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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我怎么可能是个笨拙的提问者
这里是GQ报道的“创作者”栏目。每一期邀请一位创作者,为作品“辩护”或自省,谈论方法和细节,分享世界和趣味。同时也希望当这个栏目汇总在一起,可以拓宽我们对“创作”的理解和定义。
这次来到这里的是,上期评论区呼声最高的许知远和他的《十三邀》《十三游》《青年变革者: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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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一直是我很想采访的创作者。来到北京读大学后,可能是急于弥补应试教育带来的缺憾,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去许知远和朋友所创办的单向街参加文化沙龙,这是当时在书本之外,我所能触及到的打开自己视野的方式。那是一段迅速吸收不同知识和观念的自由时光,今天看来的最不可思议之处,它是人与人、面对面、在一个共同语境之下的沟通和思辨。
后来,许知远做了视频节目《十三邀》,这在当时中国的电视语言里较为罕见——采访者有意识地进入故事之中,所有的问题基于个人兴趣,带有强烈的作者色彩,节目如同一个“开放式厨房”呈现对话前后的空间和心态,我把它定义为“关于采访的真人秀”。
许知远有一套被西方杂志影响过的语言,有一个“做50季应该也会继续追问下去”的母题,他关心个人命运和时代的关系,虽扎根在知识分子经验,有失落的精英主义传统,但总是“被新事物所吸引,同时又对这种吸引始终保持怀疑”,这造成了纠结和错位,也实现了“偏见”和“误读”。无论对面是文化学者还是偶像明星,他把自身困惑问向每个人,镜头时不时地捕捉到那些紧张的空气、尴尬的沉默和显得不合时宜的提问。
节目做了四季,舆论从最初引发争议到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它的稀缺性,和许知远共事五年、《十三游》的制片人刘宽说,许知远像一个墨镜,刚刚戴上去的时候,你能明显地感受到那个阴影,但当你终于适应这个墨镜之后,你能透过它看到一些以前可能不会直视的东西。
进行这次采访前,我很兴奋,想体验他的语境和思维习惯;也很紧张,担心暴露自己的浅薄,担心一些问题被理解为冒犯。于是对话充满了“我很好奇”式的提问,和“这不很正常么”的反问。他在这些对话中也呈现出“可能最被误解的”状态——矛盾可以在一个人身上非常好地共存,一个严肃的人同时可以富有娱乐精神。
前段时间,在《十三邀》的总结短片里,许知远说,节目改变了他的思维方式,“集体情绪和时代精神固然重要,但我现在好像越来越关注的是个人的可能性。”
海外游荡五个月后,许知远回国准备拍摄新一季的《十三邀》。在酒店隔离期间,我们和他进行了电话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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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这怎么会疲倦呢,这都不是我一生的母题,这是多少代人的母题啊。我们观看所有的那些重要的作品,不都是在寻找某种母题吗,不都是对某种母题的追问吗?
而且他们并不重复,每个人都会给出一种新的解答,或者不说新的解答,是每个人都会因自身经验带来的一种看待方式,他们会慢慢拼成一个东西,包括你跟历史的对话,你跟他人的对话,都是在解决这个问题,难道你不是在面对这几个母题吗?
这些母题的出现,也并不是当我遇到他们时,突兀地问出了,我们是做出了漫长的铺垫之后才会抵达这个命题的。
GQ报道:你是说在节目当中?
许知远:是啊,人必须经过漫长的铺垫之后,才会慢慢接近这些问题。大家经常会回避这些母题,因为它难以解答或者说难以应对。如果这节目做50季的话,我还是会追问下去这样的母题。
因为张艺谋所面对的他和时代的关系跟李诞已经是不一样了。你也是个记者,你问每个人的问题,难道大部分不是相通的吗,因为人和世界的关系都是这样子的。
GQ报道:会有相通的地方,但我会怀疑我的解释方法,怀疑我是不是太习惯用它。
许知远:你当然要寻找不同的解释方法了,需要不同的视角去解释了。一样的呀,当我去问一个音乐家和一个电影导演的时候,我的视角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使用不一样的语言,你必须要理解他们的语言方式,才能够慢慢逼近他们的母题。
GQ报道:这个母题有时候会造成谈话之中的隔阂。不是每个人都关心这样的母题。
许知远:会呀,这个命题还是一个很知识分子式的命题,并不是大家都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但可能这次谈话会促使他回去之后去进行一些思考,这就是很好的一件事情,然后他也会促使我思考,原来这些知识分子的命题或许也没有那么重要。谈话是一个开放系统。
许知远:会有可能,比如70后普遍非常关心个人主义兴起的问题,因为我们正好成长在中国开始重新开放、更自由的时代。我们这代从事文字或者思考(工作的),多是新闻记者出身。新闻记者很重要的一个探讨方式,不就是非常直接地讨论个人命运和时代的关系?那更长远来看待的方式,就是文学了。
GQ报道:你觉得更年轻一代的母题可能是什么?比如90后、00后这一代?
许知远:我不知道,我无法给出某种具体答案,但给我普遍的感受是,他们面对这么过剩的信息,要非常挣扎地去找到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我们是一个寻找的过程,他们可能是一个减少或者减排的过程。因为面对过剩的东西,人特别容易被操纵,他们要面临一个不被操纵的问题。我都没想过这问题,被你一问,我现在的感觉是这样。
GQ报道:读《青年变革者:梁启超》时,跟看节目的体验非常不一样,你会非常耐心地去描写当时房梁上雕的花纹是什么样。
许知远:对,是。因为我受的训练就是这样的,我以前的写作可能没有花这么大力气,但也是这样训练的,就是当你需要描绘一个人和他成长的时代,你必须呈现更多的细节,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闻到什么,而且把这些细节放在一个历史脉络之中来看待,你才会理解这个人物是怎么思考、怎么行动。这就是我想寻找的一种历史写作方式,更像一种全息式的写作。
GQ报道:但在节目当中你不太关注这种故事性的讲述,除了金宇澄那期,因为他天然是一个故事讲述者,节目就划分了不同章节去讲故事,但太多数情况下,是你抽象地问出这个母题。
许知远:我非常关注啊,节目你看到的是剪辑版本,我们马上会把这些书出版,你会看到一个个是完整的故事,你就会意识到是不一样的,这些命题不会突兀出现的,“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不是这么问的,我一定是之前问了你从小成长的环境是什么样,那时候天气是什么,它是慢慢地到达这一步的。
GQ报道:据说你不审片?
许知远:它是个集体工作,而且我也没有那么信任自己对这些东西的理解,毕竟他们是专家,至于它可能会流失一些(细节)或者显得突兀,这也非常正常,这不是所有的节目都会遇到的问题吗?它不是花5年时间做的一部片子,它是一个不断地要定期播出的节目,也不应该完全变成我个人的产物,那你看我写作就可以了。
GQ报道:从日本找寻经验也好(《十三游》),从晚清转型溯源也好(《青年变革者:梁启超》),你真正想探索和解惑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许知远:个人怎么和自己的时代共处,就是他怎么既有对时代的关怀,同时又能够摆脱这个时代对他的束缚。这应该是我的母题。
GQ报道:九卷写作计划,梁启超、李鸿章、林语堂,是确定的吗?
许知远:可能更多吧,最近我很想去写一本鲁迅。我想理解近代中国的历史,这一切怎么发生的,怎么从一个帝国的辉煌迅速衰败的。我估计能写到80岁,所以我特别希望我保持健康,保持乐观,然后去完成这个工作。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内心有很多非常莽撞、盲动和不安的感觉。当我真的要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内心变得安静了很多,好像生活有了主线,其他所有活动都是要围绕这件事情展开。我希望我始终能保持一半的时间来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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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最初设置的时候就是非常明确的。李伦(《十三邀》出品人)是我非常信任的朋友。他非常明确,说这个更像一个column。专栏写作是非常强作者色彩的,它要围绕着你个人真正的兴趣和驱动力来完成。
这种节目在西方是很常见的,我们并不觉得它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尝试,他所有的提问都是来自于个人的,绝对不是一个团队准备出来的问题。我希望它更像半个纪录节目,有更多的时空和叙事展现在其中,不仅是一个访谈,像一个旅行。
GQ报道:最近的《十三游》,更突出了旅行的部分。
许知远:对,它更自在和放松一点。我非常喜欢Anthony Bourdain的《Parts Unknown》(《未知之旅》),非常喜欢他的风格。
而专栏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个人化又很丰富的文体,它可以同时谈论很多事物,从严肃的公共事件到食物、酒、爱情。写一个专栏,就像文字上的一个performer一样。
我刚毕业就做了《经济观察报》的专栏作家,那时我假装谈论很多严肃的国际事务,但这个职业在中国语境里始终没有真正地成长起来,它夭折了。我现在做的事情像是最初的职业的某种延续,它只是以视频的方式展现的。
GQ报道:你抗拒真人秀这个词吗?
许知远:我不抗拒啊,因为我们节目就像真人秀一样。
我觉得我们就是一个富有智力性的真人秀。而且我觉得我提问也很好,那些问题如果不是问得好,他不会说这么多东西的。
GQ报道:在每次对话前,像记者那样去做功课,对你而言是必须的吗?
许知远:我做很多功课,我看很多东西的。但是最有趣的东西都不是我做功课做出来的,都是意外中发生的。这个时候需要你去调度之前的知识训练,你可以说我一直在做功课啊。进入这么多不同的领域,其实是非常有难度的一件事。我们可能开会讨论一下,但大部分比较依赖我在现场的感受和发挥的。
GQ报道:在《十三邀》的嘉宾里和谁聊天最愉快?是西川、项飚、唐诺这些知识分子吗?
许知远:还有陈冲,陈冲非常好,蔡澜也很愉快。我觉得都挺愉快,但有的人可能跟你的语言方式更相似,你会更强烈,就像我们看一本书,快感和愉悦并不是是唯一的判断标准。你可以说最相投的,当然就是西川、项飚、陈冲他们了。
GQ报道:和他们对话会更投入、更流畅。
许知远:我们四季做了52个领域,我怎么可能每个领域完全都是投入呢,这得跟我的个人经验和知识训练有关系。你即使去访问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他面对的都是明星,但他也有跟某些明星谈得更好的时候,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GQ报道:是很正常。我只是好奇对于你个人而言,是不是和做学问的人聊天才是最舒适的。
许知远:我跟非常真诚的人聊天都很愉快。知识会使一切更有魅力,有交锋,但真诚的表达或者他带有的陌生经验对我也很重要。
比如项飚他们,具有一种用陌生的眼光来洞察熟悉事物的能力,这跟知识有一定关系,但不全然有关。包括高度的诚实,诚实是非常被低估的一个品质,因为诚实是非常具有难度的一件事情,它需要高度的智力训练,同时要有足够的勇气。
我们现在都把诚实理解成一个非常表层的感受,我焦虑了,我痛苦了,一个明星这么说一下,你觉得很诚实,不是这样的,你真正感受到的痛苦到底是什么呢,这是需要追问才知道的。
一个人只有剖析自己之后,才能够真正的坦诚,但大部分人的生活是混沌的,他不知道怎么剖析自我,他就无法诚实啊。
GQ报道:其实是一种强烈的自省能力。
许知远:是。我觉得我碰到那些有自省能力的人,往往交流就会非常的通畅。
GQ报道:挫败的交流有哪些?
许知远:跟时间有关系,比如跟克里斯托弗·诺兰,我觉得我们俩有很多可以交流的东西,但只有半个小时;比如跟李安,我也觉得我们俩有很多可交流的东西,但那是一个被安排的、流水线式的采访,一个小时。
人都是需要在某种语境之中才能够真正展开自我的嘛,所以你要营造那些语境。其他的可能有摩擦,或者不是很顺畅,这都是很正常的,不应该要求对方立刻就进入你的语境跟你敞开一切地交流。
GQ报道:什么阶段面对镜头更自如了?
许知远:第三季,他们在街上拍我的时候,我没有那么不自在了。我本质上是一个害羞的人,我不喜欢别人老盯着我。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镜头也会激发人谈话的欲望,它给你某种仪式,像一个舞台一样,有时候会逼迫你使谈话变得更深入,它会造成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也逼迫你谈话也更具结构,有时候反而使一切变得循序渐进,这是我在第三季意识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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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我也不知道,我的语言是以前看英文杂志养成的,《纽约书评》《新共和》《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我在20岁左右的时候,看大量这样的杂志。他们影响下的一种语言,我认为是介于学院和大众之间的一套媒体语言系统。
这一套语言系统在英语世界是很常见的,只不过在中国语境里,好像显得稍微有点陌生而已,大家觉得像是翻译过来的,它的确也是翻译过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经验,我的语言形成的过程,就是阅读形成的过程。我想始终保持某种书面语的方式,我对流行词汇持某种怀疑和警惕,或者说某种刻意的远离吧。但是我也不完全排斥他们,也会接受这些新的词汇,但是如何富有逻辑地、信息量充分地表达一件事情,这样的语言方式对我很重要。
GQ报道:有时候可以拙劣地模仿你说话,你观察过自己的语言模式吗?会对自己的语言进行反思么,比如在一个语境下会不会显得突兀?
许知远:很少吧,但是我也不是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人,我始终在做着所有最开放的工作呀,我去理解各种事物,去采访别人。当然也需要一套沟通的语言技巧,包括对周围环境的理解和感受,但这跟要保持的内核是不冲突的,我也不是个迂腐的人,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障碍。就像我这么跟你表达,你不是都听得很清楚吗?
某种意义上,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语言方式,这样谈话才富有意思,才能形成某种互相的试探或者追寻。
GQ报道:你的语言方式还会有变化的可能吗?
许知远:它一直在变化呀,但是它的内核不会发生显著的变化。我24岁出了第一本书,那本书里面所有表达的内容和情感的方式,只是现在变得更成熟或者说更多样了,但它的内核是不会发生根本变化的。
许知远:这个内核就是,我在第一本书里就表现出来的我对某种写作方式的渴望,对好奇心的需求,对理解各种事物的需求,对现实保持某种怀疑和距离的方式,这些对我来说没有改变,语言本身也没有发生太多改变,只是现在我能够描绘更复杂、更多层次的东西了。
最初的那种写作热情也好、动机也好,或者说看待世界的方法也好,不会发生颠覆性的变化,每个人都如此,你也是。
GQ报道:最近接受或者学会使用的一个新词汇是什么?
许知远:social jet lag,社交时差。就是从长期一个人自肃的状态,突然重新回到社会的那种不适应,我待完这14天之后,我也可能会产生某种social jet lag。
GQ报道:你怎么看待互联网语言,比如粉圈语言,低龄化的语言,一方面被年轻人广泛使用,一方面又在被官方接纳。
许知远:每种语言都有自身的性格。我喜欢的那套语言系统,它们是可以内部争辩的,是可以自我怀疑的,是有充分的信息含量的。它不是绝缘的,不是绝对的,是保持某种开放的。
其实我们生活在一个语言坍塌的时刻。那些网络用语,如果你稍微细致地分析他们,你发现信息含量极小,是一种情绪的组合,你发现它们会缺乏结构,是非常散地拼装在一起的;你也会发现,他们不试图去寻求争辩、理性、拓展,他们要寻求的是身份的确认,不断地巩固自己的身份,而且这样的语言里没有“人”。
我想什么样的语言也是展现什么样的一个人。一个更理性,更富争辩,包括更多信息含量的语言系统,是丰富的现代人的一种标志。当我们说到一种坍塌的语言系统,它更强调集体性、强调身份需求,这种语言系统也对应的是人,是不寻求更独立的个体。
GQ报道:发现你很喜欢用“某种”这个词,是因为不确定?
许知远:对,我不这么确定吧,我也不那么确信。同时我也确实无法非常精确的表述,我就会用“某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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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我是保持距离的兴趣,很暂时性的兴趣。我始终在我的好奇心和我更相信、更着迷的事物之间摇摆,我始终在摇摆。我会被新事物所吸引,但我对这种被吸引又始终保持怀疑。
GQ报道:观察和体验之后,多了一些兴趣还是多了一些怀疑?
许知远:所谓当下什么呢,直播、二次元?它们没有激起我更多的兴趣,它们处在一个非常可以理解的范畴里,他们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崭新。反而你真的去接触项飚他们,去接触许倬云先生这样的人,你会被他们的崭新所触动。
他们对世界有更丰富的理解,而这个丰富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我们现在所谓的崭新,它的世界是很单调的,一点都不新。
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提醒,就是历史不是进步的,它经常可能是倒退的。
GQ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项飚在节目里谈论的“附近消失”经由社交媒体的发酵,成为一个被网友广泛引用、用来反观自己生活的词汇。经过几季,公众对《十三邀》的评价似乎发生了变化。
许知远:我没注意到,但我知道项飚变成更受欢迎的学者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对现实生活充满解释力的学者。
如果是一个敏锐的观众,他会意识到这四季,节目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变化的只是一些技巧上的,对镜头、剪辑、内容越来越熟悉,可以更流畅地完成这件事情了。我们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这种流畅,希望它重新恢复一些粗糙的感觉。
我一直希望节目充当某种桥梁,把更抽象的思想世界和学术世界的东西带入到大众视野,也希望做好不同领域之间的这种沟通,能呈现和探索从学术思想到娱乐、技术、消费、商业,到社会学人类学等等领域,能够激起观众对世界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我认为这是最珍贵的一件事。
从第一季的时候,就会很多人谈论陈嘉映,“求真”的说法当时也有非常多的讨论。因为social media会创造一些热潮,它也需要一些热潮,可能项飚那期正好是非常敏锐地击中了当时的时代情绪。
GQ报道:你抗拒不抗拒IP这个词?
许知远:我很讨厌这个词,就把什么东西都物化和技术化了。
GQ报道:为什么会卖许知远的人字拖?也像是一种IP的周边?
许知远:好玩啊,好奇啊。我不是为了去赚钱做这件事情的,我还想做衬衫,我还想做牛仔裤呢,如果做这件事情能够更理解这个材质,我觉得很有意思啊。对我来说,以后我再也不需要去找这个人字拖了,因为我有一大堆可以穿,卖不出去。
我没有那种强烈的爱惜羽毛的方式,我觉得人生可以做各种尝试,这种尝试失败了也没有关系啊,它都会转化成经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完全在学院系统或者说在书斋里的作家嘛。它们都是书写的一部分,直播是,拖鞋也是,我可能书写得不太成功,但我不会拒绝这种书写的。
梁启超也是那个时代的明星啊,他当时办杂志是个新事物,跟现在做视频差不多吧,他到处发表演讲,跟现在直播是很像的。我没有完全的文字崇拜,我崇拜的是那种提供新的视角,新的发现的眼光,它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GQ报道:你觉得你是一个有娱乐精神的人吗?
许知远:有,我觉得有意思是很重要一件事情。包括思想本身,思想吸引我的东西充满了趣味。可能我们现在的娱乐是把这个趣味搞得非常的简化,姿态性,但趣味本身有很多值得回味的东西,是有很多层次的,它可以不断地递级。
能够传达这种非常富有层次的趣味性,这是不管我做这个节目,开书店,包括我的写作也好,都是很重要的一个动力。
许知远:我一直想开夜店的,但不知道怎么弄。我一直觉得书店应该和夜店在一起啊,楼下是夜店,楼上是书店。
GQ报道:所以当时发那条并不是说书店很惨?
许知远:没有,我们不哭惨的,我觉得好玩,这不是自嘲嘛。
GQ报道:自嘲对你是很重要的一个表达方式?
许知远:我们那时候读的essay(短文、小品文)都是英国人传来的,在英国essay传统里,自嘲是最重要的一个元素。包括在节目中,我说我是个笨拙的提问者,这都是自嘲,我怎么可能是个笨拙的提问者,那就无法提问了,谈话就无法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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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开会的时候同事讨论出来的,我第一个说这个好,就用这个。
GQ报道:你会把《十三邀》当做你的作品吗?
许知远:我在慢慢承认它是我的作品。我之前有点抗拒的,我觉得它更像一个我出去郊游、逃学的东西。当然我仍然要带着逃学的心态来做这件事情,才会比较有意思,但是我觉得越来越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GQ报道:书店、公司、节目、写书,你生活当中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四件事了吧。
许知远:写作当然是最核心的,书店和节目都是延展。我觉得节目是给了我很多自由,可以去探索很多事物,更像一个情人吧。书店更像一个家庭,我的日常的家庭,这种类比不好,算了,换一个说法,大家理解力太有限了。
GQ报道:你刚才说的时候,我那根弦就已经绷起来了。
许知远:对呀,因为这个舆论很烦的,你肯定理解我的意思。
节目更像一个自由自在的、更释放式的东西;书店更像一个婚姻,像我要负起的一个责任;写作更像我自己,写作是我的独处。
GQ报道:你觉得大家对你最大的误解是什么?
许知远:可能是,他们可能普遍不太相信,矛盾可以在一个人身上非常好地共存的。我内心是非常严肃的一个人,但它不妨碍你有娱乐意识和娱乐精神。本质上,我非常有自己的原则,但是也可以展现出某种很强的灵活性。
整个十年的舆论环境都已经被那种非常简单标签化的人设给搞坏了,大家对人的理解非常地单调、片面,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很复杂的,很多层次的。而且我最想寻找的恰好也是这种矛盾性的共存。
菲茨杰拉德说,检验一流头脑最重要的一个标志就是看,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是不是可以在他的头脑中并存。我喜欢那样的世界,相反的东西在你身上都可以并存。
GQ报道:和大众语境频繁碰撞,对你有改变吗?
许知远:我写专栏的时候,是二十年前,后来精英语境消失了,但我仍然在做某种过去的、精英式的表达。当然那些观众仍然在看,但他们不发声嘛,发声的往往都是大众。
我会变得稍微谨慎了一点,刚才我跟你说完话,我不就开始自我审查了么。
GQ报道:还有别的层面吗?
许知远:我更愿意理解他们,我以前还是有一些精英式的傲慢的,现在少了很多,但我内在还是很骄傲的,我不会轻易被改变的。
这也是写《梁启超》给我带来的。如果你希望最终有一些改变的话,你必须理解对方为什么不理解你的表达,你必须去寻找某种新的表达,既保持你的某种原则,同时又能够更让他们容易理解。
不存在一种决然的观念或者说思想,你掌握了它,对方不懂,你就有某种权力。当然你要相信思想,但同时你有义务让别人更理解你所尊重的这些思想到底是什么,通过不同的技术方法也好,手段也好,或者是同理心也好,这是我的一个变化。
这时候给你一种新的视角,你观察他们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东西,你去理解他们,然后你仍然坚持自己的某种主张,更有耐心。
这个节目也是,一开始可能受到很多的不理解,非常混杂的这种评论,我觉得到第四季之后,理解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越来越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你坚持住你的主张,同时你有做一些微小的改进。
GQ报道:你在节目里问陈嘉映,女人对你理解世界帮助大么。我非常好奇,你为什么突然会问他这个问题?
许知远:我们在谈了一个抽象的世界之后,我想有一些更具体的感受,因为在希腊传统,纯粹的理性,跟非常热烈的肉体活动是在一起的,灵魂和身体之间,他们是不可分的。所以我就顺便问了,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传统。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你的情爱生活对你对世界的理解有非常大的塑造作用。
GQ报道:如果反过来问你呢?
许知远:当然非常重要了,我觉得不同的女人,爱人或者情人,她们都会拓展你对自己的理解,然后拓展你对很多基本生活的理解,她们都会补充你的世界,也会安抚你的世界,这不是很正常么。
GQ报道:对你世界观形成帮助大吗?
许知远:非常大,每个人都是一本非常厚的书,而且五彩斑斓的书。这个作用应该不低于阅读和思考。
GQ报道:在你心目中,好的创作者有共同的特质吗?
许知远:相对是有的。非常敏锐,好奇心、有内在的控制力。内在的控制力就是,你要有结构,要不然你会被压出去,会被弄得非常散漫。
GQ报道:推荐一位对启发重大的创作者或者一个(可以是任何形式的)内容产品?
许知远:非常多。Stephen Fry,一个奇人,他做了很多有趣的节目。我非常喜欢他身上的娱乐精神,那种智识性的娱乐精神非常强。
对我的影响就是,应该认定自己更不重要吧,要更有自嘲精神。
许知远:真正丰沛的个体表达,应该是一个趋势。
GQ报道:你刚才喝酒了吗?
许知远:忘了喝了,隔离使人酒量减弱,可能整个的活动空间减少了,能量衰减了,不需要酒精的刺激了。
GQ报道:你一般会在什么时刻喝?
许知远:每天我都会喝,可能我待会儿打完电话就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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