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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秦巴山区硫铁矿区污染调查
在汉江流域上游山高沟深的秦巴山区,这里植被茂密,是汉江流域重要的水源涵养区,而日前,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在秦巴山区走访调查发现,汉江上游多条支流因硫铁矿采矿污染多年。虽然这些矿区已在2000年左右被政策性关闭,但因尚未进行生态修复或风险管控等措施,矿洞和山区深沟露天堆放的矿渣在雨水和泉溪的冲刷下仍源源不断的向下游输送磺水,不仅遭村民诟病对其吃水造成影响,而且还威胁着汉江流域的水质。
硫铁矿污染点位分布图。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刁凡超 制图 龚唯
多位专家及官员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若想治理磺水就要从源头治矿,但对于连片贫困的秦巴山区而言,缺资金仍然是治理缺乏动力的首要问题,缺系统化治理的牵头部门也是这些遗留矿区久拖未治的重要原因。
“历史遗留矿山按规定应由县级地方政府牵头负责修复治理,但几个亿的资金,欠发达的秦巴山区县级拿不出来。”安康市自然资源局耕地保护和生态修复科科长廖兴德说。
久拖未治的磺水
秦巴山区山高沟深,安康、汉中村级以下的地名多以“沟”命名。未到雨季,但几乎每个沟里都有水,有硫铁矿渣的地方,流下来的水就呈现褚黄色甚至棕红色。
在陕西省安康市白河县最南端的卡子镇,境内褚黄色的厚子河十分扎眼,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硫铁矿开采后,山间堆放的矿渣氧化,与雨水、溪流发生化学反应分解出酸性物质和大量铁离子顺着山沟汇入,作为汉江二级支流的厚子河就再也没有清澈过。
厚子河河床。
“这水黄了有几十年了。”卡子镇十里沟,一位挑着扁担正在务农的吴姓阿姨说,她刚嫁到凤凰村时,村民喝的都是河里的水,后因开矿导致河水变黄后,浇菜都不行,山里的村民守着泉溪却到处找水喝。
“我们的吃水很有问题。”吴姓阿姨小心翼翼地说,村里打过招呼不让跟外地人乱说话。
“我实事求是不会乱说话的,”她又提高嗓门说,吃水得不到保证是她最担忧的事儿,“我们前两天一连四天都没水吃,只能到处挑水吃,有时候挑水都没处挑呢,水有时候是浑的也不能喝。水浇过的菜长不了的。”
据几位村民回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采矿队开进了山里,他们在厚子河的源头挖山采矿,1976年,白河县政府决定“大打矿山之战”,许多村民也加入到开山采矿的队伍中。
从卡子镇翻山过去就是彭家村,家住半山腰的黄姓阿姨经营着一家小卖店。据她回忆,1972年她从卡子镇嫁到彭家村(原为黑虎村后并入彭家村),一开始在公社上班,1997年她将一处矿权承包了下来,组织村民把路一直修到了矿洞里。
1998年,采矿的山路刚刚修好,一切准备就绪,黄姓阿姨却收到“上面”下来的文件,“矿要全部关停”。1999年底,白河县委县政府作出《停止开采硫铁矿治理磺水污染的决定》。2000年4月,全县硫铁矿开采企业一律关停。黄姓阿姨当年准备采矿筹集的资金也全打了水漂。
安康市白河县凤凰村露天堆放的矿渣随处可见,有矿渣的地方流水就呈土黄色,PH值显示为强酸性。
矿区关停,但污染源已经形成,即使普通的下雨天河流涨水,依旧会把矿渣中的氧化硫等物质带入河流,流经之处都是明显的黄色。
在卡子镇药树村,矿渣随处可见;在发仁沟,有村民甚至在矿渣上覆上一层薄土种植红薯;沿着磺水上溯进入凤凰村,村里一位柯姓大爷的房屋被裸露的硫铁矿渣包围。
“村民喝的水哪里来?”面对记者的提问,柯姓大爷手指着磺水沟里铺设的一条水管说,几年前村民都是上山背水喝,这两年村里16户村民集资在山上修了水泥窑,自己铺了输水管,吃水方便多了,但雨季万一遇到山洪,输水管道很容易就被冲走,村民只能再买管子再修。
未被封住的渣场
为治理磺水问题,白河县政府争取项目资金,封堵矿洞、修坝拦渣、修库拦污,采取酸碱中和及配方施肥改良土壤,实施磺水治理。但由于点多面广,没有区域性的系统性评估,治理效果并不理想。
安康市白河县干子坪的一处修复的渣场,一位村民正在渣场旁边的山坡上挖红薯。
在安康市白河县干子坪有一处2018年刚做好的矿渣修复项目,记者在现场看到,这项由陕西省生态环境厅牵头的修复项目并没有将污染“封”住,渗滤液沿渣场边缘渗出,直接进入河道,把原本黑色的河床染成了黄色。
“干子坪的矿渣之所以要修复是因为磺水污染流入山沟,进入河道对下游水源造成一定污染。”陕西省生态环境厅土壤生态环境处副调研员牛晓雷说,上世纪秦巴山区的硫铁矿开采特别多只要硫铁矿剖面与空气接触,在雨水或山体径流的作用下就会产生磺水,沿着沟壑流下来,当时老百姓还用磺水灌溉,以为磺水里含有铁离子有营养,这就导致白河县周边很大区域的土地也造成了污染,后来矿区关停后,老百姓逐渐认识到磺水污染的问题,但土壤已经在常年磺水的浇灌下造成土壤酸性,而且由于硫铁矿半生大量重金属离子,经过几十年的累积,土壤重金属也严重超标。
白河县凤凰村一户建在矿渣旁边的新房。
由于近年来,陕西省的矿山生态修复主要集中在秦岭区域,秦巴山区的硫铁矿治理还未纳入整体规划,缺资金仍是县级政府治理缺乏动力的首要问题。
“历史遗留矿山按规定应由县级地方政府牵头负责修复治理,但几个亿的资金,欠发达的秦巴山区县级拿不出来。”安康市自然资源局耕地保护和生态修复科科长廖兴德说,去年安康市安排1675万元矿山修复资金,但这些财政资金仅用于秦岭地区的矿山地质环境恢复治理,白河县并不属于秦岭地区,因此也就不在治理的范围内。
4月8日,陕西省自然资源厅调研员李仁虎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也表示,近两年,陕西的环保整改主要集中在秦岭区域,实际上秦巴山地也包含在内,但由于资金紧张,在分配资金上仅安排了秦岭区域,大巴山区域省级没有安排生态修复资金。
不仅是缺乏资金的问题,由于自然资源、生态环境等部门间职能交叉,对于历史遗留矿山生态修复到底该哪个部门牵头,说法不一。
李仁虎说,在废弃矿山的治理修复方面,原国土部门现在的自然资源部门主要针对的是地质灾害消除、地形地貌恢复、再加上土地复垦等内容。而废弃矿山的土壤污染和水污染问题,不属于自然资源部门的职责范围内。
牛晓雷认为,在矿区生态治理修复问题上自然资源部门和生态环境部门职能有交叉,但就陕西的硫铁矿区而言,根源在国土(现自然资源)部门,“因为硫铁矿本身就在山里,没开采之前也没有污染,为什么会形成硫磺水就是因为采矿后铁离子遇到空气迅速氧化导致的,如果它不暴露在空气中就不会发生氧化反应,采矿当年是国土部门批的,对于国土部门来说,矿山开采后把开采的矿区覆土绿化以后让裸露表面的矿石与空气隔绝,磺水的问题就解决了。”
汉中市西乡县五影沟的一处磺水。
“虽然现在讲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体,由自然资源部门牵头,但职能划分不是都在自然资源部门,各部门都有。”李仁虎说,对于矿山生态修复,目前缺乏统筹的牵头部门。各部门的职能交叉较多,缺乏一个山水林田湖草统一治理的联动机制。“这需要政府来牵头做治理这件事情,否则单纯依靠哪个部门牵头都不现实,最终还是我治理我的,你治理你的”。
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土壤与固废研究所专家指出,机构改革之前,国土部门牵头的矿山治理修复侧重于水土保持、绿化以及边坡治理等,但对污染防治不重视,认为是环保的事儿,这就导致国土部门按照国土的标准对矿区治理完后,环保部门还要再做环境治理,各个部门只做一块,导致治理效果不显著。
该专家指出,机构改革后,特别是在“山水林田湖草”作为一个生命共同体的理念提出后,矿区治理应该是由自然资源、环保、林草、农业各个部门在一起共同组织实施,这样才能提出一套整体化的解决方案提升治理效果。
对于秦巴山区分散分布的小矿渣、小矿堆,专家建议以风险管控为主,比如集中到一个尾矿库来进行封存。而无论采取风险管控还是治理修复,都不能让这些矿渣对周边的河道、农田造成污染。
新的污染
为了保护南水北调中线水源区,秦巴山区曾经轰轰烈烈的采矿被急刹车式叫停,但生态修复并未跟上,甚至,在矿区遗留生态环境问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新的采矿仍在继续。
汉中市西乡县茶碾路旁泡桐沟的磺水与其他溪流交界处泾渭分明。
汉中市西乡县太友矿业旁泡桐沟里的磺水。
在陕西省汉中市西乡县,记者来到太友矿业有限公司厂区内,厂工介绍说,该企业2017年还在生产硫金砂,2018年因群众举报,环保部门要求企业停产整顿处理废水问题。
“我们要求把泡桐沟内的磺水抽到太友矿业的废水处理池经处理后再次打到尾矿库里面,禁止外排。”汉中市生态环境局西乡分局执法大队任姓副大队长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接到群众举报后,执法人员督促企业对废水处理池进行清淘并把坑涌废水从矿洞里用管子把水抽到废水池用药剂进行中和处理。2019年3月至7月份,环保执法人员一个月左右要到他们企业去看一次。
但记者在企业厂区内看到,按照环评规定以及环保部门的整改要求本该加药处理的废水池并未开动,大量强酸性的生产废水存留在废水池中。废水池旁,泡桐沟里的磺水顺势流入五里坝河,由汉中市环境工程规划设计院编写的环评报告指出,五里坝河是一条泉水补给的多沟溪的河流,沿东南流入镇巴县境内的四道河,最终汇入汉江。
厂工对磺水污染的情况并不关心,他更关心企业何时才能复产以及市场上的硫金沙价格能不能再涨涨。
交谈中,厂工拿起铁锹瞄准一块矿石用力敲给记者看,流金一闪,“你瞧,黄金一样的颜色,品位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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