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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砍柴:中年读史,如饮浓茶
现代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
这是一本我无意中写出来的书。
在过去的十年里,父亲和母亲先后患重病,数次住院治疗,且在不到三年之内,相继谢世。父母在世,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因为心中尚有一份童真气;父母俱亡,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岁月如流、马齿徒长的中年心态日益浓烈。
因为父亲和母亲多年患病并接踵而逝,所以我在过去的十年内必须一次次返乡。得益于中国交通条件极大改善特别是北京到湖南的高铁开通,我的返乡较之以前变得更便捷。从2010 年春天父亲患病住院,到2015 年4 月父亲去世,再到2018年1月母亲去世,这些年中我每年要回湖南六七次。从十八岁负笈北上,离乡三十年间,近些年和故乡的关系最为紧密,因此我便有意识地留意乡邦文献,关注湖湘近世人物,撰写一些解读湖湘人物和湖湘文化的文章。
在写这类文字时,我认识到,近世湖湘人才辈出、蔚为大观,必须放在整个中国社会数千年之大变局的历史背景下来考察。也就是说,仅囿于湖南一隅,是看不清庐山真面目的,只能感叹其事功之大、际遇之好或性格之坚韧、才华之突出。此类观感,直如乡下小孩看戏,喜欢其情节曲折、场面热闹和人物个性鲜明。
湖南从一处三面环山、北当大湖的闭塞、落后之地理单元,近世成为对整个中国乃至世界发生深刻影响的省份,举世瞩目的政治、军事、文化人物如井喷泉涌,于大寂静中应时而出。这当然有其时代之因缘,如俗话所言“时势造英雄”,他们搭上了历史的便车。人们所共知的这趟历史的便车是太平天国起事。洪、杨大军离开广西,向北逐鹿,湖南首当其冲。太平军入湘,给湖南士人带来了巨大的危机和机遇。咸丰二年(1852)太平军和清廷的长沙攻防战,就如敲响了大戏开场的锣鼓,一个个湘籍人物闻声而鱼贯上台。
但是,在同样的历史机遇面前,为什么有人脱颖而出,有人寂寂无名,有人半道折翼,除了才华、能力的差别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因素外,我以为一个人能否将自己的人际关系转化为助力至关重要。一个人不可能凭空长大,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成功,他是在自己所处的人际网络中一点点前行,寻求突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马克思的这个著名论断,用在中国社会尤为精准。中国古代是以血缘、宗族为核心的家国同构社会,单个的人结成一个群体做事,很自然地以血缘、姻亲和地域为纽带。所以,我们能看到,在历史巨变中,左右历史进程的人物总是以某地为基础成集群地出现,如汉代的丰沛旧友,隋唐的关陇集团,明初的淮左老兄弟。读史或者看以历史故事为底色的小说或戏曲,重要人物的结识和订交总会被浓墨重彩地书写,如《三国演义》中的“桃园三结义”和“隆中对”,《水浒传》中的李逵初见宋江。这其实就是一个人在人生重要关头,其人际资源获得了提升和重组。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在阅读晚清湖湘人物的史料时,喜欢以人际关系为切入点去观察、分析,进而从湖湘旁及其他地区的人物,挖掘和梳理他们的一辈子从家族到江湖,从本土到外地,对其影响最大的社会关系是什么。譬如曾国藩,影响其一生重要的人际关系,首先是他通过科考成为进士,并选为翰林庶吉士,进入清帝国最精英的社交圈子里——他的座师是道光朝政坛第一大佬穆彰阿,他在诗酒征逐中结识的都是大清官场的重量级人物或“潜力股”;而在与太平军交战处于焦灼期时他苦苦支撑中,其九弟曾国荃出山募兵,急兄弟之难,曾国荃的“吉字营”成为他后来最为倚仗的嫡系力量。再如李鸿章,他能考中进士、入翰林院是他人生极为重要的起点;而因为他父亲与曾国藩是会试同年,他得以拜曾国藩为师,为后来的功业埋下重要的伏笔;当他遭遇人生低谷、彷徨苦闷时,已经为曾国藩的湘军办理几年后勤的大哥李瀚章及时点拨,为其指明道路。
人总是活在人情世故之中,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升斗小民。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对别人总会有分别心,会分亲疏远近,会有好恶之感,因此我颇能理解太后和皇帝为什么习惯用佞臣,大官喜欢用同乡和门生,这是普遍的人性使然。
杰出的人物或者位高权重者,他们不仅仅活在世情之中,其行为对国家、对社会、对时代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不管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他们的言行,与家国之祸福大有关系,他们中间的许多人,身上有着浓厚的家国情怀。谭嗣同、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胡林翼、彭玉麟、刘坤一、刘锦棠、刘铭传这类人物自不必说,即使在高层政治角逐中因为私情而做出了颇受非议举动的大僚,如身为帝师的翁同龢,其基本底色是大清的忠臣,主观上希望国家强盛,摆脱内忧外患。包括一些触发“庚子之祸”的守旧派大臣,如徐桐、刚毅、赵舒翘、毓贤等人,他们的下场很惨,他们的认知和行为现在看来很可笑、可恨,而在当时他们何尝不自认是为了江山社稷那样做,内心充满着道义优越感。他们处在高位,昧于大势、颟顸糊涂的“家国情怀”反而害了家与国。
以“家国”和“世情”两个维度去品评晚清大变局中的人与事,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些读后感,发在微信个人公众号(“文史砍柴”)上与朋友分享。我不是在写历史类专业文章,所以不关心自己那些想法有无学术价值;也不想迎合眼下自媒体读史“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风潮,以此来吸引粉丝。我的这些写作,确切地说是一个中年文史爱好者的内心自我观照。人年少时多喜欢读诗歌和小说,因为诗是情感最直观的表达方式,小说的情节曲折生动,
而读史是需要有一定人生阅历的。同样的一位历史人物和一个历史事件,少年时和中年时去看,感受是很不一样的。年少时爱憎分明,喜欢对历史人物进行简单的褒贬。到中年后,有着较为丰富的人生经历,见过许多事,结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对历史人物和事件方才有一份从容与冷静的态度,才能理解一个历史人物所处时代的种种复杂性,如品一杯茶,几道冲泡,其浓淡与悠远,需要细细品味。
如品茶一样去读历史,我自己似乎回到了历史人物所处的时代。我常反躬自问,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我和某公,若在一百多年前相遇,我们怎么交谈?有可能结交为朋友吗?对某一件事,若换作我,能处理得更好吗?左宗棠所言“读破千卷,神交古人”的人生状态,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对于那些历史人物,若放到当下,我当然会有情感层面的直接判断,可敬、可爱、可怕或可怜。我喜欢可敬又可爱的人物,这样的人能在家国与世情两端达到平衡。若无对世情的体察和尊重,一味强调家国情怀、社会责任那样的大词,则面目可憎,不近人情;若一味地屈从世情,圆融处事,将家国情怀与社会责任当作不合时宜的累赘,则不可能从流俗中卓然崛起,即使其社会地位再高,其人格也是猥琐的,不值得尊重。
这些文章在我的公众号上引起不少朋友的肯定与赞扬,他们鼓励我继续写下去,也在留言中常不留情面地指出文中的错讹处,或就一些观点与我辩论。感谢这些绝大多数未曾谋面的朋友,在与他们的互动中,我获益良多,也有了继续阅读和写作的动力。因文章是在不同的时间有感而作,其篇幅长短不一,我也没想过要结集出版。谢惠是一位勤奋而专业的编辑、出版人,她和我曾同事几年。她读了这些文章后,建议整理出版,让更多的人看到。承蒙其不弃,我想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也许我的孔见能博得读者茶余饭后一哂,便答应下来。这本书的选题、编排、整理,谢惠费心力颇多。同时,特别感谢雷颐先生拨冗为本书作序。雷先生是湖湘籍前辈学人,其对中国近代史研究之成就,海内公认。我定居北京后,有幸识荆,时常向雷先生请教,有问必答,言无不尽。雷先生在大序中夸我解读历史有“贯通感”,实在是过奖了,我就当作前辈学人对后辈的勉励吧,且愧且受之。
今年是农历庚子岁,新春伊始,新冠病毒大疫荼毒全球,我禁足于北京一个小区内整理书稿,看窗外的树木由枯枝变枝叶嫩绿,进而深绿,院内的各种花儿也循时序吐蕾、绽放,再凋谢。心有所感,口占一绝,权当描写中年读史的心境吧:
早岁读诗如饮酒,中年阅史似喫茶。
倚窗忽见三春尽,空负满庭桃李花。
十年砍柴
2020年4月庚子季春于北京定福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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