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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神婆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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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并文 | 胡卉
编辑 | 刘成硕
秀秀托梦
关于秀秀托梦的经过,王织云后来绝少亲口提起。不过当年,一经她在派出所做完笔录,那个神秘的夜晚,连同母女打破阴阳联手复仇的传奇,很快就在金盆岭群山下的各个村子传开了。很快,令警察饱尝挫败的奸杀幼女案告破。等不及凶手结案枪毙,秀秀托梦,已经像一个四字成语或寓言故事,被四万多人口口相传,变得家喻户晓,正等待着写入下一版本的《宁乡县志》。
金盆岭
那天晚上,王织云刚睡下,看见女儿秀秀推门进来,在她的床边坐下,拿小手摩挲着她的脸说:“妈妈,快三年了,我一直不愿进入轮回六道去投胎,就是想着你啊。”
王织云大吃一惊,想坐起身却感觉胸口被大石压住,想喊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猛地挣脱了一下,去捞秀秀的身体,却感觉皮肤穿过冷风。
秀秀还是七岁时娇小憨萌的模样,在妈妈面前,委屈得想哭,眼泪顿时就像滚落的珍珠。秀秀说:“妈妈,我不哭了,你也不哭,我有事情要讲给你——是驼背孙老倌害死我的呀。”
王织云痴愣住,她怎么也想不到是那个深居简出从不惹事的老光棍。
秀秀又上前强调了一遍:“妈妈,你记住了,是驼背孙老倌害死我的呀。冥司神鬼都为我抱不平,向阎王爷求情,我才能回来看你呀。”
秀秀说完,起身要走,王织云去拉她,这才发现孩子赤身裸体,满是刀伤。她的腹部插着一把剪刀,黑色皮革包裹的刀柄露在外面,开膛划出一道长口子,几粒米饭和葡萄干溢出来,一只狗在舔她的肚皮。这是秀秀遇害后在田埂上被发现时的情景。王织云崩溃了,她伸手去捞孩子,只见孩子粉红的脸蛋迅速丑败下去。
王织云惊醒了。天刚蒙蒙亮,初春时节,湖南雨水绵绵,大地被泡发了,浓重的湿气从松软的土层深处散发出来,空气中有股草木和野物沤烂的腥味。她摸到枕头被梦中的眼泪洇湿了。从旁边的空枕头下,她摸到手电,起身往驼背孙老倌家走去。
盘泉寺
王织云是1960年生人,秀秀托梦是她四十岁生日,2000年农历二月初九那天。她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日,等到八九点钟,妹妹红云提着一只芦花鸡来做客,王织云早已像平常一样,走进了金盆岭深处的盘泉寺,跪拜在佛像前。
金盆岭山脉源于岳麓,绵延不绝,极其开阔,云雾山、神仙岭、鹰嘴岭、牛眠岭、张家岭、陶家岭、董家岭、颜家岭、黄茅大岭此起彼伏,连成一体,如碧色的盘子倒扣在大地之上。四万多村民散居其中,同姓氏的村民沿湖傍水而居,更多的人家独门独户,与祖宗的墓地为邻。山中喧闹,一条悬空大瀑布长冲直下,分三支注入靳江、平冈和长沙,山腰横出一汩化作泉水,盘泉寺即依此而建。
盘泉寺
看寺的老妪颜娭毑,信佛虔诚,早年在寺庙边上盖两间住房,开垦出菜地和鸡舍,一边过生活,很少下山。如果说起山下云龙寺的神婆王织云,颜娭毑还清楚地记得多年前她失魂落魄地蹚进盘泉寺的样子。
冬春交际,冷雨霏霏,山路泥泞,王织云每天披荆斩棘地来到盘泉寺。她圆脸杏眼,穿一身长袍似的黑衣裤,头脚湿透,却从不打伞。她的手上握一柄寒光凛凛的弯刀,不用问就知道这是上山路上唯一的依傍,用来砍伐杂木藤蔓,脚下打滑时,刀尖朝最近的树猛地一泄,也能勾住人,让她不至于滚落山去。此外,山中有野猪、毒蛇和豺狗,甚至早些年,村民张含九、张晋益、邝正清上山打猎,在滴水洞附近发现了两头老虎。他们捉住一头小的,一百多斤,送到县里的土产公司,收获52元和“金盆三壮士”的美名。上山的路如此凶险,盘泉寺庙小神少,不仅比不得县里规制齐全名声显赫的密印寺、白云寺和涧西寺,在众多小寺庙中,香火也比较惨淡。盘泉寺的石门两边刻着:
寺兴西晋
神佑凡民
八个烫金字似乎远在明清就失了颜色,至今忘了刷新。村民们虽亲近本地寺庙,认为这千年古寺祈福灵验,但也只在天气好的春秋两季上山。而冬天只要出太阳,颜娭毑就会把她的花棉被抱出来,摊晒在大殿前的台阶上。随着日照偏移,搬来挪去,花被上午由执大刀的关公看管,下午就依靠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脚下。
盘泉寺内
自冬天以来,盘泉寺只接待了王织云这唯一的香客。她每天都来,跌跌撞撞进了门,丢开弯刀,扑通一跪,一张苦脸仰望佛陀的笑脸,塑像般跪坐个把钟头,然后起身离去,既不打卦问卜烧黄纸,也不给颜娭毑一分香火钱。
颜娭毑疑虑重重,下山打听才知道,女人名叫王织云,是羊溪塘村民,七岁的女儿被人杀害,暴尸野外,警察来了几次,问这问那,却迟迟找不到头绪。她的丈夫怄极,一根草绳勒死了自己。她原来相貌出众,是当地少见的念了高中的有文化的女人,曾被举荐去参选乡镇妇女主任。经此巨变后,人变得半疯半癫,整天无缘无故在外走,无缘无故进别人家门,瞄人家的墙壁、厨柜和厨具,眼睛直勾勾地盯人。时间久了,邻里乡亲对她既同情,又嫌憎,也很无奈。
1997年秋到2000年春,王织云几乎每天都来盘泉寺。颜娭毑看着她,人瘦得像一把剑,插在宽大的黑色剑鞘里,走路时衣服飘飘荡荡,仿佛魂魄出鞘,不过一双眼神锋利如刀,仿佛已经磨拭了无数个昼夜。
土地童子
驼背孙老倌六十多岁,没有娶妻,一个人住在张家岭一处偏狭简陋的石头房子里。公家雇他看守山茶林,房子也是公家的。他父亲以前是山镇最富有的大地主,既修祠堂,又办私塾,威望很高。后来,时代的碾盘一转向,孙家大宅成了镇政府办公驻地,地主娘的太师椅、地主婆的雕花床和地主两个青春貌美的小老婆,都分发给了村民。孙家的独子九岁自谋生计,弓着身子给生产队干各种重活,尚在年少时,驼背就有些明显,等到年老了,他抄着手在路上走,背上仿佛驮着一袋滚圆的大米。
孙老倌久居深山,不爱出门。他出门也不方便,出茶林,走山路,过水库,下田埂,才能遇见第一户邻居。如果这家门上挂了锁,他还得蒙头继续走,才可能遇见第二个话搭子。幸好他没有近亲,衣食自足,不必非要出门。人们偶然想起他,就像想起历史书上的某个典故,只在特定的话场才把他翻出来,用来举个例子。
山中民居
王织云去找孙老倌的石头房子时,她的记忆出了岔,绕了弯路。天还黑着,简陋的房子像树林的阴影,孙老倌的呼噜声从里面传出来。王织云关了手电,站在山坡上回想女儿托来的梦,深感茫然无助。她还是多年前挣工分时来过这里,绵延起伏的坡地,山茶树长得高而密,墨绿色树冠像暴雨来临前的浓云,底下,洁白的茶花在土里腐烂,冰冷奇异的幽香吸进她的肺里。
孙老倌的石头房子地处低洼,打地基挖塌得又深,有三成埋在地面以下,以至于站在高地看,那房子像是自己从土里长出来的。屋前是一块菜地,剩下三面,土墙作天然屏障,沿沟渠拓开两米宽的空地,种了桃树、板栗和蔬菜。忽然,荫蔽潮湿的北面空地上,一群蝴蝶花像闪电一样击中了王织云,她感到浑身被烧灼,逃命似的往回跑,直到跑出了山茶林,跑到了天光可见,她才瘫坐在地上号啕起来。
1997年三月,学校组织完植树节活动,秀秀着了魔似的爱上种花种树。放学后,她去湖边盘挖柳树,种在自家的花坛里,每天浇水,柳树还是死了。别人告诉她,柳树要种在水边,她又毫不丧气地挖回来更多。二十年后,秀秀种在水塘边的柳树,分枝多又粗,天气晴朗时,王织云会把上了潮的黄纸晾挂在上面,杨柳依依,黄纸飘飘。
那段时间,秀秀上山挖棕树、黄栀、迎春、杜鹃,有的挖不动,如粗壮雪白的野梨花,她拿弯刀砍了,背回来插在水缸里。王织云和丈夫在花炮厂上班,她做贴包装的手面活,丈夫做上硝药的危险工作,两人起早贪黑,孩子跟村里所有孩子一样,管得不很细致。丈夫身体不好,两人三十来岁才得来这头胎孩子,疼自然非常疼。王织云知道秀秀上山了,要骂人,说山上有老虎,你不怕?秀秀也怕的。可是怕也要去,种树种花,痴心不改,门前屋后种满花草,她还嫌坛子不够大,开辟出后院天井的一块地。王织云跟丈夫说,秀秀这是山里人的胚,你庄稼汉的种。
后来成了神婆,王织云说,她想通了,秀秀是被土地神看中,请她去身边做土地童子,所以那年才会魔怔般地看待土里长出来的东西,花呀,树呀,草呀,那都是土地神身上的毛发呀。
有一天,王织云完工回来,在天井里舀水冲凉,发现水缸旁团团簇簇地环绕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花草,青绿色的修长叶片,淡紫色的花瓣上,缀着鹅黄的波点,鲜艳好看。秀秀神气地说:“有人叫它扁竹花,我要叫它蝴蝶花。”这么一说,王织云笑了,乍一看,这花确实很像在草丛中翩翩飞舞的蝴蝶。
阴阳联络人
审问到最后,孙老倌不再否认,他说:“我其实一直在等你们,现在,我解脱了。”他把秀秀的黄铜手镯交给王织云,别的话不多讲,悔罪的意思也没有,脸上只有一种对终于了结完此生的混沌麻木的轻松。
黄铜手镯是有年正月,王织云带着秀秀去密印寺求来的,镯子十块,另花十块请大和尚开了光。很多孩子手上都有一个。秀秀喜欢把它取下来,掰直了,像尺子那样把玩,这铜镯子被磨得黄澄澄的,溜着光,竟像一个金镯子了。当时,给秀秀清洗身体和换冥衣的,是她的姨娘红云,王织云只顾哭昏了头,早不记得什么铜镯子了。她把镯子掰开了,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人们发现,秀秀的案子破了以后,王织云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在外走。她闭门不出,全然不顾关于她的传说已经像蔓延的大火一样,在金盆岭山下,一个村子连着一个村子,燃得噼里啪啦响,越来越炽热。
终于有一天,王织云嫁在邻村的妹妹红云,领着一个瘸腿女人来敲她的门。这女人四十来岁,见人就赔笑,一口黑斑点的大龅牙令人过目不忘。进了门,她把两块猪肉挂在墙上,讪讪地靠墙站着。红云说,女人是她姑嫂同村的,董家岭的,听说王织云能联系上神鬼世界,有件事情想请她帮忙。
王织云不置可否,等来人说事:
女人有一女一子,女儿如果还在,今年该十九了。她十六岁去长沙打工,在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家贫,女孩知事早,两年间,她隔三差五地寄钱回来。人倒是只有过年时回了一次。有一天,宾馆老板娘打给有电话的杂货铺,口气生冷梆硬,请杂货铺转告女孩的父母,尽早去把人接走。家里人回头问女孩,老板娘什么意思呢。女孩说,没什么意思,她工作做得蛮好,老板娘是个醋坛子,爱没事找事,有老板撑腰呢,爸妈请放心。过了些日子,老板娘又打来电话,还是那些话。问女孩,也还是那些话。忽然,除夕夜,杂货铺一家人正吃团圆饭呢,接到老板娘的电话通知,女孩发急症死了,请尽早去把尸体接走。
女孩的父母邀喊了男性亲戚三十多人,拿着锄头、铁耙、扁担、开山斧冲到宾馆,老板已逃得不见人影,老板娘在尸体旁架起条桌,点一支烟,开条件。村民们谈到三万块,上不去了。老板娘不屑地说,想打官司?你们打过官司吗?可以。我保证你们一毛钱拿不到,还要吃败仗,付诉讼费。
女孩的父亲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现金,拿在手里数啊数,有两次数岔了,只好重新来过。大家等得不耐烦。女孩的表叔凑上去,提醒他,别数了,想想你一个女儿养到成人,就这么被人害了,——脸肿成猪肝色明显是中毒呀,你怎么还有心情数这几张纸?
山里少女活泼泼出去,一身僵冷地回来,王织云对这类事有所耳闻。她想起看过的花鼓戏《河神娶妇》,每年五月初五祭河神,在锣鼓唢呐声中,被挑选出的美丽少女被推入波涛滚滚的大河,去成为河神的新妇。现在,看来河神已从淤泥里爬出来,人模人样地在世上走,亲手挑选他的祭品。
王织云同情这位同样失去女儿的母亲,希望她能放下负担好好过日子,然而她想不到自己能为她做什么。
女人继续说,她最羡慕王织云,因为她从没接收过女儿的托梦。她以为女儿的生日、祭日、中秋或中元节,女儿会回来见她一面。可是没有。她多梦的丈夫也没有。她甚至忧心女儿是不是对父母有什么不满,才导致他们从未在梦中相会。
然而,眼下有个决定要做。得了三万块赔偿,他们想从那荒山野岭搬出来,去三十里外的镇上公路旁买一块地,这也是为了儿子以后的婚娶着想。搬走就难得回来了。他们犹豫要不要给女儿迁墓。掘尸要做法事,看新墓要请风水先生,都费钱;不迁吧,把女儿一人撇那里,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他们想,如果能听听女儿自己的意思就好了,女儿知事早,很多时候都仰仗她拿主意。
可是,阴间与阳世的通道不是谁都能走的,他们想请王织云做中间联络人。
第二日,女人再来,王织云说,扶乩请仙帮你问了,你女儿睡那儿习惯了,不愿挪床,随她吧。
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去三年,王织云过得格外苦涩寂寞,董家岭女人第一次让她觉得自己有用,被需要。她尝到被人夸赞的甜,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舒畅。至于扶乩请仙,她其实是道听途说,根基尚浅,因为她暂且只能依靠当地几乎所有妇女都懂的牛角阴阳卦谱。有一天,她突然很想去拜访一个被称作“何仙姑”的神婆。之后继续寻仙问道,又走访了几位懂风水占卜的老先生和做葬礼道场为生的道士,带回了《周易》《道德经》《血盆经》《鲁班经》等经书,各种咒语的手抄和符纸。
王织云在观音殿
云龙寺
没过多久,一个声称同样住在董家岭的女人跋山涉水而来,一见王织云就握住她的手,感谢她来到她们中间。她开门见山地说,想请王织云给小儿子捎个信儿,莫再来找他哥哥了,如果在那边太孤单,就来找妈吧。
听得王织云云里雾里。女人说,去年十月“双抢”,他们一家收割完稻子,她和丈夫正给打谷机里的稻子装箩,大儿子在清洁滚筒,小儿子说:“妈,我热得喘不上气,去水塘里洗个澡。”说完扑通一声跳下水。水塘就在那丘稻田下,田垄很高,跳水声很大。她没有多想。十一岁的小儿子水性很好,经常和他哥哥在这水塘里玩,兄弟俩年龄相差两岁,同出同进,感情非常亲密。
忙完,她去喊小儿子回家,水面却没有动静。丈夫过来了,围着水塘喊一圈,只有山谷的回声答应他。丈夫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一急就对小儿子破口大骂。大儿子反应快,跑去把几位叔伯喊来了。男人们站在水里,杵着竹篙戳来戳去,把水塘搅得浑黄,最终一无所获。女人四肢瘫软,开始恸哭。
做父亲的疲乏极了,爬上岸,站在小儿子跳水的地方,眺望四野,骂道:“不听话的畜生,你到底去哪了呀?”他像见到儿子的最后一幕那样,也扑通跳下水。他的双脚踩在儿子的双肩上。他感到儿子像突然折断的水草一样,摇摇晃晃地跪下去。
跳水处有个隐蔽的漩涡,小儿子的双脚被吸附,深陷其中,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拔出来。叔伯们直感叹,这小子是不小心搅了水鬼的巢穴,被鬼扯住脚了。
小儿子死后,大儿子像变了一个人,心事重重,反应迟钝。这个清明节,按风俗,他上山给弟弟除草,烧黄纸,挂招魂幡,回来后,整个人突然很兴奋,话说个不停,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天黑了,他把自己的衣裤、鞋袜、被子和毛巾都抱到村民送葬时祭祀土地神的河边,一把火点燃了。他显得很高兴:“我的弟弟要来接我了,他说他很想念我啊。”
王织云拿出一包茶叶,口中念念有词地请神做法。她告诉女人,门槛周围撒上红豆绿豆黄豆黑豆大米荞麦花生七色五谷杂粮,连续七天每晚七点,泡“祈茶”给大儿子喝,喝完不要出门。然后,她把一个镶金丝的红布锦囊交给女人,叮嘱说,要大儿子贴身戴到十八岁,洗澡也不能摘下。最后,她把两条白色符帛交给女人,告诫她,带上黄纸、元宝、纸衣、纸马,一同去坟山烧给小儿子。符帛上,是王织云用黑色软笔写的劝诫咒语:
大千世界,无挂无碍。自去自来,自由自在。要生便生,莫找替代!
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
大儿子果然有所好转,显出活泼灵泛的气象。董家岭女人格外感恩,又翻山越岭地送来“有求必应济世度人”的锦旗。与她随行的还有三个女人,年轻的来求儿子,年长的来给儿子求姻缘,中间那个,掀起她的上衣,给王织云看她剩下的一只好奶,又看被夷平的另一只奶子的遗址,说她得了“奶癌”,是来给自己求活命的。
生活中恐怖与失控的事如此之多,人心装满了深切的恐惧或迫切的向往,人们把希望投注到王织云身上,在她那间老旧空荡的屋子里,她们诚实地讲述,请求指引,仿佛孤独无依的小舟在海上飘荡太久,终于遇到一块陆地,产生了天然的信任和依赖。她们远道而来,犹如春节看望长辈,提着鸡鸭鱼肉,袋装葡萄干、红枣干、桂圆干和水果罐头,还有人给她送过一个时髦的高压锅。她的柜子里塞满了食物,食物又垒在柜子脚边,几乎够开一个杂货铺。当她指指地上,让来人把礼品提回去,人们开始给她塞红包,多少随意,一般是八十八打底,给月月红一百二的居多,也有给六百六,八百八的,那都是由沾亲带故的乡人领着驱车前来的城里人。钞票好消化,不占地方,她也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于是一一掖在手心,都收了。
王织云收到的部分锦旗
她添置了一尊一米六的铜塑观音像,写了红纸告示贴在大门口,字清秀而飘逸:
为了报答家乡人们的乡情和亲情,现在织云敬献、供养观世音佛像一尊,供乡亲们参禅礼拜。观世音菩萨大慈大圣大悲大愿,是亿万万老百姓心中最慈祥的心灵神,是我们心灵的寄托,常赖佛恩之庇,佑及信人:男康女泰,上祈洪福,下保平安,常臻吉庆!
农村熟人社会,凡事口口相传,有人视王织云为恩人,同时有心向神明表虔诚,推波助澜者不少,王织云的神威迅速传遍了金盆岭,又飞出了金盆岭。
门庭若市,名利双收,如此过了五六年,有一天,王织云决定拆了住房,建一座寺庙。名号早心中想好,拿自己的名讳打头,又借这卧虎盘龙之地,于是叫作“云龙寺”。
男香客
云龙寺面朝群山,仰望盘泉寺,两座寺庙中间,隔着平坦的稻田、零散的房屋和一池水塘。水塘种满荷花,夏天时,荷叶田田,荷花摇曳,幽香浮动,颇有禅意。新房子是两进五间,观音殿和会客室在前,后面是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她把人们送的锦旗挂在会客室的墙上,不久后,锦旗对面还将挂上云龙寺慈善爱心协会的章程、宗旨、财务制度、领导班子十四人的职务和名字,以及初创时47名会员的名字。随着云龙寺的影响力与日俱增,镇政府还将给王织云送来《寺庙管理制度》《宗教事务条例》《人民政府关于宗教和民间信仰场所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通告》和包含副镇长在内的管理责任人名单。它们都将庄正地悬挂在会客室内。
会客室内的香客们
最令王织云欣喜的是,云龙寺揭牌后,一切名正而言顺,有男香客上门了。这意味着她入了主流。有公公领着大肚儿媳来求护身符,有祖父来给高三的孙子求功名签,还有一次,来了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他说,他住在县城北部,骑摩托车往南跑了三个多小时,都是大路,一进云龙寺所在地羊溪塘村,山重水复,岔路极多,他迷失了方向。他恳切地说,云龙寺虽灵,可惜太偏,他停车问路,问了六七个村民,如果修通水泥路就好了,路口有牌楼就更好了。
坐定后,男人跟王织云说,有件事情,他绞尽脑汁想不通,心口开了一口深井,还是照不见影。他话一出口,眼神顿时疲软下去:
“我堂客,日子明明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寻死呢?”
男人说,那天傍晚,他正收拾工地上的脚手架,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问他哪天回家。他问她,家里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事,但是,能不能过几天回来一趟?妻子是那种温和寡言、要求很少的女人,他不多问就说好,当晚去找工头请了假。可是没等他回家,她投了井。她不想要别人难找,鞋子脱了放在井边,遗书拿石头压在井盖上。她不想娘家与婆家生是非,遗书一开头就写:“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她交代了存折和现金藏在米缸里,希望两个女儿好好读书,跃出农门。至于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她只字未提。
在人们看来,如果说她的日子过不下去,那其他女人都不要过了。她长得很美,丈夫是青梅竹马的爱人,从小爱护她,一个包子也要找她分着吃。他本分勤快,在长沙打工的收入都交给她,她想买裙子鞋子,他从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抠抠缩缩多嘴多舌。他们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在念初中。公婆虽然当初不同意儿子娶她,婚后不给扶持照料,但分了家,婆媳间也没什么龃龉。人们分析来去,都看不懂她的选择。有一天,她在外地读大学的侄女打电话说:“我小姨不会是得了抑郁症吧?”在这里,人们从未听过什么抑郁症。
不过,女人下葬那天,人们注意到棺材抬出去时,男人站在屋檐下止步目送,并没有扶棺上山。按风俗,丈夫给亡妻亲手扶棺送葬,铲土掩埋,这表明他此生不再续娶。如果有续娶的念想,就不要扶棺,免得死亡污染了新婚的吉兆。
三个月后,男人与一个寡妇同居。女人与女人天壤之别。新妇虽泼辣聒噪,但精力格外旺盛,家务收拾得井井有条,大笑起来仿佛屋顶都跟着震颤。因为有她,他感到家中丧气一扫而光,心里和屋里都变得敞亮。他带她买项链,走亲戚,告知叔伯舅兄办喜事的时间。他由她十指相扣,坐在腿上,显得他如此中意她,重视她,以至于长辈们也像对待他的初婚和新妇一般,笑容满面地打发红包。
喜事过后,他又去长沙打工了。奇怪的是,有时他累了,坐在工地上休息,他会从高空的云和塔吊那里,想起之前那个妻子。等他忙完一天,终于在铁床上躺下,四肢松软,他会想起之前那个妻子。等他月底搭中巴车回家,悬挂电视机里传来老歌,窗外青山叠翠,浮云翻滚,他会想起之前那个妻子。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她心里对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王织云说,一苦一智慧,一厄一慈悲。正是经历苦厄,人才会明白事理,理解他人。当年,她丈夫自杀,别人都说他弱,唯独他弱吗?她并不觉得。因为人在天地之间,都是弱的,很多力量远远超出了他自身那份力量。令她伤心的是,是这件事让她看不明白了,他对她是否有情?
至此,男人心里的困惑虽然没有解除,但之前那种孤独感却真真切切地消失了。他觉得也不虚此行。告别时,他把红包投进功德箱里,感到一阵轻松。王织云像对待每位香客那样,送给男人一个红布护身锦囊,劝他放下:“命有定数,我们也不能从阎王手下抢人呵,让该做人的做人,想做鬼的做鬼吧。——做人做鬼,谁难谁易,恐怕也讲不清吧?”
活财神
云龙寺的信众基础远比王织云料想的,更加深厚广泛。有一天,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进门来,垫起脚尖把一捆零钱递到观音座下,跪地拜三拜。她说想请菩萨帮帮忙,让她在期末考试考第一,这样她就能去父母打工的广州过暑假了。小女孩像个信使一样,给王织云带来扩建云龙寺的消息,或者说,是她让王织云准确地听见了内心想扩建云龙寺的声音。
王织云盘算着她的计划。她想再建一座比观音殿更大的独立佛殿,请三尊金身如来佛像,作为云龙寺的主殿。她还想在殿外修一座黄色琉璃瓦的四角小塔,塔下给女儿请一座土地神庙,庙门两侧,写上八个字:“秦秀住宅 云开雾散”。香客进殿之前,可先在此烧香烛和黄纸,作为祭祀和纪念。另外,云龙寺地势低,出村必须拾级而上,反背绕一个黄土大坡,一下雨,路烂得像锅粥,所以她想修一条上坡的水泥路。
这样宏大的计划,起价三十万,相当于当地十个家庭的年收入。听闻此事的信众既佩服,又存疑,不过,他们怀着修庙请佛的美好心愿,主动募资捐款。限于收入,善款远不及撬动王织云的雄心,思来想去,她决定大幅提高香火钱。这也不是毫无道理,如今她声名远播,无异于一个给灵魂看诊的名医了。而天价咨询费本身就招人议论,说不定,云龙寺反而因此吸引城里人和有钱人慕名而来。
扩建的三尊金佛殿
一开始,她似乎筹谋得当。一天,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门前,下来一个穿狐狸皮毛的贵妇打扮的中年女人。与她同行的老妇自称是她的姑妈。姑妈说,侄女是公安局领导的太太,太太有一桩心事:领导是管赌博的,可是自己赌瘾很大,之前跟他抓过的赌徒一起玩,被发现了,险些丢掉了职位。他克制了月余,赌瘾复发,变本加厉,找借口办了停薪留职,没日没夜地泡在赌场。局里催了两道,警告书也下来了。太太说,这个人魂儿被勾走了,她拿他没一点办法。走到云龙寺这一步,是最后一步,如果连菩萨也放弃他,那她只能离婚了。
王织云眯着眼睛默默神,问道,你知道赌神迷龙吗?
太太说,不知道。
迷龙是阴间的赌神,手下有赌鬼成千上万,全听他的派遣。迷龙坐庄,早晚点卯,操纵赌鬼们聚赌,赢家的钱绝大部分被庄家抽成,因此迷龙成为阴间的巨富。赌鬼们不敢得罪迷龙,输光钱,就托梦让家人给他烧黄纸元宝,等到要投胎,就提前去阳世寻找替代。找到合适的,先请迷龙签字画押施法,再打发替身去阳世的赌场经受大量训练。这样一到阴间,他就能当一个合格的赌鬼。按王织云的说法,太太家的公安局领导,恐怕是被迷龙选中了。那么,除了从迷龙手里设法赎身,也没有其他办法。
王织云这一单,得了四千元,传出去令村民们啧啧惊叹。他们去别村别镇走亲戚,总要提起王织云,这是自己村出的神婆呀,那口气,像是在讲自己村出土的一件珍稀的文物。
这一单也让王织云见识了自己的能力。她各种疑难杂症都接,法事做得相当过细,耗时漫长。她定下价目表,城市人收费四千起,有那种想给丈夫的出轨对象做个纸人的,人命攸关,折损她的阳寿,价钱还得翻倍。本地人可议价,但最好不要议得过猛,以免菩萨恼火,被怀疑是否心诚。上门求拜的都是遇到大事或心结,谁缺少诚心呢?
村民们不仅羡慕而是膜拜王织云,讲她日子过得多么得意,讲话笃笃,嗓门超大,根本看不出悲惨往事的痕迹,这是否极泰来的标准样板了。还有村民说,想想王织云那么高的收入,财神附体了,大家把她当活财神拜就是了。
到2016年底,王织云当年的计划都一一实现了。云龙寺的牌楼立在路口,黄色琉璃瓦的楼顶上,坐卧着二龙戏珠,两边立柱的对联选自《劝幽词》,那是王织云熟稔的在葬礼上唱诵的告慰亡灵与亲人的词:
始皇筑万里长城哟,关不住西山去路;吴王铸千寻铁链哟,锁不住东海长流!项羽八千兵败哟,自刎乌江;石崇十二楼颓哟,空埋白骨!李广空上望乡台哟,魂归沙漠;屈原枉死汨罗水哟,身葬鱼虾……贵贱短长,同为枯骨,东西南北,定有飘魂……他乡流落千千哟,皆无父母,荒冢沉埋万万哟,谁是儿孙……
与全篇凄切悲凉的底色不同,王织云给云龙寺选了坦荡明朗的最后两句:
两脚踏开生死路
一声齐唱太平歌
云龙寺牌楼
云龙大道
2018年秋,王织云心中起了新的筹谋。就像当初那位男香客讲的,村里路况差,土路分岔多,导致云龙寺闭塞又难找。村里的主路也不经过云龙寺的牌楼,而是远远地绕过去了。所以,王织云想抄近道,修一条从云龙寺牌楼直通村外、连接208省道的水泥公路。省道是通往镇上和市里的必经之道,车来车往,路边还开了几家野味农庄。王织云设想,等她的云龙大道完工那天,她要多补两袋水泥,修一个“此处通往云龙寺”的石碑。
预算二十万起,个人积蓄和爱心善款加起来也不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王织云问村委会能否出资支持,以尽早动工。她讲了为官为政利国利民的豪言,也讲到自己的身上。她说,修建云龙大道是一项关乎千秋万代的事业,云龙寺的影响力大了,就能留下来,说不定能像盘泉寺一样留存千年,去告慰,甚至去解救,千年以后某一个不幸的人。
这话一传开,有人感动,有人笑话,更多的人半信半疑。有一次,王织云跟妹妹红云吵起来,生气地说,这里没一个人理解她。他们目光短浅,小人之心。她不讲究衣食,又没有后代,费尽心思刨来钱,钱都花给了修庙、请佛、修公路,她难道是为了她王织云自己吗?
被村委会拒绝后,王织云不服气,决心凭一己之力修建云龙大道,两年内动工。村民们听闻后,既当面赞美她的义举,又背地里嘲讽她收费太贵后,讲什么都不灵了。
相比声誉下滑,造成直接损失的,是有人折身回来,向王织云索还香火钱。都是贫穷吝惜的乡人。有的办完老伴的葬礼,哀楚地来到王织云面前,叹息说癌症果然是神仙也治不好的,人没了,钱还能回来吗?王织云觉得这没有道理,人没了,医院会退治疗费吗?所以她总是好言安慰,同时勒紧钱袋。
唯一的例外,是因为一个三岁的孤儿,王织云如数退还了一千二百元。那小男孩第一次来,是跟着他的奶奶朱四娭毑,她来请王织云去看看房屋的风水。这楼房留下还是炸平,朱四娭毑说,全凭王织云一双法眼。房屋地基是包围在山水之中的一块平地,西靠山岭峭壁,东面横着一条灌溉渠道,南北是山体凸出来的巨石。第一次盖这房子,二楼刚架好预制板,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冲垮了房屋,砖头水泥等建材都被冲进渠道,损失非常惨重。积蓄了一年后又起首,新房终于盖好。当月,丈夫朱四去别人家还工期,也是盖房子,楼梯塌了,活埋了他。多年来,寡妇一人操持,嫁了女儿,娶了外地儿媳,外孙和孙子相继出生,日子看上去又转活了。可是,一天晚上,她那做厨师的儿子从一场葬礼上忙完回来,凌晨两点躺下,第二天再也没有醒来。他才二十八岁,像个巨人一样高大,走得十分突然。有人说,他有肥胖症,万一血管爆裂,枕边人也听不见的。有人说,都不对,这一家子一开始就不对,不该把房子建在煞神的脑门上,吃饭睡觉屙屎屙尿,得罪了煞神。
“煞神说”的人一多,为了孙子的平安考虑,朱四娭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住在煞神脑门上。王织云蹓跶了一圈说,是的,房子夷平后,还要给煞神赔礼道歉。
住房没有了,朱四娭毑的儿媳回了贵州,婆孙两个寄居在女儿家。生计为艰,朱四娭毑干脆把孙子送给女儿抚养,自己进城打工去了。这一天,朱家女儿找到王织云,一开口就嘲讽地问她能否算出失踪大半年的朱四娭毑在哪个方位,还有没有活着。她对王织云当初的建议和收费怀恨在心,把小侄子推到王织云跟前,摇晃着他说,如今一家人的光景,倒不比住在煞神脑门上了。小男孩瘦弱的身子,顶着一颗大脑袋,像一棵一生都在淋雨的向日葵,模样怪可怜的。
王织云听来客说个不停,又感到一阵头晕。那段时间,她静坐也偶尔会有那种久蹲站起时眼前一黑的晕眩感,却从没想到是心脏出了问题。人们说,虽然她看上去依然体态匀称,长发乌黑油亮,可毕竟快六十岁了,里面总要老化的。村里的水泥公路怕是修不成了。
在长沙做完搭桥手术后,王织云回到空无一人的云龙寺。三神殿和观音殿的大门锁着,香火已熄了半月。殿前的地面上,车辙交错重叠。四角塔和土地神庙下,积了一丛灰烬,上面插着的几支香还燃着火星。有一些人来过,因为进不去,于是点了自己带来的香烛鞭炮,在屋外拜一拜就回去了。
王织云站在那里,四下看了许久。他们还会来的。她在心里盘算医保报销的比例,落实的时间,对应着她的云龙大道几时可以动工。她经常劝别人放下,可自己这一次比大病前更加执着。这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就是她余生唯一要完成的大事了。她寻思着,等一切办妥,人们重新上门,带着“云龙寺施香火钱,意思意思就行了”的消息回去,要不了多久,她王织云的局面,肯定又大不一样吧。
2020年春天,王织云过完六十岁生日的第二天,云龙大道鸣炮动工,铳声三发,响彻天际。这一天,距离秀秀托梦,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王织云站在一群说说笑笑的泥工和村民中间,梳戴得像新娘一样整齐,左胸别着一朵寓意吉祥的红绒花,手里攥着为自己祈求的锦囊,她觉得这仿佛是,第三个人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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