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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王蒙《笑的风》:文学史中,又一次与晕眩有关的奇幻之旅

2020-07-07 09: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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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去年夏天,86岁的作家王蒙完成了中篇小说《笑的风》,年底刊发在《人民文学》杂志。今年一月和二月,《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分别转载了这部作品。

一部中篇小说的发表,对于常年笔耕不辍的王蒙来说,原本只是常态,但这一次,王蒙说出现了一个“在我写作史上前所未有的情况”,发表与选载后的小说,把他自己迷上了,抓住了。

“我从发表出来的文本中,发现了那么多蕴藏和潜质,那么多生长点与元素,那么多期待与可能,也还有一些可以更严密更强化更充实丰富的情节链条因果、岁月沿革节点与可调整的焦距与扫描。这些,等待我的修饰,等待我的投入,中篇小说文本它拽住了我,缠住了我,要求着与命令着我,欲罢不能,难舍难分,欲原样出单行本而不能,我必须再加一大把劲,延伸,发挥,调节,加力,砥砺,制造一个真正的新长篇小说,姑且称之为《笑的风·长篇版》。”

于是他又用了两个月时间,用了“只重于大于而不是轻于小于夏季原作的力度”,增写了近五万字,形成了一个长篇文本。该书近期由作家出版社推出。

文 / 邢 斌

叙事美学的原动力到底是源于推陈出新而陌生化,还是因创作者内心情绪的喷射而戛戛乎独造,此问争鸣百年,各出妙解而未有定论。今年王蒙于86岁高龄推出长篇小说《笑的风》,又为这一讨论奉献了崭新的案例。

这部新书是一部微型史诗,既委婉又荒诞,因悠长而深邃。这一切,都源自男主人公傅大成的“晕眩症”。

傅大成天生“晕眩”体质。甫一亮相,他就遭遇到了生平第一场晕眩症。根正苗红的农家子弟傅大成此刻年方十七岁零七个月,在“起夜如厕归来的毛毛雨路上”被一阵“令他闻声起舞、恨不得满地打旋的女孩子的笑声”击倒在1958年的春风里。对于傅大成来说,“晕眩”可能比他写的诗更直白:身体直接发言,谢绝语言转述。傅大成的“晕眩症”初试啼声,听起来就像命运电台偶然的一声啸叫,其隐蔽的象征意味还需主人公用一生时间细掂量。

1979年北京中青年作家会议的春风解冻了傅大成滞涩的文学梦。“农民秀才”傅大成由鱼鳖村而进Z城,“文艺女神”杜小娟的出现又进一步提升了这场奇幻之旅的强度,导致他第三度晕眩。文学世界中,一切疾病皆是隐喻。在王蒙笔下,晕眩症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异常,同时也是一场撼动心理地壳板块的地震、一种被规训与惩罚激活的精神结构的打破和重塑。傅大成天生晕眩体质,敏锐亢奋、能诗善书,但也特别容易吸收自身难以消化的震波,以致晕成了习惯、晕成了常态。阴差阳错,他第四度晕眩于德国柏林,“滚石击打爱情生猛”的傅大成终于还是被杜小娟收入囊中。

翻开中国现代文学正典,上一位著名“晕眩症人”的档案还得上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子夜》。茅盾在这部巨著的第一章将重音放到了“吴老太爷”身上:

“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

张光宇 绘

“吴老太爷”的晕眩是一场“现代性应激反应”:工业时代的“怪力乱神”远远超过了老夫子想象力的极限,吴荪甫的理想反而要了自己父亲的命。

机械工业不但重塑了我们的外部生活方式,也重塑了我们的内部精神结构。这场巨变刚在地底涌动,本雅明就敏锐捕捉到了它的震波。很显然,活在现代中国的傅大成一生穿越了欧美参照物中数代人的历史单元,不可能再以普鲁斯特的方式缓慢地消化自己过山车般的震惊体验。

傅大成最后一次晕眩则带有身体的意味。75岁的傅大成在漫长的等待中悲从中来:一端是回不去的故乡,另一端则是身在广州的杜小娟,儿孙绕膝,忙碌并快乐着,仿佛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至。

王蒙在上世纪80年代初发现代叙事之轫,在《布礼》《蝴蝶》《活动变人形》诸篇什中展示了他独特形态的“意识流”文体:理性与狂想交织的独白、充满暗示的象征。这种极具个性的文体与“新小说派”的“零度叙述”看似两极,实则相合:充分保留了对心理流程的客观化叙述,避免叙事者的声音在主观的心理描写中泄露给读者。在《笑的风》中,作者把“意识流”进一步发展成了“词语流”,傅大成的心理开关一旦打开,被触发的不再仅仅是各种感官接受的物象、气味和声音,更多的是纷至沓来无穷无尽的词语、概念、符号。这一文体与傅大成身处的现代语境“异质同构”:在现实生活中,人类诗意栖居的语言被异化为机械工业风格的符号颗粒,根本无法消化,只能从食道里喷涌而出,一泻千里。现代人被寄生的符码所包裹,身体感官反而被封闭了,人和世界无法直接对话,只能间接转译。

隆重的悲剧容易写,寓意深长的喜剧却很难。1985年,卡尔维诺在留给诺顿讲坛的遗言中提醒我们,旧的文学世界太沉重了,希望未来千年人们写一些轻逸的故事。中国近代史第一场大变局中,我们这个古老民族艰难困苦,步步惊心,痛苦的语境中连滑稽都带着一份悲哀。因此王德威感慨说,“五四”以来之新文学可谓一片涕泗飘零。今天世界身处另一场大变局,急管繁弦,喧腾高亢,当代叙事理应展翅飞翔。王蒙已86岁,人书俱老,“高龄少年”“仍然依旧”在“激发写作的那种探险性的、流浪汉般的内在节奏”,精准捕捉,正入奇出,这般境界,岂止“幸甚至哉”。

选读

第一章 春风飘扬“喜”从天降

一九五八年春天,滨海县中学迁移到新址三层楼房,傅大成得到资助贫农子弟的扩大招生助学金,十七岁零七个月的他,辍学三年之后,破格补招,合格录取,成了意气生猛的“大跃进”年代高中在校学生。其根由还在于省团委机关报五四青年节征文中,傅大成获奖,成了全村、全乡、全县一直到省上引人注目的“青年农民秀才”。

县中学新宿舍楼内,依据当地习惯,没有建卫生间,住校生们沉睡中起夜,也要下楼出楼,到二百多米外体育场附近上厕所。想当初,卫生间在滨海县,意味着反卫生坏卫生绝对不卫生的臊臭腥呛,不雅气味打鼻子撞脸。这晚大成跑步出发,上完厕所缓缓回到只有臭小子汗味与某些梦遗气味的宿舍,路上,恍惚听到春风送来的一缕女孩子笑声。那时这个县尚保留着旧中国做法,高小——小学五、六年级,男女分班,初高中男女分校,只有初小与上大学后这两头,才是男女同班。大成没有姐妹,邻居没有女生,女孩儿的笑声对于大成,有点稀奇与生分。这次夜风吹送的笑声清脆活泼,天真烂漫,如流星如浪花如夜鸟啼鸣,随风渐起,擦响耳膜,掠过脸孔,弹拨抚摸身躯,挑动思绪。风因笑而迷人,笑因风而起伏。然后随风而逝,渐行渐远,恋恋不舍,复归于平静安息。于是笑声风声不再,只剩下车声、虫声,家犬夜吠,稀落的夜鸟思春,鸡笼里又偶尔传出鸡崽们相互挤踏引起的怨叹。再之后,鸟散犬止,车停人归,星光昏暗,小雨淅沥,雨声代替了没收了一切其他动静,滴滴答答饮泣般地令人战栗。

他回想着这奇异的风的笑声,笑的风声,忽然,他两眼发黑,大汗淋漓,天旋地转,好害怕呀,这是什么病痛吗?是晚饭吃少了?第一次青春与春夜晕眩,奇妙,恐慌,甜美。慢慢好了一点。他呻吟一声,同舍的学生有一个醒了,问他:“傅大成,你怎么啦?”

然后连续多天,大成在写一首关于春风将女孩儿的笑声吹来的诗:

笑声乘风前来

春风随笑扬波

叮叮叮

咯咯咯

风将我吹醒

风将我拂乐

笑将风引来

笑与风就此别过

春天就这样到来

春天就这样走了呵

笑在风中

笑出十里内外

笑在雨里

笑得花落花开

笑在心里

笑得冬去春来

笑动大地长空

笑亮春花春月春海

的格儿的格儿楞

依呼儿呀呼儿咳……

大成的未完成诗篇在全校传抄,开始流传到外校本县外县本专区外区本市外市外省。诗歌掌握了青年,也就要接受青年人的掌握、拾掇与再创造。传播就必定出新,接受就必定再熏制,诗与青春,当然要互相戏耍、互相改变、互相婉转。于是出现了一些烂句子:“听到了笑声如看见了你,看见了你如搂到怀里……”这其实是传播者自己的添油加醋,流传以后无人认领,被说成傅大成的词儿了。一首这样的歌被男生们唱起来了,套用二十世纪初流行歌曲作曲家黎锦晖的《葡萄仙子》曲调。而本地梆子剧团一位编剧趁势为诗戏作:微风巧倩梦,细雨缠绵天。小子岂无梦,多情许未眠。几声欢笑脆,双乳妙峰酣。喜谑随风散,玲珑滚玉盘。编剧加注说:“巧倩”是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而双乳峰位于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兴义市)贞峰县。

党支部宣传委员与校团总支部书记找大成谈了一次话,一个是希望他慎独、谨言,注意群众影响。一个是学校与县委团县委都高度评价他的阶级出身、思想表现、功课成绩,特别是他的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与刻苦学习态度,准备在他年满十八岁时发展他入党,近期就要提名他担任校团总支部副书记……他一定要好自为之。说得傅大成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十八岁生日后几个月过去了,大成没能入党,也没有担任团总支副书记,透露出来的说法是他的《笑的风》格调不高,影响不好。暑假一到,大成几乎是蔫呆呆地回到乡下……本来诸事如意,天下太平,现在反而自觉有几分抱愧,甚至于有点灰溜溜的了。应了他们家从小就教育他的“警世通言”:“少想好事儿!”中华农村的哲学是:想好事儿,这正是一切败兴的根源。

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寒假一到,他回到农村自家,更是平地一声雷,天翻地覆:父母做主,要他与本村一位上中农女儿,比他大五岁的俊女白甜美结婚。他坚决拒绝,说自己还小。父母说不小,乡与村两级都有头面老人证明傅大成达到了结婚法定年龄二十岁,现在的十八岁之说是由于原来户口本上写错了,最早上户口时耽误了两年,把已经满地跑爱说话的大成写成了刚刚出生。有关方面对此完全认可,并已经改正了他的年龄,从十八岁变成二十;乡政府民政干事也已经准备好为他扯出结婚证书。

真善美真善美,对于大成的婚配来说,善美重于真不真。媳妇过门,将使大成妈妈腰腿病引起的家事危机全部解除,大成爸爸也要享上清福;将使毕生劳苦的双亲咽气之前看到孙子,延续香火,对得起祖宗先人。尤其是,村民乡民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能与俊煞人灵煞人喜煞人的甜美相匹配的家乡儿郎,只有本村唯一高中学生,省征文获奖秀才傅大成一人也。

还有,白家由于成分偏高,女儿心气又强,想娶她的她不嫁,她想嫁的人又找不到,她的臭美自赏,本村人的说法是“酸不溜丢”,拖到二十三不嫁人这种状态,有可能招引起广大妇女的同仇敌忾,要不就是幸灾乐祸看笑话,看祸害。据说白家上一辈人为水利与宅基地争端,得罪过邻村黄姓一族,仇家黄某某,一直想把白家成分改变成富农,将白家人从人民的队伍推搡到黄世仁南霸天附近。于是白甜美自己提出来嫁贫农出身高中学生傅大成的愿望,不无为白氏家族命运一搏的投注意味。傅大成听说后全身发烧,耳朵根红里变紫,如仙如死如光天化日偷窃被抓住,如大庭广众的场合,意外地脱落下了裤子。

白家说,他们的婚事不需要傅家拿出任何聘礼,而白家会付出相当优厚的陪嫁用品:光大城市百货店里卖的鹅绒枕头就六个,花面被子两床。大成爹娘都提醒儿子不要忘记他们因为贫穷,初中毕业后让孩子辍学三年,母亲多病,家务潦倒,困难重重……还有白甜美的聪明美丽健壮勤快手巧麻利那是全村有名的。然后三大伯六大叔、五大婶四大姨、妇女主任、书记、村长、会计、出纳,这爷爷那奶奶,除地富分子外,都来了,连新婚不久的姐姐嫂嫂们也都来找他谈心拉呱打趣,吃他的豆腐,暗示明示,他的新婚必将出现火星四溅、山花怒放、吭哧哼哧、人生奇趣盛况。全村四十五岁以下已婚育龄妇女,见到大成,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喜而贺,馋而妒,垂涎点点滴,给他加油打气,分享他的“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好梦成真的乐趣,然后分析、嘲笑、预设着白甜美足吃“嫩草”的既甜且美。至于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们,歌颂他的福气,露骨地表达着羡慕忌妒恨,同时为他的新婚第一夜献计献策,启蒙传授,口沫四溅。大成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跃进中积极进取的青年学生傅大成,不知怎样摆脱粗鄙恶心的精神污染。

大成的颠覆性认知还在于,除了他一人蒙在鼓里,全村父老,全乡高中学生,更有各方面各部门有关领导与民政工作人员,还有诸如理发员售货员妇产科医护人员,都知道他要娶媳妇了,都为傅白二家的喜事做好了准备。他已经铁定是白甜美的丈夫了,尴尬狼狈也罢,幸福美满也罢,早早过门也罢,再绷上几年也罢,大势已趋大局已定,媳妇在怀,婚姻凿实,全村全民共识,不留质疑空间,更不要想有什么变动。更离奇的是,对白家的一切,尤其是对二十三岁没出阁的白甜美坚持劣评的邻村黄氏家族,居然因了傅家的阶级成分、公众形象与人缘,因了全村加邻村第一个高中生的大局而不持异议,对傅大成兄弟,表达了坚守贫农立场与敬重斯文文化传统的善意。

手也没有拉过,话也没有说过,更没有听到过甜美的笑声,如铜铃?如破鼓?如撕帛?如锯木?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接触,他已经大汗淋漓,他已经几近虚脱,他已经面色苍白……村上的少数所谓“二流子”,已经联系他说要帮助他“整点药补一补”了。

这时他想起了课堂上老师讲的一句话,宋朝曾慥指出:一念之差,乃至于此。一念之美,何尝不如是乎?一九五九年春节前夕的傅大成,在环境与舆论都不容异议的条件下,忽然找到了精神出路,他应该顺着这条笔直光鲜的大路解脱自己:试想想,头一年春天的风声,假设说,干脆说,送来的非是别个,那正是白甜美大媳妇的笑声呢!这就是天意,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活蹦乱跳的鹿一样兔一样鱼一样的爱情啊!为什么不顺竿上爬、顺坡下驴、认定跃进春风送来的正是白甜美的甘甜美好的笑声呢?春风月老,笑声红线,春夜甜美,春雨滋润,天作之合,男女怀春。事已铁定,何不甜其甜而美其美?又岂敢岂能苦其甘而秽其美也欤?

稿件责编、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出版书影、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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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评王蒙《笑的风》:文学史中,又一次与晕眩有关的奇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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