人生中最后的事”:日本老兵本多立太郎的三次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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