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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保群《梦忆》拾屑︱焦处士的前生今世
张岱登焦山,看水晶殿,寻《瘗鹤铭》,然后是吃,睡,吃饱睡足,就去拜谒焦处士祠,于是而得一大开心事。只见庙中的焦处士“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䍐,俨然王者”,张岱遂大觉其荒唐可笑。我们庙里供奉的神像无一不对生前的身份极力夸张,就是把土匪强盗供成将军大王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正如受了招安的海大王郑广所说,“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其本色无二致也。但焦处士却是不能塑成“王者”模样的,正如不能把杜陵野老塑成美妇人杜十姨。
何谓处士?有人理解成隐士,其实是不准确的。陶渊明是隐士,但不是处士,为什么呢?因为他做过官。处是出处之处。只要你出仕过,就是当了三天半芝麻官,甩挑子不干了,你叫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再叫“处士”。这样一听,觉得“处士”这头衔好清高啊,我们这些一辈子没闻过官腥气的老百姓原来都是高尚的“处士”!这样想的话就有些入了非非,因为要做处士有一个基本前提,即“士”的身份;还有一个不可少的条件,即“出”的可能性,就是曾经有大人物向你发过当官的正式聘书。焦先生是受过当今皇上汉献帝的招聘的,而且不是一次,是接连三次。聘书从京城派特使专送,然后由地方长官陪同亲呈,只要焦先生一点头,他就可以当成珍异贡品一样,层层包装,送到京城。但焦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全都拒绝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明白,聘书虽然是汉献帝下的,但汉献帝不过是曹操的傀儡,当此乱世,还是不要给国贼当枪使为好。不管怎样,焦先生让朝廷连碰三个钉子,按照法家祖师爷姜太公的说法:“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是弃民也;召之三不至,是逆民也。”对弃民和逆民不但不应该表彰,而且要严惩,砍掉他的脑袋。所以焦先生这处士要想当下去,只有逃跑,便从山西一直跑到镇江,在江心的小岛上隐居起来。于是这小岛就叫了焦山,而山上不但有了焦处士祠,还有了“三诏洞”,以纪念他三诏不起的高尚。
但如今这个不臣天子的弃民却“俨然王者”了,这怎能不让张岱哑然失笑呢?但事实上,这还不算是最为可笑的事,如果追究起焦先生的真实身份,发现他的“处士”是被人包装的,内里却隐藏了一个很悲惨的人生,那才真让人感慨万端呢。
焦先画像比较接近真实的焦先见于《三国志·魏志·胡昭传》注所引的《魏略》。下面略作疏通,述其大意:焦先是河东郡(今山西省南部)人,献帝中平年间,他正二十来岁,为了避白波贼之乱,他与同郡的侯武阳逃难到了扬州。(当时的扬州刺史部大致包括了今天皖南、江西、江苏西南等地,就是不包括今天的扬州。)侯武阳当时只是个孩子,一路上全靠焦先照顾着。焦先在南方住了六七年,还娶了妻子。至建安初,他又带着侯武阳西还。走到大阳县(今山西平陆),侯武阳落了户,而焦先继续流亡于陕西。至建安十六年,关中大乱。已过中年的焦先带着妻子儿女逃离关中,想回河东,但途中妻子儿女都在兵乱中失去,等回到河东时只剩下孤身一人了。这时他的神智已经有些迷糊,流离在黄河沿岸,食草饮水,无衣无履。大阳县长把他当成流民要抓起来,幸亏遇到侯武阳向县长说情:“此狂痴人耳!”县长便给焦先落了籍,并且每天由官府给粮五升。但这饭不是白吃的,县里有什么没人愿意干的事,都由焦先来做。那年闹瘟疫,县里死了很多人,都是由焦先一个一个背到城外埋葬的,所以“童儿竖子皆轻易之”。以上大致可以看清焦先的身份,不要说是“士”,连“四民”中的“农”都算不上,他就是社会最底层的游民。但这个生活极为凄惨的卑贱之人却有高贵的品格:
其行不践邪径,必循阡陌。及其捃拾,不取大穗。饥不苟食,寒不苟衣,结草以为裳,科头徒跣。每出,见妇人则隐翳,须去乃出。自作一瓜牛庐,净扫其中。营木为床,布草蓐其上。至天寒时,构火以自炙,呻吟独语。饥则出为人客作,饱食而已,不取其直。又出于道中,邂逅与人相遇,辄下道藏匿。或问其故,常言“草茅之人,与狐兔同群”。
或者以为这些算不上什么高贵的品格,但只是一个“饥不苟食,寒不苟衣”,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于是大人先生们说了,有这样的品格,怎么会是流浪汉呢?他是我们的人,要把他吸收到我们的队伍里来!于是焦先就有了“字”,叫孝然,算是归入“士”类,然后就有了三次下诏征聘的故事,便把焦先从流浪汉提格为“处士”,被皇甫谧写进了《高士传》。
而且不仅此也,这焦先不只是个流浪汉,别忘了他还是个“狂痴人”呢,所以如果只入《高士传》实在太委屈,他简直就是《神仙传》的标准人选。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规则,其中之一就是神仙与流浪汉的精神契合,不仅流浪汉中出了不少神仙,而且神仙下到人间也喜欢化身为流浪汉。还有一条规则是神经病和预言家是天生一对,因为预言都是以胡话谵语的形式出现,所以人们对神经病人的胡话也就格外关注,希望从中寻出天机。焦先有这样两个优秀资质,想不做神仙都难。实际上,焦先的神仙化在他生前已经开始,新上任的河东太守往往亲临“瓜牛庐”那个草棚子,向焦先请教从政治到人生的一切玄妙。此时已经七十多岁的焦先说了一段又唱一段,都是莫名其妙的话,然后突然一切停止,只瞪着眼睛不吭声了。……详情请有兴趣的朋友自己翻检《三国志》。而到了东晋葛洪写的《神仙传》中,焦先的形象已经连他自己也认不得了,道是:“常食白石,分于人,食之如芋。日日伐薪以施于人。营草庵居其中,后野火烧其庵,人视之,见先危坐其下不动,火过方徐徐而起,衣裳不焦。人知其异,欲求道,曰:‘我无道也。’如此二百余岁,后与人别去,不知所之。”
如此看来,焦先被搞成“俨然王者”,还真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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